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泽海,忆波殿。

    “启禀公主,外面那少年已经破了画、书二圣的法阵,棋、琴二圣这里,想必他是过不去的。”说话之人身着碧色长裙,腰间系一条水蓝丝帛,模样虽好,却是个驼子。

    “能打败‘童子’和‘将军’,已是不易,接下来就看他能不能破‘仙姬’的法阵了……对了,那人样貌如何?泫碧,你可替本公主看清楚了?”

    被唤做泫碧的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在主人耳边细语一番。

    海公主依旧一脸冰冷,仿佛这深海之下的万年寒气已将她变成了一个冰人。

    “退下吧。”

    “公…公主……”

    “还有何事?”

    “奴婢斗胆,倘若那人真的破了四圣的法阵,公主当真要与他结为夫妻?”

    “凡世之人若有此等才情人品,本公主心甘情愿。”一句原本是摽梅之年的女子“丝萝托乔木”般的言语,在她口中,似乎也不是那样动人心弦。

    北宫汐舞,这绀碧东海之上的神女,岂会像青空之下红尘之中一般女子似的天天做着纯真的幻梦。纵然拥有一张人神共妒的冷艳皮囊,内心却是平静得如同无风之海。泫碧跟了她这么多年,自然再清楚不过。

    然而,神虽无情,却是寂寞的。自从姥姥修罗女帝败在摩迦罗宫那位手中,身边连最亲的只剩下一个又跛又驼的侍女。尽管公主待自己如亲人一般,但是泫碧感受得到,公主的心始终如冰冻三尺的寒潭,走不近,也近不得。

    倘若真有那么一个人能走进这片海,潜入她的心,泫碧定会由衷替她开心。然而,碌碌浊世,真有这么大的能耐的人么?

    真的会有这样一个拥有超凡灵力同时又具备出世才情的人能走进昔泽海么?

    前方便是徊眸壁的第三石室,棋圣“玉指仙姬”木野狐就在里面。

    泫碧缓缓地往前挪着身子,在石壁上烛光的映照之下宛如一只绿色的螳螂。“螳螂”蹒跚而行,思绪已走在脚步之前。

    修罗四圣——先说画圣“翠扇童子”独孤乐,迄今败在他那柄鲛绡翠纱扇之下的不计其数,包括“冷血屠夫”胡不归、“千手毒蛛”施百厄、“玉面郎君”容俊卿在内的江湖之众。那些所谓的高手人杰总是轻蔑地认为那不过是一柄颜色稍稍炫目一些的宝扇而已,实际上那扇面上的机关图乃是进入第二关书圣之处的舆图。通常他们一看到传说中的画圣竟是一名不到十三岁的清秀童子,先前气势汹汹的战斗力与胸有成竹的求胜心便已然去了三分。

    胡不归那把杀人如麻的屠刀遇上童子的翠纱扇,不出三招,竟然“哐啷”崩折,俨然丧失平日杀猪宰羊般的随心所欲。没错,光有使不尽的蛮力又有何用?

    那“千手毒蛛”原是恶贯满盈的江湖盗匪,一见到宝扇居然还想占为己有,独孤乐觉得与他动手根本就是在打扰自己静静作画之雅兴,举扇一掀,那些藤黄、蓼蓝、朱砂、石绿皆如暴雨迎风,尽数添在施百厄身上,正应了他时常挂在嘴边那句“老子我给你点颜色看看”,童子淡淡一笑,继续使“雨点皴”之法作他的《古刹寻梅》。

    不出半炷香,千手毒蛛便在回程途中命丧艳丽的淬毒颜料。

    毒蛛?呵,真是浪得虚名!光会施毒不会解毒,尽管这毒药的配方稍微复杂了一些。

    总算“玉面郎君”稍微有些见识,知道藤黄中有蕲蛇、蓼蓝中有全蝎,对丹青之术也略有研究,因此童子不愿伤他性命。但此人专以英俊面容迷惑良家妇女,与其勾搭成奸。被她们的丈夫发现后,却不顾妇人苦苦哀求便杀人灭口,一杀即双,也实非什么英雄好汉。

    只听童子笑道:“容俊卿,果真名如其人!可惜啊……我不是少女。否则,恐怕也会为你着迷。”

    那容生见童子戏谑自己,竟也不知好歹地回道“童子若不嫌弃,俊卿愿意把这条贱命交由童子,任凭童子处置”,言辞轻贱,□□至极。

    “那好,你将衣服去了。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

    “莫非你想让我亲自动手?”

    容俊卿没有办法,只得照做。

    泫碧一忆起那个画面就不寒而栗——

    画布似裁刀射向容俊卿光溜溜的下身,只听他一声杀猪般的哀嚎,白练之上瞬间染了一团茜色的颜料,不,那是鲜血淋淋血肉模糊的审判!那姓容的只怕下半辈子都碰不得女人,想为害却也不能了。

    画圣独孤乐虽有着顽童的外表,内心确是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因此,无数心怀歹意图谋不轨之人就这样或死或伤地被隔绝在了徊眸壁的第一石室。相反,只要他觉得对方武功不俗抑或能与他谈论些许丹青心得,童子也绝不会强加为难。

    能经过第一石室到达封将军之处的人,必然在品貌上有些过人之处。当日海公主设下这“琴棋书画”四关之时,其实早已有所安排。公主芳名远播,倾慕者必是良莠不齐。童子天性纯良,由他来看守第一关,筛去些心术不正的卑劣之徒,实乃“河分渭泾、色差皂白”。

    再说那书圣“狂草将军”封敬之,他原是一名文武双全的骁将,书得一手绝妙狂草。但他使的并非什么神笔仙毫,而是以那沙场之上的箭镞作为指环,运功在石壁之上凿刻。

    倘若书的是正楷篆文也便罢了,狂草的提笔勾连、连绵绕回之势,稍懂书法之人都明白其奥妙精髓,能以指力做到如此,实则难上加难。

    于是这日能毫发无伤地来到第二石室的,只剩廉少钟、“千杯不醉”南宫勉和柳柒风三人。

    泫碧隐在暗室的角落暗暗窥视。

    那三人皆是青年才俊,徐步走来。

    廉少钟走在最先,目若辰辉,雄姿英发。藏青色裤子下一双缁靴,身着朱襮襜褕,外边罩了一件貂毛银鼠褂,手中拿着童子的翠玉扇,背后的兵囊里插着青铜双鞭,这便是江湖人称“多情鞭”的廉三郎。

    泫碧一见那副索命兵刃便认出他来,想必那名满风月的“无双三杰”也被吸引至此,只是为何不见那“逍遥剑”与“风流刀”。哦,必是心有杂念抑或让童子看出他们心中的歹意。这样看来,这廉三郎倒是三杰之中的翘楚了。他身边那名缥衫綦巾的男子叫南宫勉,别号“千杯不醉”,看起来的确是个倜傥不羁的少爷。模样俊朗,身材颀长,上唇下颌留了微髭,手中使一柄鸾目金钩,瞧着也算有些本事。南宫勉身后那名白衣人,恰恰被挡在了他宽阔的肩背之后,又因石室晦暗微光,未能辨出模样。单凭那步伐身量臆断,内力应在前面二人之上。

    “哈哈哈,终于有兄弟来陪我了!”黑暗中忽然扬起一个男人穿云裂石的声音。

    等廉少钟看清那人的模样时,身子已被一只孔武有力的胳臂扣住,挣脱不得。

    只听那声音道:“兄弟,你来啦?本将军在这等了那么久,你终于肯来了……”

    南宫勉眉头一紧,一个虚步掠上前去,欲出手将那团黑影赶走。不料,黑暗中一掌袭来,击中他的胸口,重心已无法掌握,一个趔趄退到石壁一隅。霎时,满口鲜血,将一口皓齿浸红。

    “南宫兄!你没事吧?”廉少钟见南宫勉为助自己被黑影所伤,不禁心头一颤,转首怒道,“阁下必是‘狂草将军’,为何不现身相见?何以在暗中偷袭,传扬出去,不怕江湖中人笑话吗?”

    “笑话?本将军还怕人笑话!我封敬之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一面说着,一面将廉少钟勒得更紧。

    白衣少年终于开口:“前辈,晚辈和你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什么交易?”

    “你放开廉兄,我来跟他交换?”

    “他是你兄弟吗,你为何愿意以命相换!”

    “廉兄与晚辈只有几面之缘,并无深交。前辈,倘若你再这样使力,你兄弟就会被你活活勒死了!”

    “兄弟!不!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此时石壁顿时亮堂了起来。

    泫碧此时才看清白衣少年的模样——头发用金色络子束在脑后,瘦削的英俊脸庞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着疑惑,薄唇翕张,“前辈,你怎么了?”

    柳柒风进入第三石室已是深夜。

    这石室之内幽暗无光,若不是牧风镰之上的沙漏提醒,恐怕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适才在第二石室与封将军一战,灵力已折损了不少。

    说来也奇,那封将军原来是前朝护国名将,却在十五年前与忽律国一役中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错失撤退良机,被敌军逼进死路,导致全军覆没。难怪他口中一直疯疯癫癫念叨着“兄弟、兄弟”,还错将廉少钟当成他麾下小将,细想也算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却终被情义所累难逃良心的谴责。

    不过这“狂草将军”功力着实了得,方才若非亲眼目睹他以遒劲的指力在石壁上书写一篇行云流水的狂草文章,实难想象一个蓬头垢面、身穿破烂盔甲的粗犷男人也会“铁汉柔情”。那石壁最旁的角落密密麻麻堆存了数百个酒缸,定是封前辈日常聊以解愁的最佳良药。

    原以为会是场恶战,最后竟成了三个小兵与一名老将把酒言欢的场面。

    “南宫兄,‘千杯不醉’可真当是货真价实!”廉少钟佩服中略带嫉妒。

    “廉兄见笑,在下久仰廉兄威名,今日有缘得见,实乃人生一大快事。还有你,柒风兄,适才若不是你急中生智,我南宫勉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柳柒风没有说话,只是报以微笑。

    “嘿,我说,姓南宫的小子,你若是死在我这儿,不得成个酒鬼和我抢酒喝啊!”此刻,封敬之看上去就如久病初愈重获新生,笑得像个孩子。

    “哈哈哈,封将军可真会说笑。”

    “诶,什么‘疯’将军,谁说我疯,不许说我疯,我是将军,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兄弟!哈哈哈!”

    就像忽然中了什么邪,“狂草将军”又开始变得奇奇怪怪。

    突然间,听到酒坛倒地之声,廉少钟与南宫勉齐齐顺着墙角瘫了下去。

    “玉指仙姬”木野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曾想这棋圣该是一名绝色佳人,孰料竟是一个白发皤然的独眼婆婆,这年纪少说也有九十余岁。只见她身着一件黑袍,袍子上用金缕线绣的麒麟格外醒目。

    柳柒风心头登时笼上一层薄雾,前面两关似乎并不艰辛,方才廉少钟与南宫勉二人的酒缸里有无色无味的乌头,“兵不厌诈”——是封老前辈给江湖后生上的一课。

    有惊无险通过书画二圣的考验,想必老婆婆这里必有乾坤。

    “小子,能见到我老婆子的三年来你可是第一个!”那婆婆嗓音清亮,语气中既惊且喜,倘若不看只听,还真以为是个年轻女子,“快同老婆子我说说,你师从何门?老婆子可好奇得很呢!”

    “晚辈只是无名小辈,并无适从,斗胆来婆婆面前领教高招!”柳柒风变得有点紧张,如果说方才封将军处的氛围是男人之间的酣畅淋漓,这位婆婆周边的气场仿佛……怎么形容呢?她虽然独目,却似乎能将人心彻底看穿。在她面前任何猫腻任何伪装都会变得滑稽可笑。手中的牧风镰“嗡嗡”作响,提醒着主人要警惕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木野狐微微猫起右眼。

    “晚辈柳柒风。”

    “名字不赖,与我老婆子也算有些渊源。”木野狐点了点头,又问,“写狂草的那个疯子被你给喝趴下了?”

    “封前辈说晚辈面善,便让晚辈进来了。若真比拼酒量,晚辈怕是没有缘分见到婆婆的。”

    “你小子精诚所至,又如此自谦。婆婆觉得你很是不错。”木野狐脸露欣慰,“若是这盘棋下赢了我,我便让你过关。”

    “不知婆婆要如何对弈?”

    “水珍珑,你可听过?”木野狐不紧不慢地揭开缠在她左眼上的黑色绷带。

    竟然是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那么她先前这般装束又有何深意?

    “你随我来。”木野狐转过身去,示意柳柒风跟上她,又问,“老朽眼拙,见你手中的灵器,你是银月宫的人?”

    “不瞒婆婆,晚辈正是银月宫圣母座下定风堂堂主。”

    “哦?老婆子我不问世事这么些年,银月宫那个小女娃子竟成了圣母,珠流璧转,可叹、可叹啊!”

    也是了,这位木野狐前辈看年纪的确是月皇的长辈。不过,这‘木野狐’必然是她的一个名号。也不知道其真正的身份。自己也不过来到这世间二十余载,这位前辈成名时恐怕自己的祖父辈才方出世。柳柒风正这么想着,只见眼前的石门微微裂开一道罅隙。

    四大灵兽之一的玄武兽!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它。

    那玄武背上竟有一个巨大的棋枰。

    “白麟,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个人来陪我下盘棋了!”

    柳柒风正纳罕木野狐口中念叨的名字是谁,便被她以内力推上玄武之背。眼前氤氲起一片瘴气。一股刺鼻的腥臭扑面而来,好似跌进了一个幻域——

    柳柒风与木野狐在一间茅屋窗边的榻上趺跏而坐,各执一色,开始对弈。

    幻域里,隐约是年轻时候的木野狐前辈。她一身黑衣,看起来更像一名倥偬半生的青年剑客。

    “聆心,似乎……你才是唯一……懂我们的人呢……

    ‘黑麒无敌’吗?

    呵,真是可笑的‘无敌’啊。”

    ——声音的来源是木野狐内心深处的幻音。

    柳柒风只觉得双耳吃痛,却难以阻挡幻音侵扰,开局便已落了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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