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梅子黄时,景色满园,垂柳碧,娇花艳。

    谢宜独身立在阁楼的雕花槛窗边上,垂眼看去,黄绿饱满的熟梅攒满枝头,弯弯搭在瓦檐上,香气馥郁,口舌生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芙蕖走至谢宜身旁,温声道:“公主,周国使臣今日已经到了离京最近的驿站,若无差错,明日就可抵达京城。”

    这几日周边小国部族派遣来的使臣都已陆续入京,正式的朝贡庆典定在三日后,待周国使臣入京,此次朝贡日的各国使臣也就都来齐了。

    时移事移,原先用来接待来往使臣的馆舍,前年被拆除之后,尚未重建。于是乎,谢霁下旨将城东空置多年的紫阳行宫,暂时改为接待使臣的住宿之所。

    府邸和行宫间来返麻烦,谢宜这段时间留宿在行宫中。

    暮色沉沉,紫阳行宫设小宴为各使臣接风洗尘。

    吹竹调丝,清歌妙舞。谢宜端坐在席位上,举杯饮酒间,眸光掠过席面上的各国使臣,国不同俗,不仅穿着服饰各异,说话时的语气腔调也都有着细微的差别。

    目光停留在周国使臣的席位上,靖周两国曾属于同一国度,即使分裂数百年之久,饮食服饰等习俗上也并无大的不同。周国使臣中为首的是其二皇子程相斟,程相斟长相清秀,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许是感受到谢宜打量的目光,他抬眸看向这边,谢宜也收回目光,自然的偏头看向别处。

    这一偏头,正正好和侧边席位上的温雁直直对视上,谢宜眨了一下眼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上次湖边亭中,谢宜以为两人间足够挑明之后,彼此没了负担,处事会松快些。却不知怎得,那日后她总觉得温雁不大高兴,这段时间除了料理公事时搭几句话外,没再说过其他话。

    “公主殿下。”出声的是程相斟身旁的独眼将军,叫石滚,四十多岁的模样,下巴布着细细的胡茬,伤眼由黑色眼罩覆着,虽未着戎装甲胄,但长年在军营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戾气,不是一袭常服所能掩盖的。

    “今日得见公主盛颜,让在下忆起两位善战的铁血将军来,公主的容貌与您的两位舅舅有几分相似呢……”石滚站直身子,面朝谢宜,手里的酒杯微微晃悠,叹气道:“可惜,可惜啊……”

    两声轻飘的‘可惜’却重重地狠砸在谢宜心头,她身子陡然僵直,气血翻涌,黑沉的眼眸直愣愣地看着石滚,手边的酒杯倾倒,湿了半边衣袖都不曾察觉。

    师泽、师染两位舅舅,师家的所有人,含冤而死数年,哪怕沉冤得雪之后也无人再提及,他们保国安民、征战沙场的功绩无人记得,如今被提起却是来自曾经败将的嘲讽。

    嘲师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讽靖国害忠隐贤、残害忠良。

    强压在心底的仇恨破了口,涌溢而出的恨意卷席全身,谢宜牙关紧咬,身形微颤。

    除了谢宜和温雁,宴席上还有一些从礼部或是鸿胪寺调派过来的官员,在石滚提及师家两位将军时,无一不惊得噤声不语,谨慎小心地抬头望向谢宜,似乎都在好奇她这位久安公主会做出什么反应。

    “石滚将军。”谢宜的视线落在开口说话的温雁身上,只见他脸上情绪不明,语气寻常,对石滚说道:“听闻将军十年前在战场上伤了一只眼睛,而后的日日年年,每次对镜整衣冠,想来都会忆起往事,所以才记忆弥新。”

    任谁都听得出温雁话中的嘲讽,石滚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下不顺,脸色铁青,那年战败就犹如一根带毒的刺针扎在心口,经久不消。但现在是在靖国的地盘上,石滚再不悦,也只能隐而不发。

    谢宜稳住心神,移开目光,扫视过那些默不作声的靖国官员,最后落在手边倾倒的酒杯上,洒在桌面上的酒水闪着细碎的光,她扶起酒杯,淡声道:“石滚将军记忆犹新的应该不只是容颜相貌,毕竟需要将军铭记的事情还有很多。”

    “将军怎么脸色不大好了?”谢宜浅笑道,“还是快坐下歇着吧。”

    宴会上乐舞依旧,谢宜没了欣赏的心思,但又不能拂袖离席,只能忍耐着直至宴会结束。

    接风宴后,歌舞声停,行宫中安静下来。初夏新荷,池中有如碧玉盘的圆形荷叶,也有打着卷的、尚未舒展开的新嫩荷叶,随着习习晚风悠悠晃荡。

    谢宜静静坐在池边的石头上吹风,散去身上的酒味。

    随风摇动的荷叶梗,扰得湖面泛起波纹涟漪,‘咚,咚’,像是小石子投入水中的声音,接连几声,引起了谢宜的注意,她起身循着声音走到一棵梅树底下。

    梅树挺拔,树冠上缀满了金黄的梅子,比阁楼前的那棵熟得透些,熟透的梅子会自个往下掉,正好滚进了边上的湖里。

    谢宜正欲离开,眼前突然落了个东西下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一颗圆滚滚的梅子躺在掌心里,黄皮面上还带着些许红色。

    闻着淡淡的梅子香味,谢宜倒是想尝一尝这梅子,她拿近嘴边,试探地咬了一口,一瞬间酸涩裹挟住舌头,牙齿酸软,谢宜眯眼皱眉,没控制住狰狞的表情,含在口中的梅肉吞也不是,吐也不好。

    “不酸吗?”身后的声响吓得她陡然一惊,咕噜一声把梅肉吞下去了。

    “咳……殿下。”谢宜呛得轻轻咳嗽,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温雁缓步走近她,说道:“出来醒醒酒。”

    谢宜见他一脸清明,倒不像是醉酒的样子。

    谢宜起了捉弄他的心思:“酸梅解酒,殿下刚好可以试一试。”

    谢宜仰头寻着头顶上最低处的梅子,踮脚伸出手够了一个,“给。”

    温雁看着白净掌心上的圆滚梅子,没有立即接过来。

    谢宜说道:“这都熟透了,没那么酸的。”

    温雁虽不信,但还是接了过来,在谢宜的注视下咬了一口。

    他的眉心逐渐锁紧,眼睑半阖,睫毛微微发颤,看得谢宜又是牙齿一酸,“还……还好吧?”

    等那股酸劲缓过去,温雁笑着发问:“没那么酸?”

    谢宜的目光凝在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上,温雁不常笑,可笑起时却有别样光彩。

    “殿下的酒应该解了吧?”谢宜没再绕着梅子酸不酸说话。

    “确实。”温雁说道,“梅子解酒,公主的法子很有用。”

    这么酸的梅子,醉昏过去的人都能给他酸醒了。

    谢宜弯眉笑了笑,心里的闷气莫名舒缓了很多,“谢谢殿下刚才在宴席上替我解围。”

    “公主不必为宴席上的事情烦闷,当年两国交战,石滚战败并且伤了一只眼睛,心里自然记恨,但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石滚说的话没有错,正因为那些都是事实,她才会如此难受……

    谢宜突然想起一事,她问温雁:“周国使团为首的不应该是那位二皇子程相斟吗?可刚才在宴席上,他任由石滚随意开口,石滚被驳后,他也是反应平平,让我有些疑惑?”

    温雁解释道:“明面上是这位二皇子为尊,但程相斟在周国权力小,而石滚握有兵权又是周国太子的舅父,自然不会有多顺从程相斟。”

    “原来是这样。”任何一个国家,朝廷、皇室、权力、地位总有着百般牵扯。

    湖面上闪着零星细碎的波光,谢宜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口的酸梅子,她轻挥手给它扔湖里了,咚的一声,溅起一朵小水花。

    扔了之后,谢宜才反应过来温雁在旁边,她朝他讪讪笑道:“我……”

    话未出口,谢宜眼瞧着树上落下的两颗果子就要砸温雁头上,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袖往边上拉,温雁稳住身形,两颗果子正好掉在他的脚边。

    “小心些,这棵……啊。”谢宜捂着自己的鼻子痛呼出声,一颗梅子恰恰砸在了她的鼻梁上,她帮温雁避开了,没想到倒霉的是自己。

    “砸到了?”温雁把她的手轻挪开,“我看看。”

    温雁用食指轻轻触压她的鼻梁,谢宜说道:“应该没断,就是被砸疼了一下。”要是被一颗梅子砸断了鼻梁骨那还得了。

    温雁眸光从鼻梁上移,对上她的眼睛,含笑道:“没断,只是鼻梁上有点擦红。”

    谢宜杏眼微圆,眉目柔和,左眉上方有道极淡的疤痕,平日里瞧不出来,只有离得极近才依稀可见。

    温雁抬手抚上那道疤痕,他原以为已经祛除了……

    温雁指尖温热,触上眉头的一刹,谢宜不知所措地僵愣片刻,而后慌忙后退半步,她耳尖发烫泛红,先是抬手捂住自己眉头的伤疤,然后又下移捂住自己的鼻子。

    她磕巴道:“这树……这梅子熟透了,早该让人给它全摘了,平白砸人。”

    “明日派人来给它摘了。”温雁垂下滞在半空的手,“时候不早了,公主回房歇息吧,记得给鼻梁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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