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很抱歉这几日与你联络少了，实在是白日里总是繁忙……我很想与你分享这些见闻，可近来所见所感，实在难以言说……”
陆昭昭把传讯符靠在脸侧，思索着话语。
“……不知你从前救助那些落难女子，是否也曾有过如此惆怅心绪？思及此处，虽不在一处，我却觉得似乎与你近了半分。从前总以为自己已经很理解你，如今才觉如此惭愧……你实在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下次见面，我定要再夸夸你，再问问你，决定去做那一切时，究竟抱着何种心情？”
“……就不多说了。只再问问，有关凡人也可用的、关乎民生的机关之术，你可有什么研究？我所在的此地缺乏之物颇多，若你能以前辈眼光，为我指点一二，定不胜感激……”
“……同样很想你的，昭昭。”
灵光闪烁，讯息飞出，少女轻叹口气，眸中已不再有动摇和迷茫，清澈而坚定地一如既往。
何樱敏站在门边，轻轻咳了一声：“今日传讯完了？”
“嗯……前几天都没怎么有空，今天报个信嘛。”
陆昭昭道，又看了看：“阿迎不在？正好正好，过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她拉过何樱敏，嘀嘀咕咕：“就是……那个……敏敏你那儿，存的还有调料吗？”
“……要做什么？”
“哎呀。就是……明天就是阿迎的生日了嘛……”
陆昭昭讪讪道：“你看这地方，也没什么酒楼，我想给阿迎做顿生日宴呢。可拟菜单的时候才发现，我把我存的调料，全都捐了……”
这也是件乌龙事。她昨日情绪翻涌，真恨不得把身家都捐出去；奈何被退还了绝大多数，尤其是灵石之类……后来她也意识到，灵石在这地方真没用，因为附近压根就没修士，凡人利用不了灵石，这就与破石头无异。实际上本地人的货币，甚至是一种铜制的印花小金属块儿……据巫岐说，这种类似的自制货币在偏远地区非常常见，往往只在一个地带流通，还会混杂以物易物，反倒灵珠灵石，根本流通不起来。
但调料香料等物，这里的人自然是很需要的，巫岐也就道谢后收下了。然后……
……然后，陆昭昭就没调料做菜了。
本来，要是发现得早，也不是不能驾驶飞舟出去一趟；奈何发现得也晚了。陆昭昭只能寄希望于亲友……“那敏敏你存没存嘛？”
“有一点。但不多。盐倒是还不少。”
何樱敏叹气。她离开陆昭昭有几年了，就没了吃东西的习惯，自然也不会随身带什么调料，仅存的这一点还算是偶然留下的，先前见陆昭昭爱吃东西，清理时才没有一并丢掉。
如今给她倒是无妨，只是何樱敏有一点点醋：“你还是如此，旁人生日，总是上心。”
陆昭昭嘿嘿笑笑：“那你生日，我也亲手给你做菜吃！”
“少来。”何樱敏戳她脑袋，却又说：“我要吃白糖糕。一份加了很多糖的，一份不要加多少糖的。”
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但……很何樱敏。因为她其实不爱吃甜，更喜欢不怎么甜的糕点；可她从小又实在很少能吃到糖，对于糖分乃至过量的糖分，甚至有一种古怪的执念。
这样的矛盾存在于她身上。但出于节俭的性格，她总是有什么吃什么，就是有机会自己做主，也其实不知道究竟该选什么好，总是按身边人的喜好决定。可是奇怪的，面对陆昭昭时，她就可以很轻松地说“我要两份白糖糕，一份甜的，一份不甜”。
就好像，她非常清楚，在这个人面前，她无需进行任何的掩饰，也不需有任何的纠结，在她面前，她就是她，是最本真的，那个何樱敏。
而女孩果然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哪怕听到这么奇怪的请求，也只是甜甜一笑：“好哦！你还要不要少糖、薄荷的，还有还有，多糖、桂花蜜的？”
“哪里就能吃那么多？”何樱敏说着，却笑起来：“明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虽然我多年不做饭……总也会上一点。”
陆昭昭眨眼睛：“你对阿迎……没意见啦？”
“谁知道呢？”何樱敏道：“我只是觉得，以她不愿意服输、不愿意欠人的性格，待我生日之时，定然会更为忙碌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真是有些像一只看好戏的狡猾狐狸，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陆昭昭哑然地眨眨眼：“……你……还真是，说不定能把阿迎拿捏得死死的。”
【若是有那个可能性，那也只能是因为你。】
何樱敏想着，没说出来，只道：“所以，你有什么筹备，尽可以跟我说说。我啊，可是很期待……唔，孟锦迎明日的表情呢。”
陆昭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眨眨眼：“虽然我觉得这样或许不太好……嗯，但这点上，我赞同你！”
每每准备惊喜之时，只要想想友人们惊讶中带着喜悦的脸，她就实在是动力十足。这是否也能算作是一种……恶趣味？
但如果目的是让朋友们露出幸福的笑容，那拥有这种“恶趣味”，似乎无何不可。
“今年真的很难筹备啊……事先没想到会来这种地方。”陆昭昭嘀咕：“但我也会尽力，让阿迎拥有一个……难忘的生日的！！”
-
而孟锦迎……
其实都忙得把自己生日忘了。
本来就是，他们这些个人啊，若非因为陆昭昭的缘故，恐怕早就把生日给抛之脑后了。除去及笄、及冠还有些特殊意义，对修士而言，岁月本无意义，年年都过生日，便如凡人日日都过生日，无趣，且很麻烦。
但有个女孩，总把这些事情挂在心上。于是那一天，也就变成格外值得期待的一日，而被他们自己也记在心间。只是……
“呼，这户人家也登记完了。”
孟锦迎在册子上勾了一下，上头密密麻麻的，已写满了记录。正是这两日她和何樱敏，在镇中走访的结果。这事其实也不复杂，主要是熟悉医馆事务后，其实不必留下所有人帮忙；又得知了许多居民平日足不出户，这群人又多是女子，孟锦迎与何樱敏二人便选择外出，一户一户地调查这些女子的身体状况，也方便尽快裁剪衣物，方便苏栗衡问诊。
而对于这份差事……
孟锦迎，还挺上心的。
尽管她也是大小姐出身，不代表她就不会因目之所及的一切而动容。不如说，围绕在陆昭昭身边的人，绝无品行不端、良知泯灭之人。而但凡尚且有些良心，在看到这些衣不蔽体、面容枯槁、体生疮脓之人时，都该当从心底里，生出一些悲悯来。
所以孟锦迎并未说谎，她也是自愿地，想要去做些什么。而当她想要去做什么，又必定会做得很认真，会为此忘记一些细枝末节，也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此地的女子，过得可不怎么好。”
她嘟囔着。尽管已经很清楚，以西牛贺洲的民俗，颇有重男轻女之意，如今这般比较起来，就更觉得明显。外头走动的，也总是男子显著地多，哪怕是孩童也如此。
但据何樱敏所言，此地民风已经算得上不错了。至少——
“我们查下来，女童与男童，数量不见多大差别。这很难得了。”何樱敏道：“至少证明，此地没有溺死女婴的习俗。”
孟锦迎惊疑：“溺死女婴？！”
“怎么？你莫非连这都不知晓？”
何樱敏嗤了一声，又道：“我见那些妇人，表情也并不麻木，更无被拘禁起来的样子。想来此地，也没有买妻、同妻、换-妻、典妻的民风。”
孟锦迎更震惊了：“那都是什么东西？！”
何樱敏甚至很想大笑了，这并不是嘲笑，只是一种……由内而外生出的荒诞感所促使。她擦了擦眼角：“大小姐……你还真是大小姐啊。”
她甚至想说，“你还不如陆昭昭”，至少昭昭她听到这些，都还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悲伤地垂下眉毛，握住她的手，说一句：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无论在哪片土地之上，都不必再发生。”
孟锦迎难得地没能牙尖嘴利地反驳，反倒面色涨红得说不出话来。然后过了一阵子，才又跟何樱敏搭话：
“喂，你……跟我说说，那什么同妻、换-妻的……是什么个说法？”
而当何樱敏说了，大小姐果然气得牙齿都咯吱作响。
“这世上，竟有如此、如此——”
她把拳头和眉头都皱成一团，像被揉在一起而经由烈火烧灼的状纸：“竟敢这般欺压女子，他们怎么敢的？！”
“怎么敢？”何樱敏又想笑了：“你莫非，还期盼有什么王法，什么天罚，可以处置那些人面兽心的畜生？”
可正义，不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东西。就算到来，它也总是太迟、太迟了。
这世道，的确不公。
孟锦迎又不说话。她也不计较，何樱敏这连针带刺的态度，而是实打实沉默了许久时间。才在某个时刻忽然又道：
“那若是没有公道，至少我手中，有一把紫金锤。”
何樱敏看向她。
“这天下那么大，你又能用你的锤子，砸出多少公道来？”
“至少，凡我所见。”孟锦迎道：“不可不公。”
这一刻，她的眸中好似燃起某种烈火，不可熄灭。而何樱敏侧目看去，第一次，正视了这位……自己过往从来都十分不屑的……千金。
她温温婉婉地笑了一笑。
“是很好的志向呢。”
“……你还不如刚才那么说话。”
孟锦迎瞥她一眼，没好气。何樱敏则状若诧异地一掩唇：“这……这般要求，我还是第一次听。”
孟锦迎：“……”
硬了，拳头硬了。
何樱敏又弯起眼。孟锦迎忍了又忍，还是没提起拳头，给这装模作样的家伙脸上来上一拳：“你这几日在我面前，倒是越发不爱遮掩了。怎么？羊皮披了太久，也会有想摘下来透透气的时候？”
何樱敏却说：“你又怎知，这不正是一种，触景生情呢？”
孟锦迎就哑了。她仿佛才意识到，何樱敏是生长于何种境遇；又仿佛才意识到，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她是从哪里得知。
所以她哑了半晌，才道：“……抱歉。”
“嗯？”
“我方才说的话……不妥。从前待你……也有偏见。”
孟锦迎这般有点傲气在身上的别扭鬼，要说这种低头的话，别提有多难了。可此情此景，她又觉得，是不得不道个歉的：“总之……对不住。”
何樱敏古怪地看她一眼：“……我还是喜欢刚才的你。”
“……”
“不过……”
少女笑了笑：“……我收下了。今后……姑且就好好相处吧。”
这算是一句正式的言和了。那之后二人的气氛又好了不少。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何樱敏故意的促成……如她所说，想达成一个目的，终究是有很多法子的。
而此时何樱敏又道：
“休息一下吧。忙了这样久，也该喝口水。”
筑基期修士已辟谷，但断食不断水，水还是要喝的。孟锦迎也没拒绝，随她去了最近的茶摊。
茶摊——
一个像样的城镇，是合该有茶摊的。不过十影镇没有烧水喝的习惯，人口又少，其实本没有这种地方。还是陆昭昭等人来后，才张罗着支起摊子，用修士所用的煮茶法器，整日为镇人煮些开水来喝。
镇人来喝的，倒是也不算多，只之前去医馆，领了打虫药的，会来喝上几碗。倒是方便了孟锦迎两人，想喝茶水，就没那么麻烦。这时两口温水下肚，顿觉干渴疲乏，瞬间去了大半。
孟锦迎长出一口气。
“再走几家，今日就算结束了。”她翻看册子：“这说是镇子，人家其实也不算很多……”
“就算不多，只我们走访，还需些时日。”何樱敏道：“你再熟悉熟悉，待能听懂方言了，我们便分开走。”
她俩走访，其实还有个很无奈的事就是——翻译不足。这里的方言和修仙界通用语之间，差别实在颇大，不是能轻易听明白的，何樱敏还好，她幼时的方言与此地还算有零星相似，这几日听懂了不少；孟锦迎就头大了，是以彼此结伴，连蒙带猜……一开始还真是举步维艰。
“待这镇子里走完了，还要再看看周遭的村庄。”
“这附近还有村子？？”
“……瞧你说的。这深山老林，山路崎岖，自然人们聚居，都在近处啊。”
何樱敏无语道：“虽隔得有些距离……这附近有一些村庄的。另外的城镇就离得远……且物产也总有些不同。一般来说，村子里会赶镇中的集，在集市囤物换物买卖交易；但十影镇缺东西也多，就会掐着时间，再赶别的集……都是这样互换必需品，如此生存下来的，否则这要什么缺什么，怎么可能延续这样久？”
孟锦迎有点哑口无言。她自然是懂得很多，书读了不少，修行也颇具天分，这赶集之事她也知晓。可有关其中种种细节，从前不曾得知，也未曾想过了解；如今倒是在看不惯的人跟前屡屡吃瘪，却还说不出什么话来。
最后只嘟囔：“互换有无，这我自然还是懂的！”
又掩饰性地去喝茶，遮掩一下自己的尴尬。连灌了三口，忽地察觉有人靠近。
目光凌厉扫去，却在触及对方时猛地一顿。而那小女孩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退了半步，又好像想起什么，鼓起勇气，小声道了句方言。
“……什么？”
孟锦迎没听懂，但她认出了来人是谁。正是这两日她们走访过的人家中的女孩子，穿着的那身并不太合适的衣裳，还是她赠予的——
是的。眼看着这些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儿，孟锦迎怎么能不心中触动？恰好，她家有个实在很爱折腾，时不时要吃幼化糖的小姑娘，孟锦迎虽然嘴上念叨她，实则在储物袋中备了不少孩童服饰。
走访之时，也就把这些衣裳拿出来，送给了孩子们。因着衣服少，孩子多，加上穷人家更讲实用，一套衣裳可以拆出好多件来，也就可以让这些孩子穿上衣服，出来走走。
尽管……看上去并不那么合身。且因为是拆出的单件，显得造型也很古怪……
但一下子给她们的走访工作添砖加瓦了许多。且不说得了赠衣的人家多么欢喜感激，原本对有外人来家探访还很抵触的本地人，一下就热情了许多，恨不得扯着她俩去自己家中，就为了能让娃儿多件衣裳。
嗯……也算是，歪打正着？
是以，看到真有小女孩儿穿着自己送的衣裳走出家门来，孟锦迎的眉眼便一下就温柔下来，但她又有些担心，便磕磕巴巴地回忆方言，并试图比划着表达自己的意思：“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
小女孩摇了摇头，看了看孟锦迎，又看了看何樱敏，又看向孟锦迎，怯怯地走出两步，伸出小手。
孟锦迎意识到什么，也伸出手，女孩儿放开手，在她掌心落下一朵小小的，纸折的红花。
又说了一句方言，大抵是“送给你”之类的含义，随后结结巴巴地道：
“鞋……谢、谢。”
孟锦迎怔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小红花，又呆呆地看着小女孩。女孩似乎有些害羞，背着小手跑走了，钻进不远处的朋友们之中。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又推出来一个，扭扭捏捏跑过来，再往她手中放了一朵小小红花。
“谢鞋……姐皆！”
“谢……”
“……谢谢……”
一句又一句稚嫩的童声，哪怕是古怪的音调，亦无法掩饰的真挚。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纸花，真的很小，也不算多精巧，可堆积在手心里，却好似有了不容忽视的重量。
一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跑走，孟锦迎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哑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掌心那十几朵红艳艳的花儿。
“……”
颤抖着嘴唇，许久才勉强扯出一个像是哭的笑来。
“真、真是的……”
她咬了咬唇：“何必如此……染、染料还要钱呢……”
何樱敏扑哧笑了：“这你就放心吧……他们这儿纸张储备还行，染料呢……靠着山，红色染料还是大把抓的，你脚边那野花，就能拿来染，不值钱。”
孟锦迎就瞪她。但因为眼睛红红的，没一点儿威慑力。何樱敏笑吟吟地，递过去手帕，被她一把夺过，猛地擦了擦眼。
“我可没哭！就是……今日风沙，实在是大！”
“嗯，嗯，这山里头，竟还刮黄毛风呢。”
孟锦迎又用眼神刺杀她，恶狠狠地盯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一下，状似粗鲁——却实在很小心地，将那红色花儿拨出一半，塞进了何樱敏怀中。
何樱敏：“……”
何樱敏：“……这是何意？”
“我们一起行动，人家说谢谢，难道没你一份不成？！”
孟锦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却很小心地，将那一半红花收好，才扭头就走。
“走了！还有活没干完呢！”
陆昭昭把传讯符靠在脸侧，思索着话语。
“……不知你从前救助那些落难女子，是否也曾有过如此惆怅心绪？思及此处，虽不在一处，我却觉得似乎与你近了半分。从前总以为自己已经很理解你，如今才觉如此惭愧……你实在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下次见面，我定要再夸夸你，再问问你，决定去做那一切时，究竟抱着何种心情？”
“……就不多说了。只再问问，有关凡人也可用的、关乎民生的机关之术，你可有什么研究？我所在的此地缺乏之物颇多，若你能以前辈眼光，为我指点一二，定不胜感激……”
“……同样很想你的，昭昭。”
灵光闪烁，讯息飞出，少女轻叹口气，眸中已不再有动摇和迷茫，清澈而坚定地一如既往。
何樱敏站在门边，轻轻咳了一声：“今日传讯完了？”
“嗯……前几天都没怎么有空，今天报个信嘛。”
陆昭昭道，又看了看：“阿迎不在？正好正好，过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她拉过何樱敏，嘀嘀咕咕：“就是……那个……敏敏你那儿，存的还有调料吗？”
“……要做什么？”
“哎呀。就是……明天就是阿迎的生日了嘛……”
陆昭昭讪讪道：“你看这地方，也没什么酒楼，我想给阿迎做顿生日宴呢。可拟菜单的时候才发现，我把我存的调料，全都捐了……”
这也是件乌龙事。她昨日情绪翻涌，真恨不得把身家都捐出去；奈何被退还了绝大多数，尤其是灵石之类……后来她也意识到，灵石在这地方真没用，因为附近压根就没修士，凡人利用不了灵石，这就与破石头无异。实际上本地人的货币，甚至是一种铜制的印花小金属块儿……据巫岐说，这种类似的自制货币在偏远地区非常常见，往往只在一个地带流通，还会混杂以物易物，反倒灵珠灵石，根本流通不起来。
但调料香料等物，这里的人自然是很需要的，巫岐也就道谢后收下了。然后……
……然后，陆昭昭就没调料做菜了。
本来，要是发现得早，也不是不能驾驶飞舟出去一趟；奈何发现得也晚了。陆昭昭只能寄希望于亲友……“那敏敏你存没存嘛？”
“有一点。但不多。盐倒是还不少。”
何樱敏叹气。她离开陆昭昭有几年了，就没了吃东西的习惯，自然也不会随身带什么调料，仅存的这一点还算是偶然留下的，先前见陆昭昭爱吃东西，清理时才没有一并丢掉。
如今给她倒是无妨，只是何樱敏有一点点醋：“你还是如此，旁人生日，总是上心。”
陆昭昭嘿嘿笑笑：“那你生日，我也亲手给你做菜吃！”
“少来。”何樱敏戳她脑袋，却又说：“我要吃白糖糕。一份加了很多糖的，一份不要加多少糖的。”
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但……很何樱敏。因为她其实不爱吃甜，更喜欢不怎么甜的糕点；可她从小又实在很少能吃到糖，对于糖分乃至过量的糖分，甚至有一种古怪的执念。
这样的矛盾存在于她身上。但出于节俭的性格，她总是有什么吃什么，就是有机会自己做主，也其实不知道究竟该选什么好，总是按身边人的喜好决定。可是奇怪的，面对陆昭昭时，她就可以很轻松地说“我要两份白糖糕，一份甜的，一份不甜”。
就好像，她非常清楚，在这个人面前，她无需进行任何的掩饰，也不需有任何的纠结，在她面前，她就是她，是最本真的，那个何樱敏。
而女孩果然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哪怕听到这么奇怪的请求，也只是甜甜一笑：“好哦！你还要不要少糖、薄荷的，还有还有，多糖、桂花蜜的？”
“哪里就能吃那么多？”何樱敏说着，却笑起来：“明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虽然我多年不做饭……总也会上一点。”
陆昭昭眨眼睛：“你对阿迎……没意见啦？”
“谁知道呢？”何樱敏道：“我只是觉得，以她不愿意服输、不愿意欠人的性格，待我生日之时，定然会更为忙碌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真是有些像一只看好戏的狡猾狐狸，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陆昭昭哑然地眨眨眼：“……你……还真是，说不定能把阿迎拿捏得死死的。”
【若是有那个可能性，那也只能是因为你。】
何樱敏想着，没说出来，只道：“所以，你有什么筹备，尽可以跟我说说。我啊，可是很期待……唔，孟锦迎明日的表情呢。”
陆昭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眨眨眼：“虽然我觉得这样或许不太好……嗯，但这点上，我赞同你！”
每每准备惊喜之时，只要想想友人们惊讶中带着喜悦的脸，她就实在是动力十足。这是否也能算作是一种……恶趣味？
但如果目的是让朋友们露出幸福的笑容，那拥有这种“恶趣味”，似乎无何不可。
“今年真的很难筹备啊……事先没想到会来这种地方。”陆昭昭嘀咕：“但我也会尽力，让阿迎拥有一个……难忘的生日的！！”
-
而孟锦迎……
其实都忙得把自己生日忘了。
本来就是，他们这些个人啊，若非因为陆昭昭的缘故，恐怕早就把生日给抛之脑后了。除去及笄、及冠还有些特殊意义，对修士而言，岁月本无意义，年年都过生日，便如凡人日日都过生日，无趣，且很麻烦。
但有个女孩，总把这些事情挂在心上。于是那一天，也就变成格外值得期待的一日，而被他们自己也记在心间。只是……
“呼，这户人家也登记完了。”
孟锦迎在册子上勾了一下，上头密密麻麻的，已写满了记录。正是这两日她和何樱敏，在镇中走访的结果。这事其实也不复杂，主要是熟悉医馆事务后，其实不必留下所有人帮忙；又得知了许多居民平日足不出户，这群人又多是女子，孟锦迎与何樱敏二人便选择外出，一户一户地调查这些女子的身体状况，也方便尽快裁剪衣物，方便苏栗衡问诊。
而对于这份差事……
孟锦迎，还挺上心的。
尽管她也是大小姐出身，不代表她就不会因目之所及的一切而动容。不如说，围绕在陆昭昭身边的人，绝无品行不端、良知泯灭之人。而但凡尚且有些良心，在看到这些衣不蔽体、面容枯槁、体生疮脓之人时，都该当从心底里，生出一些悲悯来。
所以孟锦迎并未说谎，她也是自愿地，想要去做些什么。而当她想要去做什么，又必定会做得很认真，会为此忘记一些细枝末节，也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此地的女子，过得可不怎么好。”
她嘟囔着。尽管已经很清楚，以西牛贺洲的民俗，颇有重男轻女之意，如今这般比较起来，就更觉得明显。外头走动的，也总是男子显著地多，哪怕是孩童也如此。
但据何樱敏所言，此地民风已经算得上不错了。至少——
“我们查下来，女童与男童，数量不见多大差别。这很难得了。”何樱敏道：“至少证明，此地没有溺死女婴的习俗。”
孟锦迎惊疑：“溺死女婴？！”
“怎么？你莫非连这都不知晓？”
何樱敏嗤了一声，又道：“我见那些妇人，表情也并不麻木，更无被拘禁起来的样子。想来此地，也没有买妻、同妻、换-妻、典妻的民风。”
孟锦迎更震惊了：“那都是什么东西？！”
何樱敏甚至很想大笑了，这并不是嘲笑，只是一种……由内而外生出的荒诞感所促使。她擦了擦眼角：“大小姐……你还真是大小姐啊。”
她甚至想说，“你还不如陆昭昭”，至少昭昭她听到这些，都还没表现出惊讶，只是悲伤地垂下眉毛，握住她的手，说一句：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无论在哪片土地之上，都不必再发生。”
孟锦迎难得地没能牙尖嘴利地反驳，反倒面色涨红得说不出话来。然后过了一阵子，才又跟何樱敏搭话：
“喂，你……跟我说说，那什么同妻、换-妻的……是什么个说法？”
而当何樱敏说了，大小姐果然气得牙齿都咯吱作响。
“这世上，竟有如此、如此——”
她把拳头和眉头都皱成一团，像被揉在一起而经由烈火烧灼的状纸：“竟敢这般欺压女子，他们怎么敢的？！”
“怎么敢？”何樱敏又想笑了：“你莫非，还期盼有什么王法，什么天罚，可以处置那些人面兽心的畜生？”
可正义，不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东西。就算到来，它也总是太迟、太迟了。
这世道，的确不公。
孟锦迎又不说话。她也不计较，何樱敏这连针带刺的态度，而是实打实沉默了许久时间。才在某个时刻忽然又道：
“那若是没有公道，至少我手中，有一把紫金锤。”
何樱敏看向她。
“这天下那么大，你又能用你的锤子，砸出多少公道来？”
“至少，凡我所见。”孟锦迎道：“不可不公。”
这一刻，她的眸中好似燃起某种烈火，不可熄灭。而何樱敏侧目看去，第一次，正视了这位……自己过往从来都十分不屑的……千金。
她温温婉婉地笑了一笑。
“是很好的志向呢。”
“……你还不如刚才那么说话。”
孟锦迎瞥她一眼，没好气。何樱敏则状若诧异地一掩唇：“这……这般要求，我还是第一次听。”
孟锦迎：“……”
硬了，拳头硬了。
何樱敏又弯起眼。孟锦迎忍了又忍，还是没提起拳头，给这装模作样的家伙脸上来上一拳：“你这几日在我面前，倒是越发不爱遮掩了。怎么？羊皮披了太久，也会有想摘下来透透气的时候？”
何樱敏却说：“你又怎知，这不正是一种，触景生情呢？”
孟锦迎就哑了。她仿佛才意识到，何樱敏是生长于何种境遇；又仿佛才意识到，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她是从哪里得知。
所以她哑了半晌，才道：“……抱歉。”
“嗯？”
“我方才说的话……不妥。从前待你……也有偏见。”
孟锦迎这般有点傲气在身上的别扭鬼，要说这种低头的话，别提有多难了。可此情此景，她又觉得，是不得不道个歉的：“总之……对不住。”
何樱敏古怪地看她一眼：“……我还是喜欢刚才的你。”
“……”
“不过……”
少女笑了笑：“……我收下了。今后……姑且就好好相处吧。”
这算是一句正式的言和了。那之后二人的气氛又好了不少。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何樱敏故意的促成……如她所说，想达成一个目的，终究是有很多法子的。
而此时何樱敏又道：
“休息一下吧。忙了这样久，也该喝口水。”
筑基期修士已辟谷，但断食不断水，水还是要喝的。孟锦迎也没拒绝，随她去了最近的茶摊。
茶摊——
一个像样的城镇，是合该有茶摊的。不过十影镇没有烧水喝的习惯，人口又少，其实本没有这种地方。还是陆昭昭等人来后，才张罗着支起摊子，用修士所用的煮茶法器，整日为镇人煮些开水来喝。
镇人来喝的，倒是也不算多，只之前去医馆，领了打虫药的，会来喝上几碗。倒是方便了孟锦迎两人，想喝茶水，就没那么麻烦。这时两口温水下肚，顿觉干渴疲乏，瞬间去了大半。
孟锦迎长出一口气。
“再走几家，今日就算结束了。”她翻看册子：“这说是镇子，人家其实也不算很多……”
“就算不多，只我们走访，还需些时日。”何樱敏道：“你再熟悉熟悉，待能听懂方言了，我们便分开走。”
她俩走访，其实还有个很无奈的事就是——翻译不足。这里的方言和修仙界通用语之间，差别实在颇大，不是能轻易听明白的，何樱敏还好，她幼时的方言与此地还算有零星相似，这几日听懂了不少；孟锦迎就头大了，是以彼此结伴，连蒙带猜……一开始还真是举步维艰。
“待这镇子里走完了，还要再看看周遭的村庄。”
“这附近还有村子？？”
“……瞧你说的。这深山老林，山路崎岖，自然人们聚居，都在近处啊。”
何樱敏无语道：“虽隔得有些距离……这附近有一些村庄的。另外的城镇就离得远……且物产也总有些不同。一般来说，村子里会赶镇中的集，在集市囤物换物买卖交易；但十影镇缺东西也多，就会掐着时间，再赶别的集……都是这样互换必需品，如此生存下来的，否则这要什么缺什么，怎么可能延续这样久？”
孟锦迎有点哑口无言。她自然是懂得很多，书读了不少，修行也颇具天分，这赶集之事她也知晓。可有关其中种种细节，从前不曾得知，也未曾想过了解；如今倒是在看不惯的人跟前屡屡吃瘪，却还说不出什么话来。
最后只嘟囔：“互换有无，这我自然还是懂的！”
又掩饰性地去喝茶，遮掩一下自己的尴尬。连灌了三口，忽地察觉有人靠近。
目光凌厉扫去，却在触及对方时猛地一顿。而那小女孩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退了半步，又好像想起什么，鼓起勇气，小声道了句方言。
“……什么？”
孟锦迎没听懂，但她认出了来人是谁。正是这两日她们走访过的人家中的女孩子，穿着的那身并不太合适的衣裳，还是她赠予的——
是的。眼看着这些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儿，孟锦迎怎么能不心中触动？恰好，她家有个实在很爱折腾，时不时要吃幼化糖的小姑娘，孟锦迎虽然嘴上念叨她，实则在储物袋中备了不少孩童服饰。
走访之时，也就把这些衣裳拿出来，送给了孩子们。因着衣服少，孩子多，加上穷人家更讲实用，一套衣裳可以拆出好多件来，也就可以让这些孩子穿上衣服，出来走走。
尽管……看上去并不那么合身。且因为是拆出的单件，显得造型也很古怪……
但一下子给她们的走访工作添砖加瓦了许多。且不说得了赠衣的人家多么欢喜感激，原本对有外人来家探访还很抵触的本地人，一下就热情了许多，恨不得扯着她俩去自己家中，就为了能让娃儿多件衣裳。
嗯……也算是，歪打正着？
是以，看到真有小女孩儿穿着自己送的衣裳走出家门来，孟锦迎的眉眼便一下就温柔下来，但她又有些担心，便磕磕巴巴地回忆方言，并试图比划着表达自己的意思：“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
小女孩摇了摇头，看了看孟锦迎，又看了看何樱敏，又看向孟锦迎，怯怯地走出两步，伸出小手。
孟锦迎意识到什么，也伸出手，女孩儿放开手，在她掌心落下一朵小小的，纸折的红花。
又说了一句方言，大抵是“送给你”之类的含义，随后结结巴巴地道：
“鞋……谢、谢。”
孟锦迎怔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小红花，又呆呆地看着小女孩。女孩似乎有些害羞，背着小手跑走了，钻进不远处的朋友们之中。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又推出来一个，扭扭捏捏跑过来，再往她手中放了一朵小小红花。
“谢鞋……姐皆！”
“谢……”
“……谢谢……”
一句又一句稚嫩的童声，哪怕是古怪的音调，亦无法掩饰的真挚。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纸花，真的很小，也不算多精巧，可堆积在手心里，却好似有了不容忽视的重量。
一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跑走，孟锦迎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哑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掌心那十几朵红艳艳的花儿。
“……”
颤抖着嘴唇，许久才勉强扯出一个像是哭的笑来。
“真、真是的……”
她咬了咬唇：“何必如此……染、染料还要钱呢……”
何樱敏扑哧笑了：“这你就放心吧……他们这儿纸张储备还行，染料呢……靠着山，红色染料还是大把抓的，你脚边那野花，就能拿来染，不值钱。”
孟锦迎就瞪她。但因为眼睛红红的，没一点儿威慑力。何樱敏笑吟吟地，递过去手帕，被她一把夺过，猛地擦了擦眼。
“我可没哭！就是……今日风沙，实在是大！”
“嗯，嗯，这山里头，竟还刮黄毛风呢。”
孟锦迎又用眼神刺杀她，恶狠狠地盯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一下，状似粗鲁——却实在很小心地，将那红色花儿拨出一半，塞进了何樱敏怀中。
何樱敏：“……”
何樱敏：“……这是何意？”
“我们一起行动，人家说谢谢，难道没你一份不成？！”
孟锦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却很小心地，将那一半红花收好，才扭头就走。
“走了！还有活没干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