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琢说这些话,陆昭昭意外,又不太意外。

    不意外的是他所说的内容。黑暗?那是当然的,和平只是美好愿景,哪里有世外桃源?其他游戏或许有吧,可《寻仙录》既然追求真实,就不得不还原斗争与人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个世界是怎样的,陆昭昭其实十分明白。

    ——论坛里还有走黑暗路线,甚至革命路线的玩家直播贴呢。

    她知道由于各种原因,她所看到的“美好的修仙界”,其实有所偏颇,但让她意外的是……司空琢会说这些话。

    实话说,在陆昭昭看来,司空琢并不在意她。理应如此,她虽然是秦令雪之徒,可要资质没资质,要能力没能力,哪里值得堂堂剑尊放入眼中,司空琢的高傲不比秦令雪逊色。

    可他如今说的一番话,虽不好听,却算得上苦口婆心。

    因此,她看着他,片刻后,莞尔笑了。

    “……你是个好人呢。”

    “……?”

    雪发少年难得露出一点茫然的表情,显然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但更让他意外的,却还在后面。

    “弱肉强食,万物天性,我知道的。”

    她说:“狼会捕食兔子,孩子可为点心大打出手,无关善恶,只是生命本来逐利。正如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

    “我知道师尊和师兄将我保护得很好,从未告诉我残酷之事,可我眼能看,耳能听,心能想。我知晓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公正,我知晓人性之复杂。我知晓——哪怕在共同的外敌面前,人们也不可能众志成城。哪怕是生死之战,两界存亡之争,定也有叛徒存在,是也不是?”

    “……”

    司空琢没说话,算作默认,看向她的目光一点点染上兴味。陆昭昭并没管他,只是自顾自说着自己的想法。

    “可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生理欲望之性与仁义礼智之性皆是与生俱来,可一种可求而不可得,一种可求而可得,重要的是你怎样去想,去做,去掌控它们。”

    司空琢大概不知道,陆昭昭作为18岁刚刚高三毕业的学霸美少女,社会经验或许是欠缺,但思维敏捷的程度和知识储备的水平,基本保持在人生的巅峰水准。

    问就是高考的磨砺。

    “性本恶,但可向善。”她说:“纯然的公正与和平只是愿景,可人正是需要有这样的愿景,才能不断前进。这世间从来如此,哪里有阴影,哪里就有光。”

    “世界没那么好,但也不是全然的坏。”她说:“我也许也会去争,去抢,去杀,去不断地往前走,得到一个飞升的机会,可我不会为杀而执剑,不会让剑与天性驾驭我,不会让纯粹的欲望掌控我的人生……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做不了什么伟大的事,可我能坚守本心,只求问心无愧,这便是我的道。”

    她看向司空琢,认真道:“我走在野兽世界中,也行在人类世界里。*”

    司空琢看着她,小小少女还未长成,眸光中的坚定却不容误认。他自然看得出,她并非幼稚的童言稚语,或许有些理想主义,可那其中的坚定不移,璀璨得令人心折。

    他见过许多天真的人。

    其中大部分人,被现实撞到头破血流后,皆被磨平棱角,变了模样。他本该觉得陆昭昭也是如此,大话谁都会说,可做到却千难万难。

    性本恶,但向善,坚守本心,问心无愧……说来简单,可若是那么容易做到,怎会有魔修存在?

    但不知为何,听到她的话,看到她的眼神,司空琢第一次觉得,她能够知行合一。这真是奇妙的感受,让他第一次刨除秦令雪的影响,仔细看了一遍这少女本真的模样。

    “……秦令雪还真是捡了个宝贝。”

    他沉思着喃喃:“如此也算坚守道心了。”

    大道,道心,说来玄乎,掰扯来说,就是坚定自己的信念与人生之路。许多修士修了几百年都没搞清自己的想法和坚守,可她小小一个,已十分明确自己的路和心。

    ——她是天生的修士啊。

    司空琢认为,修士必须是偏执的。正像最初的修士,便是因对长生的偏执,才传下了道统,古往今来有名的修士,都有自己偏执的地方,他有,秦令雪也有。当然,你可以说是偏执,也可以说是坚守,总之,一个合格的修士,是要有自己坚如磐石的信念,百折不挠的勇气。

    她已具备这样的条件。这在修士中也是十分罕见的。

    绝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司空琢不屑一顾。可今日,他不得不说,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确实是有些刮目相看。

    唔,也只是刮目相看。更多的尊重与重视,还需她今后自己用行动搏来。

    ……但确实,眼高于顶的剑尊,今日有把她放入眼中。

    司空琢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挺有意思,我们这是不是也算是论道了?”

    所谓论道,其实也就是思想的碰撞,双方交流自己对世界、对道的理解,和自己的信念,并提出论据。今天这场“论道”并不正规,也不深入,可仔细算来,倒也确实符合论道的定义。

    陆昭昭:“……咩?”

    哎哎,原来这个就算论道了?嗯……原来论道就是三观大探讨……这么说起来,修士们难道会因为论道(三观不合)打起来??

    应该不会吧,感觉修仙界修士比较像早期互联网网民,脾气还是挺好的,不至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倒是挺有可能为了争夺天材地宝大打出手。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她摇了摇头,不纠结这件事,把那些复杂的东西也忘光光——她才十二岁(游戏角色),不要想那么多,再说,她在乎的事其实仍旧只有一件:

    “那司空剑尊,你其实主要不是想杀我师父,只是想打败他咯?那要是你能打败他,是不是就不会杀他?”

    司空琢挑挑眉:“差不多。他嫌杀了我麻烦,我还嫌杀了他麻烦呢。再者说,剑道高处不胜寒,要是少了秦师兄,我也会寂寞的。”

    陆昭昭沉默了一会儿。

    “……你真的不是暗恋我师父吧?”

    司空琢那张总是笑意满满的面容一下子就呆滞了。

    “……哈?”

    事实证明,哪怕陆昭昭私下自己觉得司空琢×秦令雪相爱相杀很好嗑,但对于他们本人来说,不论是谁听到这个可能性,都露出了石破天惊的惊悚表情。

    陆昭昭真是第一次见秦令雪露出那种表情,也是第一次见司空琢露出这种表情。他做了和秦令雪很同步的动作:摩挲了一下手臂,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也太可怕了。”

    可见他和秦令雪真是俩直男,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直接生理性抵触。

    不过相比起秦令雪的“震惊老秦三百年”,司空琢显得接受得很快。没过一会儿,他平静了下来,甚至开始摩挲自己的下巴,思考:

    “……但是拿这个来逗秦师兄,应该很有意思。”

    陆昭昭:“……”

    你的心思大大滴坏!

    但是这个她举双手双脚支持!

    可见谁还不是个乐子人,人就是一种会为他人小小的悲剧而欢笑的奇怪生物,人就是喜欢看他人出糗,并会从中得到非凡的乐趣。

    不过陆昭昭本意并非想让秦令雪很难受,所以她也只是想一想。司空琢如果真的执行这个战术,配合他的不要脸绝对会让人头皮发麻……

    她眼巴巴地看着司空琢,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就见少年愉快地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做吧。”

    陆昭昭:“……”

    ……对不起!!!秦大螃蟹!!!!!

    见她小小的脸一片复杂,司空琢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说笑的。真要那么做,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暗恋秦令雪?这也太恶心了,我还不如暗恋昭昭姑娘。”

    陆昭昭:“???”

    她警惕地后退一步,用双臂比了个大大的×:“别爱我,没结果。”太刑了,很可铐。

    她才十二岁!!!

    司空琢哈哈大笑,笑得眼泪要出来:“……小东西,你怎么这么有意思?放宽心,我对小毛丫头可不感兴趣,想让我看上眼,长几年再说吧。”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大笑,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过你还真是有趣……唔,正好我守秦师兄守得累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儿?”

    他说:“太郯城的夜市也是通宵达旦,昼夜不息,好吃的好玩的很多的,你肯定喜欢。”

    陆昭昭还真有点心动。夜市她当然去过,太郯城的夜市也去看过,可是温影承说小孩子要早睡,都没让她怎么玩就回来催睡觉了,她真的有点好奇。

    而且,司空琢似乎没她想得那么坏,人还是不错的,跟他出去玩,应该可以?

    可她想了想,还是十动然拒:“不要,我要睡觉了。”

    虽这么说,但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司空琢自然看得出来。他挑挑眉头:“是不是担心秦师兄不同意?不必担心,我们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他烦我烦得设了禁制,不会发现我们的动静。再说就算发现了,你只管把事情往我身上推,正好我发愁秦师兄对切磋不感兴趣,也算帮我的忙了。”

    陆昭昭:“……”

    她更心动了,但心里的小天秤还是偏向秦令雪这边,直到司空琢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然,夜市什么的,秦师兄他们也可以带你一起去,可要是我能带你去一些,他们不会带你去的地方看看呢?”

    有点失望,但还行。

    赌庄中,陆昭昭好奇地跟在司空琢身后。哪怕已是深夜,此处仍热闹非凡,赌客们失望或兴奋的叫嚷此起彼伏,四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氛围。

    原本陆昭昭还以为,也许能看到青楼什么的付费内容,毕竟这是个18X游戏,加上神州风行的尿性和现代观念的宽容,《寻仙录》中确实是有青楼的存在……而且大型青楼绝不全是18X内容,更多的反而是观赏歌舞的娱乐场所,如果是清倌人为主的青楼,那司空琢带她去也不算很破格,看美女姐姐唱歌跳舞嘛,谁不喜欢呢。

    哦,得再提一句,因为现代的性别平等已成政治正确,所以这个游戏里也有和青楼相对的蜂窠,也就是所谓的牛郎店,同样分清倌人和红倌人,陆昭昭也很想去看看……

    所以说,司空琢说“我们去家长们不让去的地方看看”的时候,她还挺期待的,然后到了地方一看是赌场……那没事了。

    赌场……也行吧。

    现实中这样肯定是违法的,不过游戏里就没问题了。陆昭昭四处张望着,紧跟在司空琢身后,小声说:“修士也不少呢。”

    她声音不大,但司空琢捕捉得很迅速:“嗯?那当然,太低端的地方,我也不好带昭昭姑娘去。”

    “别看此处不太起眼,却已是太郯城资历相当老,规格相当高的赌庄了。光入场费便是十枚灵珠,能进来的人,不是家中小富,便是修士,格调还是有的,运营也算有方,姑且还过得去。”

    修仙界的通用货币是灵石,分上中下与极品,一般流通的是下品灵石,但在下品灵石之下还有灵珠,类似于一元硬币,但价值要更高,是修仙界里的零钱。

    修仙界的凡人交易,则基本是以物易物、少量金银货币以及残次品灵珠混用,因为没有统一的国家,货币体系相对混乱,城池之间的大宗交易多半还是使用灵珠灵石,有些城池会自己发行货币,但对外很难流通。

    自然,司空琢所说的十枚灵珠,和凡人使用的残次品灵珠不是一码事,价值对陆昭昭来说很小,但对常人来说已经是个门槛了。

    而上来就收十灵珠的入场费,这家赌场显然也是有点特别之处。

    普通赌场常见的摇骰子、推牌九和打叶子牌自然是有,需要场地的投壶也有,至于樗蒲(类似于飞行棋)、六博(类似象棋)、双陆、斗促织……那是应有尽有,陆昭昭看着,还有些好奇,难道赌场不怕修士作弊?却见司空琢带着她,脚步不停,直接往通向二楼的楼梯走去。

    两个侍童拦在楼梯口:“二楼入场费,每人三十灵珠。”

    司空琢递过去六十枚灵珠——这还是他在门口用一块灵石换开的。实话说,陆昭昭很惊讶,因为灵石对他们来说应该不是稀罕物,更别说灵珠,但司空琢居然会认认真真兑换,然后每一颗都数清楚……

    换做秦令雪,绝对是一枚灵石扔过去就完事儿,根本不在乎多的那点子花销。这么一看司空琢真是相当的勤俭持家……

    ……等等,他是玄天剑宗的剑修啊?那没事了,剑修都很穷,秦大螃蟹这个目前只用灵脉养剑的例外。

    陆昭昭有点同情他:“回去我把自己那份灵珠给你。”

    “嗯?倒也不必,我还没穷到那份儿上。”

    司空琢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敲一下她的脑壳:“走,上去瞧瞧。”

    二楼依然很热闹,但比一楼清静一些,看来三十灵珠还是能卡掉不少人。相比起一楼,这里的修士要多一点点,在陆昭昭的感知中,一楼的修士没有上筑基期的,都还是修仙临时工层次,而二楼就稍微有两个她看不透修为的了。

    二楼的玩法与楼下稍有不同,增加了更多的棋牌类,取消了体力类游戏。但司空琢也没在这一层停留,只让陆昭昭看了看,就走向第三层。

    “入场费每人一块下品灵石。”

    按修仙界的物价,普通人节省点用,一枚灵珠便可抵约一周的伙食费,一块下品灵石约莫等于120灵珠,这门槛不可谓不高。

    最重要的是,灵珠和灵石都会随时间慢慢流失灵力,凡人很难有维护的条件。因此能上三楼的,除了真正的有钱人,也就只有修士了。

    这一层也的确修士居多。

    陆昭昭看向司空琢:“四楼?”

    “四楼不是会客区了,到三楼就可以。”

    司空琢倒是很熟门熟路:“过来,带你看好玩的。”

    他去换了些筹码,分了陆昭昭一半,带她来到桌前。几名赌客正围在这里,陆昭昭看过去,看出这是个多人棋牌类游戏。

    “这个,叫《升仙录》。”司空琢说:“修士专用的游戏。看见人形的小木牌吗?注入灵力,便可化作自己选择的角色,掷骰子令人物前进,不同的格子会遇到不同的事件,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最终的胜利条件只有一个,便是成为唯一的升仙者……”

    陆昭昭秒懂:大富翁么!她也做过类似的游戏!

    “这个有很多种赌法。比较普通的局,可以作为参与者,押注赌自己能成仙,或者作为旁观者,押注最终的赢家,或者淘汰的顺序……什么都可以押。”

    司空琢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不过,真正有意思的局,也是《升仙录》最有趣的地方在于……”

    在他们面前,刚凑齐了一桌十名参与者的《升仙录》游戏,荷官将代表角色的小木牌发放给玩家们,十名修士分别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随后……

    在陆昭昭目瞪口呆的眼神里,十名修士化作灵光,凭依在各自的小木人上,进入了游戏场。

    与此同时,棋盘散发出盈盈微光,在空中投射出全息投影般的光景,正是代表初始起点格子的空地,十名修士位居其中,每人面前漂浮着一个骰子,等待众人掷出。

    陆昭昭惊奇地看着。见一名修士将骰子掷出后,自行前进了五格,闯入密林之中,与野兽厮杀在了一起。

    司空琢睁开冰蓝色的双眼,露出些许玩味的笑容。

    “……这就是有趣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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