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如镜的离水湖,倒映着一脉西下的斜晖,飐滟滢滢。

    沿着湖岸生长了一圈扶疏垂柳,飞絮漫天。

    影澈未戴双螺髻,只以鹿角梳绾了一绺。一阵浸满献空草气味的清风掠湖而起,如浣纱般将那满头青丝荡涤。

    这是她日夜守护的水域,数十年来从未离开。白天没人作伴,便向着蓝天、向着飞鸟喁喁自语;晚上无人相陪,便对着月华、对着星光默默流泪。

    她真有些后悔自己答应花族芳主替她拿走那个人的药包,那个远远地大声告诉自己他叫流觞的少年郎。

    “不知道他胸口的伤是否痊愈?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送的礼物?

    我在这里等他,他会来么?

    他会原谅我么?”

    一双柔荑酥手,在水中穿梭、交织。

    满腔心事皆随风荡漾在鱼鳞般剔透晶莹的湖面,化成圈圈涟漪……

    【第廿五回百川归海】

    涓细汇百川,百川终归海。

    昔泽海,梦幻般的湛蓝。

    殷红的阳光如渔网般洒落在如镜的海平面上,捞起粼粼波光。

    这是水族中最强大的鲛人生活的领域,这个种族拥有极为骇人的凝聚力,自修罗女帝执政以来,族人生活宁静和睦,与人族相安无事。

    传说女帝将在那场与火族兽人的战役中牺牲的鲛人及鳞介的尸骨凝固在万年玄冰之中,筑成寒凌冰阙。冰阙位于离水湖之下,犹如水晶宫殿一般。幻彩璘玢,光怪陆离。

    冰阙之主北宫锐寒,是女帝的嫡孙,人称“少帅”。

    北宫少帅手下亲侍皆为女子,因女子善柔,使起水来便得心应手。大至绀碧汪洋,小至涓浍水泽,水族皆设立哨岗,聚点成网。好比离水湖一带由影澈值守,汝水一带是花族茉莉花司贞汝的辖境。

    因此,寒凌冰阙宛然成了五海十六水的信息总府。

    寒凌冰阙,歌舞未央。

    一双光洁玉臂高高扬起,托举着一把华美精致的琵琶。凤仙花染红的指尖在弦上熟练地弹拨着靡靡之音,指走音转,时扬时抑。略施粉黛的脸蛋上美目流盼,呼吸间一抹红唇时合时启,依稀可见一排雪白齐整的贝齿。她或白鹤亮翅或金鸡独立,身边六名舞伴皆各施其技——翠袖飞扬,缃裙飘曳。从遥遥高处俯瞰众姬舞姿,她们像在演绎一个花骨朵缓缓绽放的过程,又似在模拟雨后春草破土而出。

    她极尽全力地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舞步发挥到极致。因此,香汗淋漓了她白皙无垢的耳根、细长光洁的颈项和曲线分明的背脊。曲近尾声,她在连续旋转八周之后准备做一个颇有难度的收尾动作——形似她头上高耸别致的灵蛇髻。

    突然,不知是谁踩到了她的裙摆,舞伴们一个接一个皆失去平衡。“灵蛇”瞬间像被切断了脖子,一命呜呼。

    “滚,都给我滚!!!” 北宫锐寒一把将满斟的水晶樽摔在冰石床上,“舞姿如此拙劣,简直亵渎本座的耳目!”

    领舞的歌伎一脸尴尬,疾步上前下跪道歉:“少帅息怒,往后我定叫姐妹们勤加练习。”

    “萧妩歌,你太让本座失望了!”北宫锐寒神情煎熬。

    萧妩歌微微抬起头,对着高坐在上的北宫锐寒频递秋波,“少帅息怒,还能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吗?请相信属下的能力!”

    “能力?你的能力本座方才已经领教过了……倘若我水族人人都像你一样,本座还有什么颜面做你们的少帅!听好,寒凌冰阙从不收留一无是处的人,请自便吧。”

    “少帅……” 萧妩歌依旧妄想北宫少帅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对自己还有信心,起码这尚且出色的美貌还可以作为她的后盾。

    北宫锐寒眉头一紧,声音彻骨冰冷:“滚。别逼本座出手!”

    萧妩歌一惊,眼见北宫锐寒手心凝聚出一把冰刃,心知少帅并非只是恐吓,只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水藻如缎带般婆娑在冰阙外的长廊之上,几个水族鳞介七嘴八舌议论开去,眉飞色舞,意趣盎然——

    “喂,胖头儿,我听说领舞的妩歌姑娘要走咯!”长尾鱼女道。

    圆头蚌女“扑哧”一笑:“走了最好!要我说,准是她不慎得罪了咱们少帅,才被赶出去的吧!”

    长尾鱼女又道:“平日里啊老见她跟少帅眉来眼去的,我早瞧不顺眼了。”

    “我看也是……不过如今……咱俩岂不是更有机会了……是吧?”圆头蚌女乐不可支。

    卷须虾女、细腰螺女等纷纷幸灾乐祸。

    恰逢水母丽朵游移至此,怪声厉色道:“唉哟……你们几个要不要脸哪,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这一副副尊容!老娘自认姿色不赖,也没见得少帅他多看我几眼啊。要我说,八成是萧妩歌那个贱人献媚被拒,羞愧难当才走的!”

    众鳞介听水母丽朵这样一说,皆“咯咯”笑出声来。

    “你们几个老喜欢躲在人家背后嘀咕,算什么本事!”一个少女,一袭白衣。

    水母丽朵心想谁敢当众给她难堪,连忙转过身子,正想劈头盖脸地痛斥一番,结果只得不痛不痒地吐出两个字:“贞……汝……”

    “少帅可在冰阙?”贞汝问道。

    鱼女、蚌女连连应声:“在!在!!”

    虾女、螺女纷纷往后退去,给她让出一条道。

    贞汝甩下一堆长舌妇,一径走到忆波殿前,面朝北宫锐寒单膝而跪,抱拳行礼道:“贞汝参见少帅,少帅交代的事属下皆已办妥。”

    北宫锐寒狂饮正酣,透过饧涩的醉眼,见是贞汝,忙坐起身来,“是你……影澈呢?”

    贞汝一听少帅见自己不问先前所托之事,却只提影澈的名字,不禁一阵失落,嘴上不觉中酸溜起来:“少帅对澈妹妹果然关心备至,我这个做姐姐的都妒忌了。”

    北宫锐寒肃容道:“本座只是奇怪她为何不与你一同回来见我。”

    贞汝见北宫锐寒神色悻悻地瞪着自己,立即敛起醋意:“澈妹妹她正在离水湖浣纱……”

    “她又去了,本座不是让你转告她,往后不需要再做这等粗活的么?我水族虽不比木族繁荣,也未及金族富饶,却断然不会让堂堂一名湖司去司掌洴澼。如若此事传扬出去,本座颜面何存?”北宫锐寒皱了皱眉,忧心如捣。

    “属下已照少帅原话一字不漏地劝过她了,可是……”贞汝似乎故意有所保留。

    “但说无妨。”

    眼见北宫锐寒顺着自己的话音听得颇有兴趣,贞汝浅浅笑道:“不瞒少帅,这么说吧,少帅是否觉得最近穿着的衣袍,上至盔帽下至靴袜都尤其洁净清爽?”

    北宫锐寒思索片刻:“是又怎样?与我方才问你的又有何干?”

    “是影澈……”贞汝嘴角微微一动。

    北宫锐寒双眼一亮:“你是说……影澈在是为本座清洗衣袍?”

    “少帅英明!”贞汝趁热打铁道。

    “贞汝,你与影澈情同姐妹,你可知她为何如此?”

    “少帅先恕属下死罪,属下才敢说。”

    “好,也罢。从今往后,无论你犯了何等大罪,本座都免你不死。”

    “多谢少帅。依属下之见,影澈一定是情窦初开了……”贞汝狡黠地笑道。

    “荒谬!本座不信!”

    “少帅,如果你还是我们熟悉的‘寒哥哥’,就不要捅破窗纱,让影澈继续为你做她想做的事吧。”

    “原因呢?”

    “寒哥哥,并非任何事情都需要原因的。”贞汝故弄玄虚道。

    北宫锐寒至今仍清楚记得影澈刚来水族的那一天。

    那一天恰逢姥姥修罗女帝百岁寿辰,五海十六水所有受邀的水族族人都相聚到东海绿厦为女帝贺寿。

    那是他第一次认真地了解到关于水族的历史。

    水族是云天之境五大族中幅员最为辽阔的一族。东海又唤昔泽海,与南海、西海、北海还有隐没在尘世间的中海并称“五海”。而“十六水”乃是叙缘江水系较为发达的众多支流及其汇入的湖泊水域的统称,包括汝水、洛水、浊水、泌水、泸江、玄沧江、洄龙河、沥河、滦河、花溆、离水湖、芙蕖淀、昳颜池、密陀泊与修罗渡。

    自北茫泉神北宫淼创世以来,水族一直都是由女人统治的母系氏族。到了修罗女帝执政的时代,水族已然历经数千百春秋。水之源地鳞牙泉所在的北茫冰疆由于气候严寒,不利于族人生存。修罗女帝数次迁都南下,因与木族相交甚好,东海绿厦演变成水木两族共有的疆域。修罗女帝亦与清华帝君结为盟友,共同抵御来自南荒火族兽人的侵略。

    水族鲛人生性喜温,在东海、南海一带出没较多。他们中女子容貌美丽绝伦,男子却相貌凶恶丑陋。他们生产的鲛绡,入水不濡;他们哭泣的时候,眼泪会化成玭珠。鲛人族有别于其他种族的一点是他们初入人世之时没有性别,成年以后才会随着意识的觉醒,身体产生变异分裂为男女,也有的一辈子雌雄同体。

    北宫锐寒见到影澈的第一眼,萌动的心就告诉自己将来一定要娶她为妻,要一辈子与她生活在一起。

    那日也是影澈刚刚蜕去鱼尾的第一天。修罗女帝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铺着狐裘的冰基,她的头发顺着肩膀散落下来,仿佛石泉漱玉。

    所有人无不艳羡这位年轻美貌的鲛人能与女帝同席而坐。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的身份——她是东海公主吗?

    “她的名字叫影澈,是银月公主在我们水族的倒影。从今往后,她就是离水湖的湖司。”

    那天,关于影澈,修罗女帝只说了这么一句。

    从那以后,关于她的传闻就神秘地蔓延在了整个水族。所有人,包括少年的北宫锐寒,都看出了女帝对她的重视。

    修罗女帝又把北宫锐寒叫她的身边,向举族上下宣布:“他——北宫锐寒,即日起便是水族的新主!”

    北宫锐寒的出生简直是鲛人族的奇迹——有人形容他是冰塑的灵魂,铁打的体魄,石雕的身躯,钢炼的骨骼。他无暇如玉的容貌超越了同族所有的男子,他是改变了水族母系统治的第一人。

    贞汝离开忆波殿的时候,北宫锐寒已经靠着冰石床浅浅睡去。她看到他随着呼吸滑动的喉结,睫毛浓密而柔软地垂下来,脸不知不觉微微红了。

    该怎么去形容眼前的男人呢,他似乎太过完美,完美得不太真实。他的脑海里仿佛容纳了一张细致精密的网,串连着水族上下所有的情报。他冷峻的侧脸是与生俱来的致命毒药,吸引所有的雌性鳞介有如飞蛾扑火般饮鸩止渴。

    贞汝太能理解萧妩歌她们了。费尽心机献一支舞讨北宫锐寒欢心,也许只是为了换得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有时候,真的会有点小小的妒忌。少帅看影澈的眼神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川在日光下渐渐消融,那种眼神,也只有在他看到影澈的时候才会有。少帅对影澈的心意,贞汝当然明白。自己虽与影澈情同姐妹,然而影澈的心,就是——海底针!有时候真的挺为她担心的。她的善良、她的美貌,终有一天会毁了她……

    贞汝常常觉得自己很可笑,以她的脾性,就是见不得别人不好。即使自己心里深爱着一个人,倘若他也恰好爱着自己,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他爱的是别人,她会在心底深深祝福并会一直在旁观望。然而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见不得别人好,所以才有那么多纷争、积怨、仇恨与对抗。

    她觉得自己这样挺好,起码不会受到伤害,也不会伤害到别人。就如她司掌的茉莉花,真挚而贞洁。

    这样的心境在众花族姐妹的眼里就变成了“少根筋”。她没有众姐妹经历过的那一些或刻骨铭心或感天动地的爱情,她只是默默地守望着一份感情,能够远远地看着一个人,知道他过得好,她便觉得很满足。

    当然,她知道许如的往事,听洛魁说起过韩宇轩,她也曾为怜衣和柳柒风感慨万千,还有兰兮、暄妍、凝烟、绛然、纪纱、晴柔……

    花司姐妹们那些美丽而哀伤的故事,都是这浩瀚尘寰之中星星点点的微光爝火,她们用自己的颜色包裹着那一个个故事:

    就像许如一身翠绿的菊裳系了缃色的束腰;

    洛魁梅红色的纱裙衬着一双紫色长靴;

    怜衣起舞时高高飞起的蓝色锦帔;

    兰兮抚琴时随风飘扬的月白色广袖……

    便是红色,暄妍的大红、凝烟的杏红、绛然的茜红、纪纱的榴红、晴柔的粉红皆各有不同。

    她们都是色彩纷呈的女子,而自己,一身素色白衣,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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