第二回 红鹫再现
「第二回·红鹫再现」
朝露浥过的清晨，天微微亮。
曙光从海平面缓缓升起，唤醒了勤劳的渔民。他们一辈子胼手胝足地用辛劳换取财富，他们将渔网撒向大海的时候一定觉得那金光闪闪的波浪就是金子。
舳舻千里，千帆竞秀。
夙雷城就是这样一个以渔业为经济支柱的滨海之城。此地民风淳朴，鲜有人抱怨时乖命蹇，百姓们日复一日知足地捕捞着他们的兀兀穷年。
夙雷宫，流觞小筑。
云廷身着霜色云纹锦袍，荼白色逍遥帻束发。一把利剑在手，气运剑走，将落英吸至剑锋。剑芒一破，漫天碎花。
一旁两名随从频频鼓掌叫好。
“云少主的剑法又精进了！”元介与他身边英气挺拔的暮辰道。
暮辰点点头：“少主，乌程酒已备好！”
云廷微微一笑，收起手中的震云剑，抡起一旁石几之上的酒壶，仰首一饮而尽。
自开始练习《醽醁剑谱·璇玑诀》，已是第七十四个早晨。从“北斗魁四星为璇玑……”到“经纬星辰，轇轕璇玑。乃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剑诀中的每字每句皆已烂熟于心。
“云少主，夫人有请。”声音清脆如铃。
云廷闻声一望，铃欢闪烁着她那两颗剔透的琥珀色眼睛，一身桔梗色罗衫将她衬得愈加娇艳欲滴。
“我马上去……”云廷利索地将震云剑一收，对那丫头道，“铃欢，你顺道去锦昀宫告诉大少主，说我已经练成‘霹雳斩’了。”
铃欢是夙雷宫里唯一能随意进出流觞小筑的丫鬟。因她七分无邪，三分天真，许夫人才对她信任有加，时常委以重任。
此时的她笑靥如花，“恭喜云少主，欢儿一定转告！”
流觞小筑离许夫人的卉帘宫有百步之遥。走出画帘，两边翠竹夹路。竹叶葱茏，在风中窸窣作响。中间是一道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地上青苔布满。沿着小径直走，过去便是眷眉廊。廊柱上雕龙绘凤，铭文刻章。可是再华丽的装点也掩不住从春风里都能感受到的幽寒。
“母亲……”云廷轻轻推开半掩半合的百卉门。
五光十色的吊铃琅琅作响，奇葩异草的芬香扑鼻而至。
云廷顺了顺鼻子，款款上前向端坐床沿的母亲作了个揖。只见许夫人肩披一件月白染丝雪狐裘，发髻高挽，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雍容之下愈显苍白。
“蘅儿，荻儿，你们先退下。”
“是。”两个侍女掩门告退。
“来 ，让娘亲看看你……”随即两声咳嗽，许夫人捂着胸口，双眉紧锁。
云廷暗想他母亲必定抱恙，连忙起身赶到她床边，“母亲，你的病……”
“不碍事的，神医刚来看过。”许夫人强挤出笑容，嘴角温柔的涟漪仿佛又让云廷回到他的童年。
“母亲……”
许夫人见云廷百般踧踖，忙起身将他拉到身边坐，“廷儿不必拘礼，此处没有外人，不管那些规矩……自你开始钻研《璇玑诀》，你有多久没来看过娘了……”话还没尽，她已哽咽住了。
泪眼婆娑，宛如一方幽深的潋滟。
“娘……”云廷突然觉得自己舌头似乎麻木了，这个本应该熟悉而亲切的字眼在迸口而出的刹那竟让他觉得如此生疏。思及这半年来一直勤于练功，无意间却已疏忽了在母亲面前尽孝，他不免心生歉疚，“廷儿知错了，母亲千万保重身体。夕末都来过了，母亲的病怕是不轻……”
许夫人欣慰地摇摇头，接过云廷递上的帕子拭干眼角的泪水，“廷儿，其实今日娘唤你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
“母亲尽管吩咐便是，廷儿一定竭力办妥。”云廷点点头认真地说。
“吾儿啊，你父王他……”
“嗖！”话还未尽，一支赤缨飞镖闪电般冲破窗棂上的软烟罗，如一只血色幽灵飞驰而来。许夫人运气翻掌一推，“幽灵”迅速改变方向，打中了雕漆床柱，发出一股刺鼻的腐蚀性气味。
云廷一个箭步冲出门外——蘅儿、荻儿瘫软在地上。一个修颀的红色人影窜入云霄，几个腾空翻侧，形同红鹫振翮一般往宇轩的锦昀宫方向逃去。
那背影……似曾相识。
云廷正欲追上前去，却被许夫人大声喝住：“穷寇莫追，廷儿回来！”
无奈，云廷只得转身进门，一面从床柱上拔下那支赤缨飞镖，一面关切地问：“娘…没伤到您吧？”
端坐床沿的许夫人摇了摇头，眼神里毫无惧色，仿佛在说“区区穿窬之辈能能奈我何？”遥想当年，自己与胞弟许鸿鹄并称“青冥幽鸿”，深谙御风之术，对暗器毒具更是研究颇深。
“娘，飞镖浸过毒？！”云廷突然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不知一旁的许夫人早已嗅出从镖身发散出的异样气味而开始判断毒素可能的来源。她起身下了床，示意云廷将飞镖递给她。
“镖刃略现浅蓝……果然是孔雀胆！”接过毒镖，许夫人更加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断。她起身离了床榻，加快步子走到门外，扶起倒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并开始检查她们的伤势——蘅儿的颈后被门上的木刺划伤，瞳孔因为过度受惊而变大，透射出从死亡边缘挣扎过来的余悸。荻儿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只是伸手远远指向东方。
“不好！铃欢有危险！”云廷先是痴痴看着她们，突然想起铃欢还在去锦昀宫的路上，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很可能也会像蘅儿她们一样受到伤害。
正欲拔腿去追，再次被许夫人制止。
“那刺客逃去锦昀宫，必定讨不到好处。廷儿听话，不许去。”许夫人边说边将毒镖上的蓝色汁液用艾草反复抹净，随即将变了色的毒草丢进了香台上的百卉鼎。
香鼎上那只白银雕制的黑冠天鹅开始口吐白雾，薄薄的一层烟雾诡异而优雅地弥散在空气中。
云廷盯着那一段缭绕渐消的烟雾，虽说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忤逆。况且哥哥的确比自己优秀多了。想着想着，嘴里咕哝起“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接着又不由担心起来：“娘，我们的谈话若是被他听到……”
许夫人摇摇头，“无妨。”说完，随手将赤缨飞镖收进了妆奁一旁镶嵌了绿光石装满毒具的乌檀木匣子。
云廷直直望着他母亲那张因过度操劳而日益瘦削的脸，心疼之余又不禁泛起一团疑云，“对了，娘，您究竟有何要事吩咐廷儿去办，是那个计划吗？”
此时，许夫人正往黑冠天鹅的嘴里投了一只因蛛网被雾气湿润而从墙角掉落下来的垂死挣扎的八脚蟢子，眼睛里混沌如无底深渊，她离了香台在门后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小心翼翼地四顾回廊两侧，又命蘅儿、荻儿关上了木门。
卉帘宫里的光线一下子又暗了下来。然而房间里弥漫的味道，却似乎比刚进来的时候，更香了。
伴随着馥郁的芬芳，云廷听到了一种几近梦魇般恐怖八脚蟢子被活活烧死的“呲哩咔啦”声从香鼎里呼喊出来。他很清楚，母亲的百卉鼎能将任何毒物化成幽香再释放出来。从前她的百卉鼎是只收毒而不纳毒的。
如今，香鼎居然已经可以化毒了。
“廷儿……”许夫人牢牢握住云廷的手。
而此刻，云廷觉着他的手仿佛被两块刺骨的寒冰包裹着——母亲的手好冷，脸上的胭脂却依然鲜艳。
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儿子，许夫人一双浑浊的眼眸渐渐回复湛清。眼神里凝聚着坚毅，却掩饰不住她内心酸楚。
朱唇微启，字字有力，在她口中又多了一种不容抗拒。
“潜入皇宫，窃取玉玺。”
……
宇轩的锦昀宫坐落于卉帘宫以东，与流觞小筑有一涧之隔。
石桥卧波，不霁而虹。杨柳沿岸而栽，竟落得碧玉成妆，丝绦倒垂之致。
内殿陈设素洁，只一桌一床一书架。桌上置一雪白瓷瓶，插了数株荪草。翠枕碧衾，床幔也是极浅的水绿色。偏厅书房两侧的杞梓书架上，古籍静静生香。傍窗而设一张紫玉案，案牍上置文房四宝、名家法帖。
宇轩一身天青，正伏案疾书，鸾跂鸿惊，走笔如游蛇。
那红衣人从卉帘宫一路飞檐走壁，逾墙越瓦，此时正倒吸在锦昀宫檐上，窥视他在堂内的一举一动。正欲有所行动，偏巧小丫鬟铃欢摇头晃脑地快步朝这边走来。
铃欢哼着小曲越走越快，全然不知头顶上的那个红影可能随时会要了自己性命。
“梁上贵客，下来喝杯茶水？”宇轩早已有所察觉。
红衣人冷笑一声：“不愧是韩少城主，‘听风术’果真厉害。”
“少主，救我……”
随即一阵阴风，铃欢脸色凄白地倒在红衣人怀里，颤若风中孤叶。
“放开她！”金色的宫门瞬间弹开，一把银骨扇夺门而出。宇轩瞬移至红衣人眼前，红衣人左手的玄铁手刃只差一指之距便落到他的右肩。
“我说——放开她！”带着命令的口吻，红衣人未及躲闪，宇轩左手的扇子已经插入他的脖子，血滴破颈而出如断了线的红玉念珠“嘀嗒嘀嗒”落在白瑛石砖之上，绽放出美丽而妖娆的图案。
突然，宇轩竟不知何故收回银骨扇，眼瞳中流闪过一丝隐忍。
“原来堂堂夙雷城大少主也是个左撇子！”红衣人肆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突然，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铃欢用力推他，他竟不能动弹。
铃欢只得狼狈地从他的胳臂肘下钻出来，不解地问：“宇轩少主，他怎么了？你封了他的穴？”
韩宇轩从容地收起扇子，恬然一笑：“就让他在此处看日落吧。”
说完独自往柳堤石桥方向走去。
铃欢愣生生看着定在檐下一动不动表情尴尬的红衣人，一回头，宇轩已走出五丈开外。
“宇轩少主，等等……”铃欢急忙追上前去，喘着气道，“云…云少主让我带话给宇轩少主，他说他已经练成……对了……那个剑法叫什么呢？”显然，她还没从惊吓与愕然中回过神来。
“是‘霹雳斩’吧？！”
“对对对，正是霹雳斩！”
“他遣你来告诉我这些，自己又跑去何处了？”宇轩又是一记浅笑，那笑容好看得可以遏止天上流窜的云霞。
铃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因虚弱和娇羞愈加显得白里透红，她顺了顺语气道：“早上夫人唤他，似有要紧的事呢。”
宇轩会意点了点头，又将袖中的方胜笼出递给铃欢，“你回去后，将此物交给他。今晚我随鲁大哥出宫一趟，老规矩，夫人问起就说我在祭星台。”
“是，少主放心。”铃欢接过东西欠身福了一下身子，接着小跑着过了石桥，往流觞小筑去了。
风抚柳动。
宇轩在桥头伫立片刻，桥下潺湲的溪流隐隐倒映出他的轮廓。相比云廷尚未成熟的青涩，他的躯体与面容清俊绝伦。
只是他剑眉不舒，低头对着水中的自己看了几眼，接着抬起右手，开扇举重若轻地一摇，水面瞬间似破镜一般被击碎，裂璺如蛛网般蔓延开去。
柳絮漫天，春天的气息似乎来得晚了一些。
朝露浥过的清晨，天微微亮。
曙光从海平面缓缓升起，唤醒了勤劳的渔民。他们一辈子胼手胝足地用辛劳换取财富，他们将渔网撒向大海的时候一定觉得那金光闪闪的波浪就是金子。
舳舻千里，千帆竞秀。
夙雷城就是这样一个以渔业为经济支柱的滨海之城。此地民风淳朴，鲜有人抱怨时乖命蹇，百姓们日复一日知足地捕捞着他们的兀兀穷年。
夙雷宫，流觞小筑。
云廷身着霜色云纹锦袍，荼白色逍遥帻束发。一把利剑在手，气运剑走，将落英吸至剑锋。剑芒一破，漫天碎花。
一旁两名随从频频鼓掌叫好。
“云少主的剑法又精进了！”元介与他身边英气挺拔的暮辰道。
暮辰点点头：“少主，乌程酒已备好！”
云廷微微一笑，收起手中的震云剑，抡起一旁石几之上的酒壶，仰首一饮而尽。
自开始练习《醽醁剑谱·璇玑诀》，已是第七十四个早晨。从“北斗魁四星为璇玑……”到“经纬星辰，轇轕璇玑。乃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剑诀中的每字每句皆已烂熟于心。
“云少主，夫人有请。”声音清脆如铃。
云廷闻声一望，铃欢闪烁着她那两颗剔透的琥珀色眼睛，一身桔梗色罗衫将她衬得愈加娇艳欲滴。
“我马上去……”云廷利索地将震云剑一收，对那丫头道，“铃欢，你顺道去锦昀宫告诉大少主，说我已经练成‘霹雳斩’了。”
铃欢是夙雷宫里唯一能随意进出流觞小筑的丫鬟。因她七分无邪，三分天真，许夫人才对她信任有加，时常委以重任。
此时的她笑靥如花，“恭喜云少主，欢儿一定转告！”
流觞小筑离许夫人的卉帘宫有百步之遥。走出画帘，两边翠竹夹路。竹叶葱茏，在风中窸窣作响。中间是一道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地上青苔布满。沿着小径直走，过去便是眷眉廊。廊柱上雕龙绘凤，铭文刻章。可是再华丽的装点也掩不住从春风里都能感受到的幽寒。
“母亲……”云廷轻轻推开半掩半合的百卉门。
五光十色的吊铃琅琅作响，奇葩异草的芬香扑鼻而至。
云廷顺了顺鼻子，款款上前向端坐床沿的母亲作了个揖。只见许夫人肩披一件月白染丝雪狐裘，发髻高挽，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雍容之下愈显苍白。
“蘅儿，荻儿，你们先退下。”
“是。”两个侍女掩门告退。
“来 ，让娘亲看看你……”随即两声咳嗽，许夫人捂着胸口，双眉紧锁。
云廷暗想他母亲必定抱恙，连忙起身赶到她床边，“母亲，你的病……”
“不碍事的，神医刚来看过。”许夫人强挤出笑容，嘴角温柔的涟漪仿佛又让云廷回到他的童年。
“母亲……”
许夫人见云廷百般踧踖，忙起身将他拉到身边坐，“廷儿不必拘礼，此处没有外人，不管那些规矩……自你开始钻研《璇玑诀》，你有多久没来看过娘了……”话还没尽，她已哽咽住了。
泪眼婆娑，宛如一方幽深的潋滟。
“娘……”云廷突然觉得自己舌头似乎麻木了，这个本应该熟悉而亲切的字眼在迸口而出的刹那竟让他觉得如此生疏。思及这半年来一直勤于练功，无意间却已疏忽了在母亲面前尽孝，他不免心生歉疚，“廷儿知错了，母亲千万保重身体。夕末都来过了，母亲的病怕是不轻……”
许夫人欣慰地摇摇头，接过云廷递上的帕子拭干眼角的泪水，“廷儿，其实今日娘唤你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
“母亲尽管吩咐便是，廷儿一定竭力办妥。”云廷点点头认真地说。
“吾儿啊，你父王他……”
“嗖！”话还未尽，一支赤缨飞镖闪电般冲破窗棂上的软烟罗，如一只血色幽灵飞驰而来。许夫人运气翻掌一推，“幽灵”迅速改变方向，打中了雕漆床柱，发出一股刺鼻的腐蚀性气味。
云廷一个箭步冲出门外——蘅儿、荻儿瘫软在地上。一个修颀的红色人影窜入云霄，几个腾空翻侧，形同红鹫振翮一般往宇轩的锦昀宫方向逃去。
那背影……似曾相识。
云廷正欲追上前去，却被许夫人大声喝住：“穷寇莫追，廷儿回来！”
无奈，云廷只得转身进门，一面从床柱上拔下那支赤缨飞镖，一面关切地问：“娘…没伤到您吧？”
端坐床沿的许夫人摇了摇头，眼神里毫无惧色，仿佛在说“区区穿窬之辈能能奈我何？”遥想当年，自己与胞弟许鸿鹄并称“青冥幽鸿”，深谙御风之术，对暗器毒具更是研究颇深。
“娘，飞镖浸过毒？！”云廷突然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不知一旁的许夫人早已嗅出从镖身发散出的异样气味而开始判断毒素可能的来源。她起身下了床，示意云廷将飞镖递给她。
“镖刃略现浅蓝……果然是孔雀胆！”接过毒镖，许夫人更加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断。她起身离了床榻，加快步子走到门外，扶起倒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并开始检查她们的伤势——蘅儿的颈后被门上的木刺划伤，瞳孔因为过度受惊而变大，透射出从死亡边缘挣扎过来的余悸。荻儿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只是伸手远远指向东方。
“不好！铃欢有危险！”云廷先是痴痴看着她们，突然想起铃欢还在去锦昀宫的路上，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很可能也会像蘅儿她们一样受到伤害。
正欲拔腿去追，再次被许夫人制止。
“那刺客逃去锦昀宫，必定讨不到好处。廷儿听话，不许去。”许夫人边说边将毒镖上的蓝色汁液用艾草反复抹净，随即将变了色的毒草丢进了香台上的百卉鼎。
香鼎上那只白银雕制的黑冠天鹅开始口吐白雾，薄薄的一层烟雾诡异而优雅地弥散在空气中。
云廷盯着那一段缭绕渐消的烟雾，虽说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忤逆。况且哥哥的确比自己优秀多了。想着想着，嘴里咕哝起“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接着又不由担心起来：“娘，我们的谈话若是被他听到……”
许夫人摇摇头，“无妨。”说完，随手将赤缨飞镖收进了妆奁一旁镶嵌了绿光石装满毒具的乌檀木匣子。
云廷直直望着他母亲那张因过度操劳而日益瘦削的脸，心疼之余又不禁泛起一团疑云，“对了，娘，您究竟有何要事吩咐廷儿去办，是那个计划吗？”
此时，许夫人正往黑冠天鹅的嘴里投了一只因蛛网被雾气湿润而从墙角掉落下来的垂死挣扎的八脚蟢子，眼睛里混沌如无底深渊，她离了香台在门后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小心翼翼地四顾回廊两侧，又命蘅儿、荻儿关上了木门。
卉帘宫里的光线一下子又暗了下来。然而房间里弥漫的味道，却似乎比刚进来的时候，更香了。
伴随着馥郁的芬芳，云廷听到了一种几近梦魇般恐怖八脚蟢子被活活烧死的“呲哩咔啦”声从香鼎里呼喊出来。他很清楚，母亲的百卉鼎能将任何毒物化成幽香再释放出来。从前她的百卉鼎是只收毒而不纳毒的。
如今，香鼎居然已经可以化毒了。
“廷儿……”许夫人牢牢握住云廷的手。
而此刻，云廷觉着他的手仿佛被两块刺骨的寒冰包裹着——母亲的手好冷，脸上的胭脂却依然鲜艳。
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儿子，许夫人一双浑浊的眼眸渐渐回复湛清。眼神里凝聚着坚毅，却掩饰不住她内心酸楚。
朱唇微启，字字有力，在她口中又多了一种不容抗拒。
“潜入皇宫，窃取玉玺。”
……
宇轩的锦昀宫坐落于卉帘宫以东，与流觞小筑有一涧之隔。
石桥卧波，不霁而虹。杨柳沿岸而栽，竟落得碧玉成妆，丝绦倒垂之致。
内殿陈设素洁，只一桌一床一书架。桌上置一雪白瓷瓶，插了数株荪草。翠枕碧衾，床幔也是极浅的水绿色。偏厅书房两侧的杞梓书架上，古籍静静生香。傍窗而设一张紫玉案，案牍上置文房四宝、名家法帖。
宇轩一身天青，正伏案疾书，鸾跂鸿惊，走笔如游蛇。
那红衣人从卉帘宫一路飞檐走壁，逾墙越瓦，此时正倒吸在锦昀宫檐上，窥视他在堂内的一举一动。正欲有所行动，偏巧小丫鬟铃欢摇头晃脑地快步朝这边走来。
铃欢哼着小曲越走越快，全然不知头顶上的那个红影可能随时会要了自己性命。
“梁上贵客，下来喝杯茶水？”宇轩早已有所察觉。
红衣人冷笑一声：“不愧是韩少城主，‘听风术’果真厉害。”
“少主，救我……”
随即一阵阴风，铃欢脸色凄白地倒在红衣人怀里，颤若风中孤叶。
“放开她！”金色的宫门瞬间弹开，一把银骨扇夺门而出。宇轩瞬移至红衣人眼前，红衣人左手的玄铁手刃只差一指之距便落到他的右肩。
“我说——放开她！”带着命令的口吻，红衣人未及躲闪，宇轩左手的扇子已经插入他的脖子，血滴破颈而出如断了线的红玉念珠“嘀嗒嘀嗒”落在白瑛石砖之上，绽放出美丽而妖娆的图案。
突然，宇轩竟不知何故收回银骨扇，眼瞳中流闪过一丝隐忍。
“原来堂堂夙雷城大少主也是个左撇子！”红衣人肆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突然，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铃欢用力推他，他竟不能动弹。
铃欢只得狼狈地从他的胳臂肘下钻出来，不解地问：“宇轩少主，他怎么了？你封了他的穴？”
韩宇轩从容地收起扇子，恬然一笑：“就让他在此处看日落吧。”
说完独自往柳堤石桥方向走去。
铃欢愣生生看着定在檐下一动不动表情尴尬的红衣人，一回头，宇轩已走出五丈开外。
“宇轩少主，等等……”铃欢急忙追上前去，喘着气道，“云…云少主让我带话给宇轩少主，他说他已经练成……对了……那个剑法叫什么呢？”显然，她还没从惊吓与愕然中回过神来。
“是‘霹雳斩’吧？！”
“对对对，正是霹雳斩！”
“他遣你来告诉我这些，自己又跑去何处了？”宇轩又是一记浅笑，那笑容好看得可以遏止天上流窜的云霞。
铃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因虚弱和娇羞愈加显得白里透红，她顺了顺语气道：“早上夫人唤他，似有要紧的事呢。”
宇轩会意点了点头，又将袖中的方胜笼出递给铃欢，“你回去后，将此物交给他。今晚我随鲁大哥出宫一趟，老规矩，夫人问起就说我在祭星台。”
“是，少主放心。”铃欢接过东西欠身福了一下身子，接着小跑着过了石桥，往流觞小筑去了。
风抚柳动。
宇轩在桥头伫立片刻，桥下潺湲的溪流隐隐倒映出他的轮廓。相比云廷尚未成熟的青涩，他的躯体与面容清俊绝伦。
只是他剑眉不舒，低头对着水中的自己看了几眼，接着抬起右手，开扇举重若轻地一摇，水面瞬间似破镜一般被击碎，裂璺如蛛网般蔓延开去。
柳絮漫天，春天的气息似乎来得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