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棋逢对手
风云乍变，狂飙席卷。
电闪雷鸣之间，黑影掩盖了天地。
“黑麒无敌、白麟无情，你们能够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直到你们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你们……死亡不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但是它会一直影响你们，永生永世……死亡不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但是它会一直影响你们，永生永世……永生永世……”这是另外一个老者的声音，比方才木野狐内心深处的幻音更加遥远深厚。
并非柳柒风一人受到影响，而是他们已经幻入这棋中法阵。表面上看似在对弈的二人，事实上三魂七魄已经被水珍珑反噬。
西南，苍梧郡。
天地混沌，唯有一道亮光，格外刺眼。
“我要全天下为你陪葬”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
“白麟？”待黑麒回头时，只见一道白影闪过，人已不知去向。
木野狐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回忆，柳柒风不好打扰，只能静静坐在一旁。方才趁木野狐游神，那一子又将局势扭转过来。
“好小子，你知道么，那里就是如今的摩迦罗宫。”黑麒缓缓道。
“原来…”柳柒风大吃一惊，没想到苍梧郡竟是毁在那次屠杀中。不过话说回来，那好像是百年之前的事了，那木野狐不是起码有上百岁了。（……）方才那老者的声音说黑麒，也就是木野狐前辈能够不老不死，那为何先前在石洞里见到的木野狐却是个老婆婆模样。尚来不及深思，却被黑麒的声音再次拉入她的记忆。
“摩迦罗宫之所以沦为鬼蜮之城，皆因那次屠城。苍梧的百姓原本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只可惜他们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结交了不该结交的朋友……”黑麒望向窗外，“后来我用‘千里传音’召唤白麟，可她一直没有回应。于是我去了一趟临镇……”
尸横遍野，血肉横飞。
“怎会如此？莫非还有另外一批人？”灵器召焕不停地锐鸣，剑身与剑鞘猛烈地撞击着，在黑麒手中“咔咔”振动。“是白麟！”黑麒突然明白过来，召焕感受到了舍泣的灵犀，因此不断回应。
可这是为何？难不成她真想……
“黑麒哥。”突然有个窃窃地声音唤道。
黑麒回过头来，喜出望外：“聆心！”
“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了，你站在这儿老半天，一会儿看剑，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好像有心事哦！两个月不见，黑麒哥怎么……”被黑麒唤做“聆心”的姑娘大约破瓜年华，细看是个美人胚子，“……也不给我来封信？”
“我啊……我当然思念我的聆心妹妹，来，哥哥抱一个！”黑麒说着说着就凑了上去。
“讨厌啦，黑麒哥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聆心嗔笑着躲开——嗯。黑麒哥还是这个样子看着习惯些。
“对了，聆心，你为何会在此地？”黑麒方才仍陷在血肉模糊的疑惑中，回神发现聆心眼眶红红的，有些不对劲，“怎么…你…哭过了？”
莫非她已经知道苍梧郡被白麟屠城之事！
“没有啊。”聆心猛地搓了搓双眼，“是方才路口风沙太大迷了眼睛。黑麒哥，走吧，到我家里坐坐…带你见见我相公……”
“相公？你嫁人了？”
聆心点点头。
“遵命！这就随大小姐走一趟。”黑麒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惹得聆心忍俊不禁。这聆心与姐姐聆音原是苍梧郡郡守沐老爷家的两个女儿。半年前在沐府小住的时候曾受过他们一家的恩惠。
“欠沐家的，我会一并还给你的，聆心。”黑麒在心里暗暗地说。
炎阳高照，这种天气本该让人烦闷，阒然的长街反倒平添一份凉意，几声寒鸦令整个镇子宛如尸城。
走街串巷，左弯右拐，好不容易到了聆心的新家——是一间围了篱笆的小茅屋，看上去清静幽雅。
不正是自己所在的这间么！柳柒风使劲分清自己跟随黑麒涌动的意识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想不到木野狐前辈，不，确切的说眼前这个正在与自己对弈过招的黑衣剑客，她的灵力已经高到可以随时把对手的五感六觉吸入她引领的时空。
“哟，有模有样，还不错嘛！”黑麒由衷赞叹，眼前的茅舍虽说用材简陋了一些，倒也收拾得整齐。
“都是我相公打理的。黑麒哥你看，这小鱼池里……好多好多鱼，还有虾！你看呀黑麒哥…”聆心突然放低了声音，“可是相公……”
“他怎么了？”黑麒关心地问。
“噢，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对了，黑麒哥，你饿了吧，我去看看虾粥熬好了没有，你先喝口茶。”说着，聆心沏了杯茶给黑麒，转身朝里屋走去。
黑麒望着脚步匆忙的聆心，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出来了。
“聆心煮的虾粥一向鲜美，唯有那一碗……”黑麒说完，心中叹道：添了毒药，味全变了。
“她……得知屠城的事，所以要报仇？”柳柒风一面分析黑麒的落子，一面猜测。
“说对，也不对。她确实一开始就知道了白麟屠城的事。事发那日她是唯一从城中逃生的人，她和她的姐姐一样，坚信我会回去救大家。她一直在等，等我带去好消息，可到头来却等到屠城的噩耗。即便这样，她一点儿都没有怪我，她坚信我已经尽了全力，只是天意如此……她的恨来自项戎的死。”
“项戎？”
“没错，就是聆心的相公。聆心从城中逃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饥寒交迫，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在项戎家了。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黑麒苦笑了一下，“当然，项戎不像你小子长着一张迷惑众生的脸，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汉。我想，打动聆心的应该是他的朴实善良吧。患难见真情，郎情妾意，没过多久他们就互许鸳盟了。”
柳柒风静静地听着，脑海浮现出这双鸳鸯来，一时又想到怜衣，心神不定。落子之前方意识到当下正与“棋圣”前辈对弈，并非简简单单听个故事。
“黑麒前辈，那碗粥你喝了吗？”
“有区别吗？”黑麒横了柳柒风一眼，这小子居然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没有，就差一点点……被聆心一掌打翻了……”
“聆心姑娘她……还是舍不得害你啊。”柳柒风感慨道。
“不错。”黑麒有感而发，“她终是善良的，和她姐姐聆音一样。然而一个刚从路上被她领回家的客人，就能喝到需要熬半个时辰的粥，未免也太不合常理了。从没做过坏事，总归还是错漏百出！”
“后来呢？”
黑麒神情有些落寞，“死了，死在她用来杀我的匕首之下。她本想与我同归于尽……那是死在我怀中的第二条人命，同她姐姐一样。”
“可是前辈，你为何要杀聆心姑娘的相公？”柳柒风此时有些忿忿不平，若不是对上黑麒冰冷的眼神，大有要理论一番之嫌。
“谁告诉你他是我杀的？”黑麒一脸不满，瞬间一个“我有说过吗？”的表情使向柳柒风，“是白麟，当日项戎正好去市集买药，碰巧遇上白麟在镇上大开杀戒，不幸成了剑下亡魂。而聆心她竟然一直以为我与白麟是一对……真是孽缘！”
……
柳柒风因天热口渴方拿起榻边茶棚上的茶水囫囵饮了一口，听到这句话，全给喷了出来。这……罢了，若不是自己先遇到婆婆模样的木野狐，光看眼前男装打扮的黑麒本人，恐怕也会将她当成哪家潇洒的公子哥吧。这阴差阳错的误会，放眼过去戏文里确也并不少见。
“她本想让白麟也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不过，这个愿望我替她完成了。”
“啊？”柳柒风一脸震惊，传闻中“黑麒无敌，白麟无情”的白麟——冰雕美人竟然也……有爱人。
“时过三日，我替聆心夫妇办完后事，就前往雪山脚下寻找白麟。再见她时，她身边多了一个男人——“玉面书生”路知遥。他比你小子长得还俊俏些，郎才女貌，倒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
无双城，合欢镇。
晌午的烈日把柳叶烘成一道道弯眉。
路知遥口若悬河，白麟侧耳倾听。二人一路走来，相处甚欢。
突然，黑影一闪！
舍泣应声而出。
白麟持剑，冷目一扫，瞥见了不远处的黑麒。
“黑麒！”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黑麒背靠大树，抱肘于胸，格外悠闲。她略一仰首，斜眼望着白麟，笑道： “今日天气可真不错啊，白麟，你确实该出来走走，多晒晒太阳，不要总这么冷冰冰的！”
白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望着黑麒，静静地收回了舍泣。
路知遥望了望不说话的白麟，笑着上前抱拳道：“想必阁下就是黑麒吧，我常听白麟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你就是‘玉面书生’路知遥？”黑麒一眼就认出了此人。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继而笑道，“好眼光啊，白麟，果真好相貌！只可惜…好！短！命！”
最后三字冰冷刺骨，白麟一怔，忙回头看路知遥，飘逸的玉色长衫上已溅上了一滴滴血珠子。
白麟慢慢将目光往上移，只见路知遥的颈部已经出现一道醒目的裂缝，鲜血正往外喷涌，速度越来越快，血越流越多……
霎那间只恨时光不能静止，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面对死亡的无助，“知遥，你不能死啊…你说过要陪我的，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啊……”白麟抬起手，抚着路知遥英俊却煞白的脸庞，原本布满杀气的眼神渐渐变了，变得温柔。
“别费力气了……”路知遥拉着白麟的手，“没用的，‘黑麒无敌’，她杀的人怎么可能救得活……”
白麟不听，继续给路知遥输送真气，“你别说话，我一定可以救你的！”
路知遥虚弱而无耐地摇摇头，“你这丫头啊。”语气中却依旧充满溺爱，“小麟，你知道么，原来死亡并不可怕。风和日丽，能死在小麟你的怀里，我很幸福，早知是这种感觉，当初就应该让你一剑刺死我，这样你就不会失望了。对不起，我无法兑现我的承诺了，我……”
突然，路知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省点力气吧……”白麟慌了，加快了传输真气的力度。
“不，让我说完，否则…恐怕以后……”说着，他无限眷恋地看着白麟，“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同你一起执手偕老了……不求来世重逢，但求莫失莫忘……”
“不要！！！”锥心刺痛，滚烫的眼泪滑落嘴角，白麟信手一扬，手背上赫然是一颗晶莹的泪珠。“这是？”表情婴儿一般纯真。
“你流泪了！你在为我难过！”路知遥惊喜，但说话声越来越轻，“我好高兴啊，小麟。原来‘无情’也是会流泪的。”
眼泪如线夺眶。
“但我也好心痛，答应我，往后你只可以为幸福流泪，答应我，好吗？”路知遥试着举手为白麟拭去脸上的泪珠，手慢慢举起，到了半空……
黑麒说到这，停了下来。
“前辈，那白麟前辈为路知遥有找你报仇吗……”柳柒风不知怎样发问才合适，只希望黑麒能明白，不要动怒才好。
黑麒叹道，“没有。”
“这是为何，难道她不爱路知遥？”柳柒风一脸惊讶。
“不，她爱他，她怎会不爱他！”黑麒的反应有些激烈。过了半晌，才慢慢坐下，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也非常疑惑，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她。”
羊脂雪山，茫茫一片，八月的天竟然飘起了雪花。
山巅起着一座新的墓圹，碑上没有名字，唯有一句诗：今生缘浅与君别，来世有缘再重结。
“白麟站在碑前，与白雪融为一体，像原本就是属于那儿似的。而我，是完完全全被孤立出来了。”黑麒闭上眼睛，心中万千感叹。
柳柒风又被她的幻音带至雪山之巅，眼前黑白双煞宛如棋枰之上的落子阵法——
“白麟。”黑麒站在雪中，是白中突兀的黑。
白麟没有回头，也没有作声，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默。
“你不恨我么？不想报仇？”黑麒很平静地问。
白麟依旧没有回应，直到夜幕降临、银月初升，白麟才缓缓转身，“走吧，离开这儿。”
黑麒望着白麟，她是黑暗中唯一的亮点，眼神又恢复到了自己所熟识的毫无温度、冷若寒霜。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回去过，直到冰焰之战……”黑麒睁开双眼，烟露盈眶。
落汐桥，风吹碧树。
“黑麒。”白麟轻唤了一声。
“嗯？”黑麒躺在岸边巨石上，只懒懒应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我们打个赌吧。”
黑麒睁开了双眼，望着白麟。
“什么赌？”黑麒饶有兴趣。
“你我各选一族助战，仗打完了，胜负也就分出来了。”白麟立在桥头，侧首轻轻地说。
“好啊。”黑麒回答得很干脆，轻描淡写如同答应今夜去哪家酒楼买醉。
白麟不再说话，静静转过身去。
“白麟。”黑麒轻唤了一声。
“嗯？”白麟眺望桥下翻滚的银浪，没有回头。
“当年你恨吗？”
白麟怔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你就没有想过为他报仇？”黑麒继续发问。
良久，白麟才淡淡开口：“恨过，也想过。”
“那为何……”黑麒诧异。
又是一个很长的等待。
白麟慢慢回过头，阳光下的身影倾国倾城，“因为我要遵守和他的约定。”嘴角流泻着无限思念。
合欢镇晌午最后的画面——路知遥竭力抬起手为白麟擦去脸上的泪珠，喉音微弱：“小麟，答应我，不要恨黑麒……”
“好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啊！”柳柒风听完整个故事，由衷感慨道。
“是啊。”黑麒闭眼稍作调息，随即又忽然睁开，笑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我……”柳柒风呆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自己。
黑麒没有等到柳柒风回应，自顾自答：“其实真正懦弱的是我，当年是我舍不得杀白麟，所以只好迁怒路知遥，而他却连恨我都不屑……”
茅屋内回到一片寂静。
黑麒抬头，闭着双眼轻轻说：“欠聆心的我已经还了，而欠白麟的……”黑麒睁开双眼，低下头，“欠你的，我也一定会还给你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在柳柒风讶异的眼神里，黑麒不再说话，只是呆呆望向窗外。
这就是传说中“无敌”的黑麒吗？
柳柒风也陷入了另一个沉思——这盘棋是和局——自己这算过关了么？
石室外黑暗一片，无星无月的黑夜，却留有一道白影。
如此醒目——不融于黑的白，是白麟。
黑暗中她静静听黑麒同柳柒风讲完所有的故事，心中埋藏了多年的往事如暗涌一般再次触动心海最深处的礁石。
所有的疑问也全都解开了——当年黑麒为何要杀路知遥？
——为何她在此处设局，这些年来与人过招？
是为了救赎吧……
这柳柒风心海中的爱恨一定比她的执念有过之而无不及。
电闪雷鸣之间，黑影掩盖了天地。
“黑麒无敌、白麟无情，你们能够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直到你们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你们……死亡不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但是它会一直影响你们，永生永世……死亡不会降临到你们身上，但是它会一直影响你们，永生永世……永生永世……”这是另外一个老者的声音，比方才木野狐内心深处的幻音更加遥远深厚。
并非柳柒风一人受到影响，而是他们已经幻入这棋中法阵。表面上看似在对弈的二人，事实上三魂七魄已经被水珍珑反噬。
西南，苍梧郡。
天地混沌，唯有一道亮光，格外刺眼。
“我要全天下为你陪葬”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
“白麟？”待黑麒回头时，只见一道白影闪过，人已不知去向。
木野狐再度陷入无边无际的回忆，柳柒风不好打扰，只能静静坐在一旁。方才趁木野狐游神，那一子又将局势扭转过来。
“好小子，你知道么，那里就是如今的摩迦罗宫。”黑麒缓缓道。
“原来…”柳柒风大吃一惊，没想到苍梧郡竟是毁在那次屠杀中。不过话说回来，那好像是百年之前的事了，那木野狐不是起码有上百岁了。（……）方才那老者的声音说黑麒，也就是木野狐前辈能够不老不死，那为何先前在石洞里见到的木野狐却是个老婆婆模样。尚来不及深思，却被黑麒的声音再次拉入她的记忆。
“摩迦罗宫之所以沦为鬼蜮之城，皆因那次屠城。苍梧的百姓原本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只可惜他们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结交了不该结交的朋友……”黑麒望向窗外，“后来我用‘千里传音’召唤白麟，可她一直没有回应。于是我去了一趟临镇……”
尸横遍野，血肉横飞。
“怎会如此？莫非还有另外一批人？”灵器召焕不停地锐鸣，剑身与剑鞘猛烈地撞击着，在黑麒手中“咔咔”振动。“是白麟！”黑麒突然明白过来，召焕感受到了舍泣的灵犀，因此不断回应。
可这是为何？难不成她真想……
“黑麒哥。”突然有个窃窃地声音唤道。
黑麒回过头来，喜出望外：“聆心！”
“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了，你站在这儿老半天，一会儿看剑，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好像有心事哦！两个月不见，黑麒哥怎么……”被黑麒唤做“聆心”的姑娘大约破瓜年华，细看是个美人胚子，“……也不给我来封信？”
“我啊……我当然思念我的聆心妹妹，来，哥哥抱一个！”黑麒说着说着就凑了上去。
“讨厌啦，黑麒哥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聆心嗔笑着躲开——嗯。黑麒哥还是这个样子看着习惯些。
“对了，聆心，你为何会在此地？”黑麒方才仍陷在血肉模糊的疑惑中，回神发现聆心眼眶红红的，有些不对劲，“怎么…你…哭过了？”
莫非她已经知道苍梧郡被白麟屠城之事！
“没有啊。”聆心猛地搓了搓双眼，“是方才路口风沙太大迷了眼睛。黑麒哥，走吧，到我家里坐坐…带你见见我相公……”
“相公？你嫁人了？”
聆心点点头。
“遵命！这就随大小姐走一趟。”黑麒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惹得聆心忍俊不禁。这聆心与姐姐聆音原是苍梧郡郡守沐老爷家的两个女儿。半年前在沐府小住的时候曾受过他们一家的恩惠。
“欠沐家的，我会一并还给你的，聆心。”黑麒在心里暗暗地说。
炎阳高照，这种天气本该让人烦闷，阒然的长街反倒平添一份凉意，几声寒鸦令整个镇子宛如尸城。
走街串巷，左弯右拐，好不容易到了聆心的新家——是一间围了篱笆的小茅屋，看上去清静幽雅。
不正是自己所在的这间么！柳柒风使劲分清自己跟随黑麒涌动的意识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想不到木野狐前辈，不，确切的说眼前这个正在与自己对弈过招的黑衣剑客，她的灵力已经高到可以随时把对手的五感六觉吸入她引领的时空。
“哟，有模有样，还不错嘛！”黑麒由衷赞叹，眼前的茅舍虽说用材简陋了一些，倒也收拾得整齐。
“都是我相公打理的。黑麒哥你看，这小鱼池里……好多好多鱼，还有虾！你看呀黑麒哥…”聆心突然放低了声音，“可是相公……”
“他怎么了？”黑麒关心地问。
“噢，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对了，黑麒哥，你饿了吧，我去看看虾粥熬好了没有，你先喝口茶。”说着，聆心沏了杯茶给黑麒，转身朝里屋走去。
黑麒望着脚步匆忙的聆心，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她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出来了。
“聆心煮的虾粥一向鲜美，唯有那一碗……”黑麒说完，心中叹道：添了毒药，味全变了。
“她……得知屠城的事，所以要报仇？”柳柒风一面分析黑麒的落子，一面猜测。
“说对，也不对。她确实一开始就知道了白麟屠城的事。事发那日她是唯一从城中逃生的人，她和她的姐姐一样，坚信我会回去救大家。她一直在等，等我带去好消息，可到头来却等到屠城的噩耗。即便这样，她一点儿都没有怪我，她坚信我已经尽了全力，只是天意如此……她的恨来自项戎的死。”
“项戎？”
“没错，就是聆心的相公。聆心从城中逃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饥寒交迫，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在项戎家了。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黑麒苦笑了一下，“当然，项戎不像你小子长着一张迷惑众生的脸，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汉。我想，打动聆心的应该是他的朴实善良吧。患难见真情，郎情妾意，没过多久他们就互许鸳盟了。”
柳柒风静静地听着，脑海浮现出这双鸳鸯来，一时又想到怜衣，心神不定。落子之前方意识到当下正与“棋圣”前辈对弈，并非简简单单听个故事。
“黑麒前辈，那碗粥你喝了吗？”
“有区别吗？”黑麒横了柳柒风一眼，这小子居然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没有，就差一点点……被聆心一掌打翻了……”
“聆心姑娘她……还是舍不得害你啊。”柳柒风感慨道。
“不错。”黑麒有感而发，“她终是善良的，和她姐姐聆音一样。然而一个刚从路上被她领回家的客人，就能喝到需要熬半个时辰的粥，未免也太不合常理了。从没做过坏事，总归还是错漏百出！”
“后来呢？”
黑麒神情有些落寞，“死了，死在她用来杀我的匕首之下。她本想与我同归于尽……那是死在我怀中的第二条人命，同她姐姐一样。”
“可是前辈，你为何要杀聆心姑娘的相公？”柳柒风此时有些忿忿不平，若不是对上黑麒冰冷的眼神，大有要理论一番之嫌。
“谁告诉你他是我杀的？”黑麒一脸不满，瞬间一个“我有说过吗？”的表情使向柳柒风，“是白麟，当日项戎正好去市集买药，碰巧遇上白麟在镇上大开杀戒，不幸成了剑下亡魂。而聆心她竟然一直以为我与白麟是一对……真是孽缘！”
……
柳柒风因天热口渴方拿起榻边茶棚上的茶水囫囵饮了一口，听到这句话，全给喷了出来。这……罢了，若不是自己先遇到婆婆模样的木野狐，光看眼前男装打扮的黑麒本人，恐怕也会将她当成哪家潇洒的公子哥吧。这阴差阳错的误会，放眼过去戏文里确也并不少见。
“她本想让白麟也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不过，这个愿望我替她完成了。”
“啊？”柳柒风一脸震惊，传闻中“黑麒无敌，白麟无情”的白麟——冰雕美人竟然也……有爱人。
“时过三日，我替聆心夫妇办完后事，就前往雪山脚下寻找白麟。再见她时，她身边多了一个男人——“玉面书生”路知遥。他比你小子长得还俊俏些，郎才女貌，倒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
无双城，合欢镇。
晌午的烈日把柳叶烘成一道道弯眉。
路知遥口若悬河，白麟侧耳倾听。二人一路走来，相处甚欢。
突然，黑影一闪！
舍泣应声而出。
白麟持剑，冷目一扫，瞥见了不远处的黑麒。
“黑麒！”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黑麒背靠大树，抱肘于胸，格外悠闲。她略一仰首，斜眼望着白麟，笑道： “今日天气可真不错啊，白麟，你确实该出来走走，多晒晒太阳，不要总这么冷冰冰的！”
白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望着黑麒，静静地收回了舍泣。
路知遥望了望不说话的白麟，笑着上前抱拳道：“想必阁下就是黑麒吧，我常听白麟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你就是‘玉面书生’路知遥？”黑麒一眼就认出了此人。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继而笑道，“好眼光啊，白麟，果真好相貌！只可惜…好！短！命！”
最后三字冰冷刺骨，白麟一怔，忙回头看路知遥，飘逸的玉色长衫上已溅上了一滴滴血珠子。
白麟慢慢将目光往上移，只见路知遥的颈部已经出现一道醒目的裂缝，鲜血正往外喷涌，速度越来越快，血越流越多……
霎那间只恨时光不能静止，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面对死亡的无助，“知遥，你不能死啊…你说过要陪我的，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啊……”白麟抬起手，抚着路知遥英俊却煞白的脸庞，原本布满杀气的眼神渐渐变了，变得温柔。
“别费力气了……”路知遥拉着白麟的手，“没用的，‘黑麒无敌’，她杀的人怎么可能救得活……”
白麟不听，继续给路知遥输送真气，“你别说话，我一定可以救你的！”
路知遥虚弱而无耐地摇摇头，“你这丫头啊。”语气中却依旧充满溺爱，“小麟，你知道么，原来死亡并不可怕。风和日丽，能死在小麟你的怀里，我很幸福，早知是这种感觉，当初就应该让你一剑刺死我，这样你就不会失望了。对不起，我无法兑现我的承诺了，我……”
突然，路知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省点力气吧……”白麟慌了，加快了传输真气的力度。
“不，让我说完，否则…恐怕以后……”说着，他无限眷恋地看着白麟，“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同你一起执手偕老了……不求来世重逢，但求莫失莫忘……”
“不要！！！”锥心刺痛，滚烫的眼泪滑落嘴角，白麟信手一扬，手背上赫然是一颗晶莹的泪珠。“这是？”表情婴儿一般纯真。
“你流泪了！你在为我难过！”路知遥惊喜，但说话声越来越轻，“我好高兴啊，小麟。原来‘无情’也是会流泪的。”
眼泪如线夺眶。
“但我也好心痛，答应我，往后你只可以为幸福流泪，答应我，好吗？”路知遥试着举手为白麟拭去脸上的泪珠，手慢慢举起，到了半空……
黑麒说到这，停了下来。
“前辈，那白麟前辈为路知遥有找你报仇吗……”柳柒风不知怎样发问才合适，只希望黑麒能明白，不要动怒才好。
黑麒叹道，“没有。”
“这是为何，难道她不爱路知遥？”柳柒风一脸惊讶。
“不，她爱他，她怎会不爱他！”黑麒的反应有些激烈。过了半晌，才慢慢坐下，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也非常疑惑，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她。”
羊脂雪山，茫茫一片，八月的天竟然飘起了雪花。
山巅起着一座新的墓圹，碑上没有名字，唯有一句诗：今生缘浅与君别，来世有缘再重结。
“白麟站在碑前，与白雪融为一体，像原本就是属于那儿似的。而我，是完完全全被孤立出来了。”黑麒闭上眼睛，心中万千感叹。
柳柒风又被她的幻音带至雪山之巅，眼前黑白双煞宛如棋枰之上的落子阵法——
“白麟。”黑麒站在雪中，是白中突兀的黑。
白麟没有回头，也没有作声，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默。
“你不恨我么？不想报仇？”黑麒很平静地问。
白麟依旧没有回应，直到夜幕降临、银月初升，白麟才缓缓转身，“走吧，离开这儿。”
黑麒望着白麟，她是黑暗中唯一的亮点，眼神又恢复到了自己所熟识的毫无温度、冷若寒霜。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回去过，直到冰焰之战……”黑麒睁开双眼，烟露盈眶。
落汐桥，风吹碧树。
“黑麒。”白麟轻唤了一声。
“嗯？”黑麒躺在岸边巨石上，只懒懒应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我们打个赌吧。”
黑麒睁开了双眼，望着白麟。
“什么赌？”黑麒饶有兴趣。
“你我各选一族助战，仗打完了，胜负也就分出来了。”白麟立在桥头，侧首轻轻地说。
“好啊。”黑麒回答得很干脆，轻描淡写如同答应今夜去哪家酒楼买醉。
白麟不再说话，静静转过身去。
“白麟。”黑麒轻唤了一声。
“嗯？”白麟眺望桥下翻滚的银浪，没有回头。
“当年你恨吗？”
白麟怔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你就没有想过为他报仇？”黑麒继续发问。
良久，白麟才淡淡开口：“恨过，也想过。”
“那为何……”黑麒诧异。
又是一个很长的等待。
白麟慢慢回过头，阳光下的身影倾国倾城，“因为我要遵守和他的约定。”嘴角流泻着无限思念。
合欢镇晌午最后的画面——路知遥竭力抬起手为白麟擦去脸上的泪珠，喉音微弱：“小麟，答应我，不要恨黑麒……”
“好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啊！”柳柒风听完整个故事，由衷感慨道。
“是啊。”黑麒闭眼稍作调息，随即又忽然睁开，笑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我……”柳柒风呆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自己。
黑麒没有等到柳柒风回应，自顾自答：“其实真正懦弱的是我，当年是我舍不得杀白麟，所以只好迁怒路知遥，而他却连恨我都不屑……”
茅屋内回到一片寂静。
黑麒抬头，闭着双眼轻轻说：“欠聆心的我已经还了，而欠白麟的……”黑麒睁开双眼，低下头，“欠你的，我也一定会还给你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在柳柒风讶异的眼神里，黑麒不再说话，只是呆呆望向窗外。
这就是传说中“无敌”的黑麒吗？
柳柒风也陷入了另一个沉思——这盘棋是和局——自己这算过关了么？
石室外黑暗一片，无星无月的黑夜，却留有一道白影。
如此醒目——不融于黑的白，是白麟。
黑暗中她静静听黑麒同柳柒风讲完所有的故事，心中埋藏了多年的往事如暗涌一般再次触动心海最深处的礁石。
所有的疑问也全都解开了——当年黑麒为何要杀路知遥？
——为何她在此处设局，这些年来与人过招？
是为了救赎吧……
这柳柒风心海中的爱恨一定比她的执念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