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淼圣女,于邯都一站,陨。

    ——《不周山志》

    这一战,战于邯都,史称“邯都之役”。此战,惨烈异常,邯都众将无一人生还。

    赵赫提着顾红楼的首级,在启延面前晃了晃,“冥王,余孽已除,随我去九重天上领赏吧!”

    启延盯着那鲜血淋淋的头颅,愣了许久,昔日明艳的女子,死不瞑目,可怖可憎。他声音颤抖地回道:“你去吧,本王累了。”

    他挥挥衣袖,示意赵赫退下。攥紧的双手,鲜血淋漓,没能逃过后者狡黠的双眼。

    赵赫戏谑笑道:“冥王殿下,那这小丫头怎么处置!”

    启延回头,见顾红缨正泪流满面地瞪着他。

    她使劲挣扎,呜咽道:“快点放开我,你们这些坏人!”

    顾红缨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趁赵赫不备,猛然扑了过来,咬住启延的手臂,生生扯下一块皮。小孩凶狠的表情,生生撞入他的眼。

    那与顾红楼别无二致的眉眼,刺得他心绞痛。

    赵赫赶紧上前踹开了顾红缨。

    “你还我娘亲,还我娘亲!”顾红缨捂住肚子,嚎啕大哭,“亏我娘亲那么爱你,你竟然眼睁睁地看她送死!”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亲爹,还是莫拔叔叔对红缨好……呜呜……”

    这话落在启延耳朵里,抽得他快没了呼吸。这几百年,他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步步为营,还是落得今日妻离子散的下场?

    他俯下身,想上前揉揉红缨的头,红缨哭喊着往后挪去。他们本就是亲父女啊,怎么就这么生分了呢?

    忽地,红缨止了哭声,站了起来。

    “冥王殿下!”她瞪大血红的双眼,直视启延,步步逼近:“邯都一战,殿下大获全胜,真是双喜临门——”

    “一喜丧妻……二喜丧子!”

    话毕,红缨挣开捆仙索,拔出佩刀,自刎而死。

    鲜血飞溅,喷了启延一脸。

    他呆滞地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倒下,摔入凝固的血泊之中。时间仿若静止了,他只觉大脑再次空白。

    “哟呵!这小丫头真懂事,省了本天监亲自动手!”

    赵赫轻轻一挥袖,一道亮光闪过顾红缨的脖颈,头应声落地。他拾起顾红缨的头,轻蔑地回瞥一眼,驾云而去,天兵天将浩浩汤汤在后,一同隐匿在灰蒙蒙的云里。

    乌云之下,只留下启延一人,愣愣地站在尸骸血泊。

    这就像一场梦。

    启延觉得,在这场梦里,他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他看向顾红楼的尸体,脖颈处的断口血液滴落。启延走来,抱住那具冰冷的身体,难以相信,这曾是那个风姿卓越的女子。

    仿若昔日那抹紫色风风火火闯入冥殿,绚烂夺目,惊鸿之间,不过一时光景,黄粱一梦。

    他揽过红缨小小的身体,枕在臂弯里,默默流泪。

    天地间,竟有他这般窝囊的丈夫,这般无能的父亲。

    启延恍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是王,素来喜欢玩味感情,对她也是如此。

    本是置身事外的一场戏,玩得尽兴便是,何必当真?偏偏贪欲生。

    他渴望索要更多,不择手段冲入她的记忆,狠狠烙下印记。

    情爱既生,则生忧患。人心一旦有了忧虑,他就会坐立不安。

    患得患失,必生猜忌。所以,他怀疑她的不忠。待真相大白,碍于颜面,又不肯主动低头,宁可老死不相往来。

    启延现在明白,真正的不相往来,就如当下,阴阳两隔——这是最远的距离。

    即便他是冥王,掌管生死,也只能看着她走向没有轮回的洪荒。

    她是秦共余孽,前车之鉴,他明知爱上这样的人,会是怎样的结局,还是义无反顾。

    他设定的游戏里,是他输得彻底。

    此时,陈国。

    陈国向阳以东,有一块空地,听人说此地曾是一桃园,几个月前整个庄园凭空消失,独留园内一口枯井。

    今日,又在那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竟是前些日那个偷荷花的人。

    此事在向阳传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当朝天子。天子立即下令,抬了三百多头猪前去祭奠,并以血水封棺,予以选个黄道吉日,厚葬了那偷荷人。

    日子就定在三天后午时三刻。

    这可就为难了秦香男。她围着棺材转悠,双手叉腰,嘴里骂骂咧咧。

    秦香男眉头紧皱,伸手想推开棺盖,刚触及盖面,就被一股戾气弹飞出去。

    她气急败坏,翻身爬起,拍了拍扑上屁股的灰尘,一溜烟儿飞走了。

    闯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她在那块空地的枯井前坐下。

    目光所及,人山人海,像初春赶趟儿的花蕾,热闹非凡。

    街对面,花灯还是一样的精致,首饰还是一样的琳琅,牛轧糖的香味还是一样的好闻。

    她最爱牛轧糖。

    有人曾对她说,记住一种味道,就能回到去过的地方。

    六百年了,她重回故地,并非只记住了牛轧糖的香味。

    她记住的味道,太多。她素来贪得无厌。

    不知谁与她说过,待她站在天泽之巅,百仙跪拜,万民朝服。

    不知谁同她耳语,说海棠瓣儿做的嫁衣裳最是美丽。

    不知谁用墨汁在她手心画出一个圈,告诉她这是热乎乎的饼子。

    又记得她贪恋牛轧糖的味道,曾有人为她做了一屋子的糖。

    还记得那个一身华服、眉宇间稚气未脱的少年,指着脚下的这片空地,认真地对她说“这园子,本王送你!”

    也记得血水蔓上膝盖时,美貌的女子曾对她说,有人在等她……

    秦香男低头,看着地面的野草穿过她的脚掌,葳蕤生长。

    她四下看看,花草树木,光影绰绰,唯她,没有影子。

    秦香男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摸出一只白色的笔,写写画画。

    这本姻缘簿,她翻了无数遍,画了无数姻缘线,拆了无数对苦命鸳鸯。

    偏是这密密麻麻的红线之中,独缺她与他的羁绊。

    姻缘这事儿,或成或败,都与她这罪人无关。

    “你走我身后,我在前面牵着你。”

    秦香男看着走过的一对男女,男子在前,女子羞涩地跟在身后,轻轻捏住男子的衣角。

    “为什么?”女子甜甜地问,男子回头,温柔地揉揉她的头。

    “街市上,马车多,我在前面可以帮你挡住。”

    “傻瓜,血肉之躯,怎能抵挡得住金马铁蹄?”

    闻言,秦香男失了神。当年,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境?

    或以同情,或以仇恨,或以……爱?

    由远及近,像山水在湖面扭曲的倒影,曾经熟悉的一幕,与眼下的光景一一重合。

    画面中,白衣翩翩的少年走在前面,目不斜视,身后跟着个怯怯弱弱的小姑娘。

    姑娘轻轻捏住少年的衣角,随少年的步子走走停停,模样可爱而滑稽。

    少年淡漠地回头,冷言冷语:“不许再走丢了!”

    姑娘心中是窃喜的,她用力地点头,抬头时,少年的目光已落在了前方。

    他根本就没看她。

    一股失落盘旋在小姑娘心头,越过时光,撕扯着秦香男的每一寸肌肤。

    恨意漫漫,秦香男红着眼,戾气腾腾。

    她黑眸熠熠,盯着天上那巍峨的高塔,眼神变得狠厉。

    “你在怕什么?”秦香男指着天空,“姓祝的,本公主回来了!”

    呼呼风声,落叶沙沙,街市依旧,无可挑剔地热闹。

    阳光很温暖,可她再也感受不到。

    关于世间一切的味道,只能在她记忆深处嗅到。

    秦香男看着渐渐透明的双手,咬紧牙关,纵身跳入了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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