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稍微有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是外出照常采买,却遇到了恶妖;想要借人群逃走,却还是被抓住。

    所幸被人发现救下,可是……

    一直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乐乐仍在反思:

    事情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大抵是从那救下她的人类女子拉着她去药堂处理伤势开始,事情就开始变得脱离预期了吧。

    先是处理伤口,再是肚子饿被听到,又带去吃饭。说起来,这种娇滴滴的人类小姐,不是最讨厌脏兮兮的贫民孩子了吗?为什么不论是这位沈小姐,还是那位孟小姐,都丝毫没有表现出嫌恶,反倒处处关心?

    之后还带她换了干净的新衣服,又要派人送她回家。可后面的事,乐乐想也不能怪她们,而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既然自己已经被恶妖发现了,就证明处境不再安全;若是轻易回家,反而可能把危险带给其他同伴。

    但不回家,要去哪里呢?最终,乐乐决定先跟着这两个人类小姐——她们带着的人手不少,即使是恶妖,也不会想来招惹麻烦。

    但是到了晚些时候,那位姓沈的小姐干脆决定带她回家,这就又是乐乐预料不到的了……

    “喂,那个……”

    她还记得,在马车上,她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带我回家?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沈小姐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真漂亮,柳叶一样清新。又很快笑起来,摸一摸她的头。

    “没关系的。”她说:“在我这里,你也不必怕坏人。”

    乐乐总觉得,她意有所指。但她又不太敢相信——

    莫非沈小姐如此细心,已经看出她在躲避什么危险,才决心要收留她,给予她庇护吗?

    人类,莫非能善良到这种地步?利他主义……乐乐不明白。她甚至不明白,和她毫无关系的沈小姐,为什么要救下她?她知道,人类会见义勇为,救下阿姐的也是人类的侠士,可那是侠士!而沈小姐……

    即使在脆弱的凡人里,也是最柔弱的那一批。

    真奇怪,真奇怪啊。这样柔弱的躯体之内,缘何能够爆发出这样助人的勇气呢?

    “为什么?唔……我想遇到那种情况,无论是谁都会伸出援手吧?”

    大概是乐乐不自觉地问出了口,沈小姐怔了一下,才犹豫着回答。

    【不是的。】

    乐乐却想:【不是那样的。】

    无论动物还是人类,趋利避害是天性,自私自利是美德。自己活着已经很是艰难,缘何要帮助别人呢?这世上生灵多半还是冷漠,同样的略人事件,冷眼旁观者亦甚多,这些在流浪的时候,乐乐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所以她本没想过自己能被人救下,只想着自己挣扎求生。但那伸出的援手如此温暖,就像落到她头顶的温度。

    “也或许……是因为,前段时间,我也被人救过。”

    “……?”

    “差点落水,却正好被人救了。那一瞬间的安心……总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沈小姐说着,目光变得格外温柔:“所以……我想,但凡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遇到困难的时候。”

    “而有些困难,靠自己大概是很难度过的吧。这种时候,要是有人能伸出援手……那该令人多么安心啊。”

    “所以——”

    她又摸了她的头,温柔的,轻轻的,暖暖的,像抚摸一片羽毛。

    “因为别人帮助过我,我也想能够帮助你,或者什么别的陷入困难的人。而如果你感到过意不去……那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乐乐记得那个回答——

    【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如果未来遇到有人陷入困难之中,也伸出手帮一帮他吧。】

    “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如果未来遇到有人陷入困难之中,也伸出手帮一帮他吧……”

    伸出手,乐乐把五指在黑暗中张开,借着月光朦胧看着自己的掌纹。

    “……不明白。不明白啊。”

    但是……有恩必报。阿姐和雪青哥总是这么说。总之……之后尽可能帮助受难的人就对了吧?

    ……睡吧。

    此时已是被带回沈府好一段时间,都到洗漱休息的时候了。天色已黑,乐乐的确也疲惫了。她虽然是妖,但力量太弱,又长期没有什么补给,体质倒真犹如人类孩童一般。

    这会儿闭上眼睛,俨然要沉入梦乡。却在此时听到窗扉传来小小的“笃笃”声。

    乐乐猛地睁开双眼,一跃而起,打开了窗。黄色的小鸟崽扑棱着翅膀跳进来,化作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

    “小悠?!”乐乐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唔唔……因为……乐乐你,一天都没有回来!”

    小女孩眨巴着担心的眼睛:“阿姐怕你出事,叫大家出来找……你怎么在这里呀?这户人家好大,我找了好久呢!”

    “我……”

    乐乐只好跟她解释了一番今天发生的事,和自己的顾虑:“等到了明天,我跟沈小姐告别后,我们就找个地方化作原型飞回去,不要被那些恶妖发现。”

    “噢——”

    小悠吓了一跳,捂住嘴巴:“你被恶妖发现啦!”

    “嗯……”

    “怎么会这样……城里最近好多坏妖怪……”

    她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些许害怕:“是来抓我们的吗?呜呜,小悠一点都不好吃……”

    “笨蛋——”

    乐乐敲一敲她的脑袋:“你那么小一点点,都不够塞牙缝的,要吃也是先吃我!”

    “我也不要乐乐被吃……”

    “笨蛋!”

    两个小女孩叽叽咕咕半晌,直到屋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声音:

    “乐乐,你睡了吗?”

    ——————

    沈素书有些难眠。

    她睡眠素来轻浅,心中有事时更是睡不好。毫无疑问,今日她心中是有牵挂的,便是那个被她带回来的小女孩。

    女孩似在顾虑什么、躲避什么的样子,自然逃不过细心的她。也因此,沈素书决定要收留她……为一个可怜的孩子提供庇护,她想她还是能做到的。

    【如果她愿意久留的话,说不定能让一个姐姐收养她呢。】

    沈素书想。乐乐看起来是个很聪明、很倔强的好孩子,而她有个表姐多年未有孩子,如今年岁已大,恐怕今后也不会有孩子了,虽然乐乐年纪大了些,但那个姐姐也不是会介意这个的,说不定能成为不错的一家人,乐乐也不必担忧生计安危了。

    当然,这只是她稍微设想一下,具体的还待之后再看。而当下,她其实比较担心——

    乐乐能睡好吗?

    因为担忧这孩子,沈素书特地让人安排了离她很近的房间,好方便看顾。这会儿实在睡不着,便打算起身看看,那孩子有没有好好休息。

    可才出门,就听到女孩已熄灯的房间好似传来动静。

    沈素书心下一紧,不由轻声问:

    “乐乐,你睡了吗?”

    没有回答。那点细微的声响也消失了。沈素书慢慢走过去,正在犹豫要不要推开门,便听见窗边传来响动。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恰逢一道黑影从窗台上扑棱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呀——”

    但那声未成形的尖叫尚未出口,小小的黑色影子就“噗通”一下栽了下去,恰好落在灯笼光照耀的范围之内。

    于是沈素书一下哑然。反倒慢慢走了过去,蹲下身来。

    “……小鸟?”

    那趴在地上晕晕乎乎的,岂不正是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黄色小鸟么?不知为何,沈素书一下就松了口气,大致明白了缘由——

    恐怕是乐乐没有关好窗,这只小鸟崽误入房间,飞不出去,才发出了这样的动静吧?

    少女伸出手去。也不知是不是在房间里撞到了,小鸟崽在地上扑腾了两下都没飞起来,很轻松地被她抓在手心,惊慌地挣扎了一下。

    可它真的是太小一只了,连挣扎都显得十分微弱。沈素书把它捧在手心里,才发现这只看似肥嘟嘟的小鸟儿,其实只是羽毛蓬松,温热的身躯上拢共没有二两肉,瘦得简直有些可怜了。

    而且……

    “好可怜……你也受伤了啊。”

    在小鸟的翅膀上,可见一小片伤口,秃掉了几根羽毛。沈素书最看不得这些,安抚地摸一摸它的头。

    “乖,乖,不要怕,我给你包扎一下,弄点吃的,再放你走……我不会伤害你的。”

    “……咕。”

    小鸟儿好似听得懂话,逐渐不再挣扎。任由少女将它呵护在手心,关好乐乐的窗户后,带它进了自己房间。

    “你的伤口弄脏啦,我得清理一下……可能会有点疼,稍微忍一忍哦。”

    她这么说着,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拿干净的手帕沾了清水,一点点轻柔地处理伤口,挑出其中可能有的杂物。又取出药粉,小心地撒上,最后再用纱布包扎。

    说来也巧。沈素书房间放有这些东西,是因为先前姐姐养的猫儿有时会调皮不慎抓伤人或自己受伤,便备了一些。不过姐姐出嫁后带着猫儿一同离开,这些东西也就没有用过了。

    此时给小鸟儿用上,却是刚刚好。不过沈素书本以为,处理伤口这样痛,小鸟会挣扎、以为被伤害,都做好了被抓被啄的准备——

    但实际上,它只是乖乖地趴在那里,任由她处置。

    “……好乖呀。”

    直到彻底包扎好,沈素书忍不住夸了它一句,用指腹轻轻地抚摸它小小的脑袋:

    “真是个好孩子。”

    “咕啾。”

    从小鸟的身躯里,传来含含糊糊、十分可爱的鸣叫声,让沈素书打从心底里感到怜爱。

    “你受伤了,还是静养一段时间吧。”她说:“今晚先在我房间休息好不好?嗯……你可以睡这里。”

    她看了看小鸟的体型,默默找出一张新的手帕,放在床边的小柜上。又找出两个小碟,一个倒上清水,一个放上碾碎的糕点屑。

    再把乖巧的小鸟崽放在柔软的手帕上,最后确认好关紧了门窗,才脱下外衣,也准备休息。

    夜的确很深了。

    沈素书坐在床边,又看了一眼小鸟崽。它乖乖地窝在手帕上,冲她微微歪了歪头。

    她忍不住笑起来。

    “好吧,小家伙。”她想了想,凑过去,轻轻啄了一下小鸟儿的脑袋:

    “晚安。”

    灯熄了。少女也很快闭上双眼。唯有一只嫩黄的小鸟崽,晕晕乎乎趴在柔软的手帕里。

    “……啾。”

    ——————

    “她真好。”

    “嗯。”

    “她真——的特别好。”

    “嗯嗯。”

    “沈小姐真的真的真的——特别好!!!”

    乐乐叹了口气,颇有些崩溃的:“我知道沈小姐是很好啦——但你已经说八百次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每句话都不离沈小姐……吵得她头都痛啦!真是的——这家伙是一只芙蓉鸟,又不是鹩哥!

    她干脆伸手,把身边黄衣小姑娘的嘴巴给捏住:“从现在开始不准讲话。”

    “唔唔——”

    此时此刻,二人已经离开了沈家。并未像乐乐昨晚所说,告别后离开。经过仔细斟酌,她还是觉得趁天不亮化作原型飞走,相对之下比较安全。

    而且……而且……

    乐乐想,她其实也不想再麻烦沈小姐了。

    如果是沈小姐的话,肯定会关心她,送她回家……唉,可要是因此连累了沈家,乐乐才无法接受呢。

    就到此为止吧。希望沈小姐醒后,能看到留下的字条……

    “不过小悠——”

    她们飞出沈府一段路后,就找地方恢复了人形。这会儿乐乐叉起腰来:

    “昨晚你干嘛飞出去,还正好撞上人家!”

    “呜呜……我想着……”

    沈素书突然来“查房”,把两个小鸟妖吓了一跳。乐乐立刻钻进被窝,想把小悠也抓进来;结果小悠慌不择路,嗖一下从窗缝挤出去了。

    害得乐乐胆战心惊……到快天明才化作原型,去沈素书房间找她。好不容易钻进去……这家伙倒是好,睡得别提有多香甜!真是气死鸟了!!

    小悠耷拉下脑袋:“我、我想要飞走嘛……”

    结果挤窗缝的时候又碰到伤口,就栽下去了。没能爬起来就被沈素书捧起……

    再之后,就晕乎乎,晕乎乎……

    啊。沈小姐的帕子好香好软,糕点好好吃,沈小姐也真好看……

    小悠又开始出神了:“我好想当沈小姐的小鸟。”

    乐乐:“?”

    “要是能当沈小姐的小鸟,我一定天天给她唱歌!”

    乐乐:“……你这笨鸟脑袋!”

    她用力敲了敲小悠的脑瓜:“家养鸟有什么好的,住在笼子里一点自由都没有!”

    “可是安全呀!没有坏妖怪会吃我!而且沈小姐肯定愿意给我很多好吃的,还让我随便飞!”

    “你是安全了!”乐乐恼道:“可要是让沈小姐遇到危险可怎么办呀!”

    “呜……”

    两个小妖怪忽然都沉默了。小悠耷拉着脑袋,乐乐也咬了下嘴唇。

    “我们不该连累别人。”

    她说:

    “我们不要连累别人了。”

    ——————

    “你看看我今天这身打扮怎么样?俊不俊?有没有没弄好的地方?我的头发呢?”

    “……公子。这些话您今天都问八百遍啦。”

    青云忍不住叹口气。韩继则恼怒地瞪他一眼:“怎么跟你家公子说话呢?我这还不是……敬终慎始!”

    青云:“……”

    敬终慎始这个词儿,和他家公子有半点关系吗??

    形容隔壁家苏公子还差不多呢!

    “所以——”

    他家毫无自知之明的四公子还在揽镜自照,坐立不安,好像个刚化作人形还没学会怎么像人一样坐立行走的猴儿:“你看我今天到底俊不俊啊!!”

    青云:“……”

    身为侍从,他只能叹口气,露出营业式笑容径直开夸:“俊——这平江城中,真是再没有比您更俊的公子哥儿啦!您平时便神采英拔,如今一装扮起来,定是叫那平江女郎们都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啊!!!”

    声情并茂,全然听不出一点儿棒读。反叫韩继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哎呀,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看也就比苏灵均俊那么两三成吧!”

    青云:“……公子您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啊。”

    “嗯?”

    “我说公子说得对!公子英明!真乃平江第一美男子是也!!!”

    主仆二个,一捧一逗,好似相声演员。不过实话说,韩继是素来有些大大咧咧的直男,平素全然不在意形象,更别提装扮一番还叫人评点自己的容貌了,但今日不同以往——

    “其实别人怎么看我,倒是都无所谓。”

    韩继又拨弄了一下自己今天请侍女来整理的头发,嘀咕道:“主要是……希望她能觉得我帅气。”

    “她”是谁,已经不必多说了。事实上,韩继的伤势好转些后,就扯着唉声叹气但还是宠儿子的老爹去了趟沈府……过程就不提,总之庚贴不日就会换回,总得来说还算顺利。

    因而,即将解放的韩继,终于按捺不住,要倒腾一番自己,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陆昭昭。

    “从上次她来拜访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虽然之后她也托人送了点心之类的慰问品,但确实是没有再见面。韩继心中自然是思念又寂寞,奈何伤势未好,婚事未退,又没法主动去见她。

    而今,伤已不影响行动,庚贴也将交换回来,他心中终于有了底气——虽然不多:“也不知今日登门,她还记不记得我?”

    青云:“……陆姑娘上次来也没几天前吧??”

    他寻思着人家姑娘也不该有健忘症,这没几天都能忘;但看他家公子的表现,何止是度日如年,简直是一日三秋,足足几十年没见的模样,真是……

    ……真是,看上去怪不值钱的。

    韩继:“?”

    不值钱的四公子感觉好像被骂了,扭头瞪了他一眼,又摸了摸准备好的礼物匣子。

    “希望她能喜欢。”

    喜欢这份礼物,也喜欢……咳。少年俊朗的面目隐约浮上一点儿薄红,扇了扇风:

    “今天天还挺热。”

    青云……

    青云看了看马车外,正被寒风萧瑟吹过的一片树叶,含泪吞下了自己的良心:

    “公子说得对。”

    又看看自家公子这不值钱的傻样儿,小侍从在心中深深叹息的同时,忽然想起什么:

    “……公子今日登门,可提前与陆姑娘知会过了吗?”

    “……”

    “……?”

    ——————

    坏消息,韩四公子的确脑门一热就登门拜会了,提前一点儿消息没通;好消息,陆家有人,他们并未扑空。

    特坏消息,开门的是个男子。

    “……”

    “……”

    韩继原本想好的话语一下卡在喉咙里,和艳丽少年面面相觑了片刻。然而还没等他看清这个少年人的具体长相,对方就“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隐约听闻院中传来声音:

    “哥,外面是谁呀?”

    “起猛了,看见怪东西了。”

    韩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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