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娘子,唯一翠山玉。吾家有娇妻,独爱阿七瑜。

    ——《酆都族谱》

    吉时到,拜天地。

    靳胥面向大殿之上的王座,那里空无一人。

    王座上,仅直立一根七丈高的圆木,碗口粗细。

    他们,无人证婚。

    女子上前,喊道:“好,现在开始拜堂!”

    “一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

    在这热闹的大殿,声声入耳,怎觉得无比凄凉。

    每一声里,他们虔诚叩首,对着那圆木,心念许诺。

    无父成婚,原来是这个意思。靳胥想啊,家里那老头儿知道了,定是要气死喽。

    他也该死了。

    阿七只觉恍然,上一次穿喜服,还是在来生殿。不知为何,他很想子瑞,他希望她的祝福。

    随着一声“礼成!”,女子来到两人中间,“恭喜二位,喜结连理。”

    “姑娘,我想见三娘,劳烦你带路?”

    靳胥也点头,“你殿下寄信给我,说雪月快不行了……”

    “她已经回酆都了。”女子打断靳胥,“北公子请放心,雪姑娘并无大碍,只是与殿下比武时,受了点小伤。”

    “小伤?”靳胥瞪圆双眼,“萝芙那崽子就这德行,非得挣个输赢!要是雪月有什么闪失,我定削了她!”

    阿七难为情地看看女子,扯了扯靳胥的衣袖,示意他注意言辞。

    这可是在萝芙地盘儿上!

    显然,靳胥并没领会。

    阿七以为女子定会大怒,谁想,她竟笑了。

    “二位且入宴席,莫要与宾客折腾久了,好好入洞房才是。”

    靳胥唤住女子,“萝芙去哪儿了?”

    “明日公子就可见到殿下。”

    女子说完,快步走出了大殿。

    靳胥看着阿七发愣,还真是莫名其妙,就这么成婚了?

    他护昭陵六百年,守他三生又三世,本以为这轮回永无止境,不想竟日见云开。

    他见阿七望着殿外发愣,柔声问道:“怎么啦,昭陵。”

    “那女子的背影好像一个人哩。”

    “谁人?”

    “不记得了。”阿七摇头,“一日下来,你也没吃什么东西,快入宴吧!”

    靳胥饿极了,连连点头,拉着阿七往桌边走。

    酒过三巡,靳胥醉得一塌糊涂。

    月上乌梢,该是洞房时,众人遣散,却发现新娘不见了。

    此时,别处。

    阳光从竹篾窗照进,被割裂成小小的亮方格,撒了满床。怀中女子,昨夜温存,浅浅幽香。

    浓密的睫毛在光晕里忽闪,静睡的容颜,敛去昔日的张扬,像慵懒的猫,锋利的爪牙隐于一时的柔情。

    他许久没有这么细细看过一个人了。

    许久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

    怀中的小野猫,喵呜一声,睁开了双眼,碧绿色的眼眸,映出他略显憔悴的脸。

    她微微一愣,羞涩地想钻出他的臂膀,可他桎梏太紧,她只好又睡回去。

    羁绊千年,这迟暮的爱,真叫人揪心。

    她眼底晕染一抹忧伤,在他挑起她下颚时,霎时散去,缀上微风丽阳的明媚。

    微凉的唇,轻点如雨,迅疾似那年马蹄声声,飞溅的花草,清香扑鼻。

    她翻身坐起,解开纱衣。

    斑驳的光晕之中,绕了隐隐体香,光洁一片,泛着微光,恍惚地,仿若琼楼梦境。

    他迎了上去,紧紧环住,反转一压……

    他轻唤她,芙儿。

    吱呀作响的竹床,像窗外的鸟鸣,欢快而热烈。

    北铎望着从房梁上垂下的绞股蓝,缱绻的枝须间,有一对蝴蝶,柔翅扇动,忽生一阵朦胧,荡漾如雾,往事就这么漫了过来。

    第一次见萝芙,是在战场上。

    一千年前,妖魔之争,那时她铠甲红缨,英气跋扈。

    萝芙刚刚及第,蛮横幼稚,对着他挑剑:“你,长得还可以,就做本殿下王妃吧。”

    他好气又好笑。

    “小丫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瞪圆水灵的碧绿色眼睛,很是不解:“这跟你做我王妃,有什么干系?”

    随从在她耳边小声提示,她霸气回道:“酆都魔君?那又怎样,这一生,你只能是我萝芙殿下的王妃!”

    据说,她回去,就被妖族族长关了禁闭,说这小孩儿见色起意,得好好教化。

    他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了。

    谁想,这小丫头死皮烂脸,竟缠上了他。

    他素来好男风,唯一的儿子,也不知怎么捣鼓出来的。

    她变着法子骚扰酆都地界,使馆常常传来急报。

    “魔君,那萝芙殿下又,又来了,说是我们这边的猪跑了过去,糟蹋了她们的翠山石。”

    猪会啃石头?

    “魔君,魔君急报!”

    他扶额坐在王座上,挥挥手:“说吧,这回她又要干什么?”

    “萝芙殿下说,三河涧的水,流到酆都荒泽了,要,要我们把水还回去!”

    众官愤愤,直骂这小孩儿脑子被门夹了。

    他深知,她不过想逼他出战。

    于是,他派去他蠢儿子,靳胥。

    果然,够蠢。

    屡战屡败。

    众官提议,灭了这小崽子,太嚣张了!

    魔君如他,她不过区区妖族殿下,杀了她,不再话下。可,不知何时,好像习惯了她的无理取闹,竟不忍心剪断这种羁绊。

    他已时近万年,而她初初及冠。算来,她得唤他一声太爷爷。

    一日出战,他把话挑明,说今生不娶不嫁,劝她死了心。

    她不依,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起来,嚷嚷他欺负她。

    没了法子,他堂堂魔君,只好掏出糖来哄她,颜面无存。

    经她这么一折腾,妖族脸上也无光,决定绑了这小丫头,娶了蓝田玉的妖族皇子。

    他还为此揪心了一晚。

    揪心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一想到那只粘人的小野猫不会再来,他有些莫名失落。

    次日,便传来这丫头逃婚的消息。

    他有些悸动。

    本以为小丫头逃婚后,会来找他,不想,这一逃,了无音讯。

    再见时,已是当下。

    萝芙告诉他,她逃去了凡间乌托,藏身一位道人门下。

    说起凡间的游离,她总是眉飞色舞。

    她告诉他,她交了朋友,跟翠山的阿猫阿狗不一样,是真的人,长着两条腿,好看得像翠山江里的五彩石。

    她说,她习得一手好厨艺,掌管道观的三餐。

    从她的话里,他知道她曾为一个人做了满屋子的牛轧糖。

    她说那人超爱吃糖,仿佛唯有世间极甜的味道才能驱走内心的疾苦。

    那种糖,他记得,那日用来哄她的,就是牛轧糖。

    味道极甜,腻人。

    他不信,问她,“那一屋子的糖,那人全吃光啦?“

    她重重点头,“她吃了个精光。”

    “为什么一次性吃那么多,又不是吃不到了?”

    “那人说,牛轧糖极甜,腻人,吃多了,就不会再想吃其他的东西了。”

    “她说,她想记住这种味道。”

    他不解,她沉思回道:“那人说,记得一种味道,才能嗅着这味道,一路找回来。”

    “她是要出远门?”

    她点头,“远门,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

    “那她,没再回来?”

    他瞧见,她眼底的忧伤浓郁地化不开,便知那人没再回来过。

    “她是你朋友?”

    她摇头,“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蠢物罢了。”萝芙说,那人也许诺给她一件海棠花儿做的嫁衣。

    那人是谁,彼此从不说破。

    后来,萝芙回到了三河涧,为什么回去,无论他怎么问及,她也绝口不提。

    北铎收回思绪,垂眸盯着怀中的人儿,不似以往,那曾经稚气俏皮的脸,如今愈发妩媚动人,藏了太多心思。

    她终于长成了女人。

    察觉到灼热的目光,萝芙睁开眼,对上北铎低垂的双眸。

    “你在看什么?”

    “看你。”北铎将她拥入怀中,“六百年了,你也长大了,成了一位真正的女人。”

    “女人不好么?”她蹭他的脖颈,一阵撩拨,“风情万种,善解人意,凡间的男子,皆欢喜这样的女子。”

    好么?北铎心中一堵。

    他突然觉得心很痛。

    不知为何,他很想念那个一身戎装的小丫头,那用剑指着他的样子,让人好气又好笑。

    至少,那一刻,他觉得她一门心思,全是他。

    萝芙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瓣,气息尤香,她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

    她喘息问:“北铎,你会娶我吗?”

    “你想,我就娶。”他热烈地回应着,啃咬她白皙的脖颈。

    旋即,萝芙笑了,“你就不怕天规责罚?”

    “不要忘了,你曾发誓,不去凡间,不与共淼氏勾结,不与妖族通婚……”

    她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居高临下:“若有违背,愿遭红莲业火灼骨焚肉之苦!”

    闻言,北铎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萝芙。

    她笑,眼底有泪,“那一日,我也在,北铎!”撑在他胸膛的小手,忽生利爪,狠狠抓了一下,鲜血迸溅。

    萝芙纵身一跃,落在房梁上,惊飞了绞股蓝丛里的那对蝴蝶。利爪寒光,有血滴落。

    北铎忍痛,撑起身子,望向萝芙。

    碧绿色的眼眸,寒冷清冽,杀气腾腾。

    他怎么忘了,她是猫,一只小野猫,妖族殿下,没人可以驯服,即便是他。

    “芙儿,你听我说!”北铎踉跄站起,这一爪,虽不至于致命,但疼痛异常。

    “没有什么好说的!”萝芙狠厉道:“把魔符交出来!”

    “我闻得到,她回来了。我要帮她!”

    北铎捂住胸口,抬头看着她,“纵然她回来了,又能怎样?她是鬼,早已没了执掌天地的法力!”

    “你早就知道?!”萝芙眼神越发狠厉,“为什么瞒着我!”

    “你忘了?北铎,当年若不是你,子瑞不会死得那么惨!”

    北铎无奈摇头,叹息:“你以为,她还是那个陈子瑞?!”

    萝芙不听,吼道:“魔符在哪?”

    “你与我欢愉,就是为了偷魔符?萝芙,你与顾红楼还真是如出一辙。”

    “清醒点,萝芙!”他无力笑道:“你会不知道陈子瑞是谁?”

    “她不是城隍庙的小乞丐,不是姬无欢的徒儿陈子瑞,她是《鸿蒙志》里记载的共淼氏古神,秦共之女,长门公主,秦淼!”

    “你闭嘴!”萝芙眼底擒泪,厉声呵斥:“她谁也不是,她只是我萝芙的朋友!”

    北铎无奈笑道:“芙儿,你救不了她,放弃吧!”

    萝芙含泪摇头,撕裂吼道:“北铎!你根本就不了解秦淼,至始至终,不是我在救她,而是她在救我们!”

    “你以为,她不知道自己是鬼?”

    “你以为,她不清楚自己再无执掌天地之力?”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萝芙声嘶力竭,却忍住抽噎:“可你有想过吗,她为什么还这么坚持?”

    “从头至尾,她仅想自己一个人身赴黄泉!”

    “此番回来,她,她也是想一个人担下天兆之咒!”

    至始至终,她孤军奋战。

    尘埃落定,她一人黄泉。

    萝芙终于无法忍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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