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了不知多久,吴涯之身后忽然传来叶艋舟的声音。

    “涯之,你果然在这里。”

    吴涯之收起剑。

    叶艋舟向她招招手,笑道:“长老们召我商议事宜,可我待会原是要教导新弟子们习剑的,涯之,你能不能帮我把这课上了?”

    吴涯之从没有给小弟子们上过课,所以听到这请求,先是愣了一下。

    但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艋舟师姐,所以她很快答应下来。

    叶艋舟离开后不久,小弟子们列队来到剑场。

    吴涯之大致点了点人数,大概四十人左右。

    最近几年的弟子少了许多,这些小弟子们连中央剑场的一半都没站满,剑台更是压根没开放。

    可是吴涯之曾经听说以前的剑台上,钟楼底下都站满了人。

    有弟子低声议论:“这是谁啊?艋舟师姐呢?”

    吴涯之听见了,便说:“你们艋舟师姐有些事情,今天由我看你们练剑。”

    听了这话,她还没下令,大家便纷纷举起木剑各自练剑招。就连看上去会调皮捣蛋的几个男孩也认认真真一遍遍纠正自己的动作。

    吴涯之想,倒是一群乖孩子。

    她在最前面扫视每一个人,时不时到某个弟子跟前,指导一下动作。

    那小弟子就会点点头,笑着向她道谢。

    她静静地看着。

    每一个小弟子都在尽自己全力让剑招变得更流畅,更标准,他们并不考虑谁更有天分,而谁要付出更多辛苦,他们每个人都只是在一心一意地练剑。

    纯粹而又洁净。

    吴涯之已经记不得自己何时如此纯粹过,或者说,她从没有像这般洁净。

    从一开始,让她拿起剑的理由好像就是——他。

    她忽而有些糊涂,为什么她自己最初拿剑的理由,却来源于另一个人。

    她让面前这群小弟子们停下来。

    剑场中安静了几秒。

    她温柔地说:“师姐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们。”

    小弟子们疑惑地抬头看她。

    “你们,为什么拿起剑呢?”

    小弟子们都想帮师姐解决问题,于是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拿了剑,就不会再有坏人敢欺负我啦。”

    “拿了剑,我就可以保护娘亲了!”

    “我拿剑,是要成为让全天下都瞩目的剑客。”

    每个人的理由,不尽相同,却都饱含各自挚诚的心意。

    吴涯之忽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看着他们,就好像一棵古树,眼见着自己苍老的枝干,抽出嫩绿的新芽。

    她然就觉得,手里的剑似乎轻了一些,至少眼前的热闹景象告诉她,从前她承担的每一分责任,承受的每一分难过,换来的这一切,都很值得。

    她回过神,看见最前面的小弟子眨巴眨巴眼睛,他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师姐问这个做什么呀?”

    “我只是想弄清,我到底应为何而拿剑。”

    “那师姐想明白了吗?”

    “嗯。”她走上前,用手指轻轻点点那小弟子的脑袋,也不知认不认真,笑道:“为了你们啊。”

    她的视线慢慢越过这一群弟子,落在远方茫茫的青山之上,然后,又一点点,把目光移回来,眼里终于透出些许喜悦的神色。

    小弟子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晃晃脑袋,问:“师姐,说起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剑阁嘛?”

    她笑道:“这还得看你们的剑术练得怎么样呢。”

    小弟子们又是一顿七嘴八舌地讨论。

    “听说剑阁里有许多宝剑呢。”

    “是呀,也不知我们能拿到哪一把。”

    末了,有弟子好奇地问:“师姐,你的剑,叫什么?”

    吴涯之愣了一愣,她的剑如此平庸,所以从未有人过问,以至于她自己也忘记给它去一个名字。

    就好像连她自己都默认了:这的确是把平平无奇的剑,而我,也的确像它一样,是个平庸的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剑灵。

    她吞吞吐吐:“还......没有名字。”

    小弟子们失望地叹了口气,见她不说话,便重新拿起剑,练起剑招来。

    而吴涯之则开始回忆,自己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这把剑。

    那是许多年前了。

    当时,几位师兄师姐守着剑阁门口,顺便回收木剑。只有周峙柏随弟子们一同进去。

    一排排木架向阁楼深处延伸,散发出淡淡的沉香,各式各样的剑一层层陈列着,似乎等待已久。

    数不胜数的剑看得吴涯之眼花缭乱。

    周峙柏示意他们可以去取剑,然后正对着木架,抱着剑倚在墙上。

    有人一把一把尝试;有人先闭上眼,尽力感知着与自己匹配的剑的方向;也有的先下手为强,直接跑到剑阁深处试剑。

    没想到第一排架子就有不少宝剑。

    只是大家排着队摸过去,又一个一个走开。这些剑的剑灵大多坚韧固执,不愿意与未经磨砺的弟子们为伴。

    吴涯之试了一把又一把,没有一把合适的。

    其实她想象过很多次自己的剑的模样。

    她也曾梦过,那把剑的剑柄上刻着墨蓝色的水纹,和大师兄的剑,逐沧一模一样……

    于是,梦中的她和大师兄一人一剑,站在对抗魔道的队伍的最前列,同生共死。

    当年的涯之脸有些热热的,隔着架子悄悄瞟了一眼大师兄。

    他的一头墨色长发垂下来,搭在那身永远不变的衣裳上。

    目光穿过层层架子的空隙,定格在师兄身前那一排木架,涯之的心猛地一跳。

    那把剑……剑柄上刻了许多繁复的花纹,上面用笔绘成了墨蓝色,定睛一看,一截一截的,绘的大概是竹子。

    她四处瞅瞅,暗暗庆幸没人发现这把剑。

    她快步走过去,伸手拿剑。

    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从架子的另一边伸过来,也搭在剑柄上。

    吴涯之弯了弯腰,想看清对面的人是谁,却见那人也作出同样的动作。

    一张娇美可爱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是孙筠薏。

    周峙柏并不指明了这把剑更适合谁,也不过去规劝,只是淡淡地道一句,剑和主人要对彼此负责。

    话音刚落,孙筠薏就把手向剑一摊,作出一个属于大家闺秀的标准微笑,声音也比平时洪亮了许多。

    “师姐,你好像和这把剑更合得来,你拿吧。”然后转身,绕到下一排架子后面。

    她这么一表态,吴涯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涯之尴尬地捋捋头发,还是把手伸向了那柄剑。

    她握住剑柄,轻轻地把它抬离木架。剑因位置变化,反射的光一下子倾泻出来,让人感到森森寒意。

    在试过的名贵宝剑中,这把剑算是最服帖的。

    它对吴涯之并不排斥,但也仅仅是不排斥而已。

    不挑它,涯之觉得自己会后悔。挑它,似乎有些委屈了这么好的剑。

    举着剑犹豫了好一会,她最终还是把剑落回原位,准备再找找有没有更合适的。

    转身,毫无征兆地,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师兄依旧倚着墙,抱着剑,却是在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仿佛在看一出无聊的戏。

    时间似乎被空气中的尴尬所胁迫,以至于静止了一瞬。

    她赶紧离开这排架子。

    吴涯之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孙筠薏把剑让给她时声音那么洪亮,原来她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类似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涯之每每都有点埋怨自己怎么不多留心。

    她在成排的木架中穿梭,不知怎的,她试着剑,脑袋里又浮现出那绘着竹子的剑柄,还有那个美好的梦境。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一步一步走回那个架子。

    越走越近,可是她的心也慢慢沉下去——剑被人拿走了。

    吴涯之向已经挑定了剑,朝阁楼门外走去的弟子望去,虽然离得远,但是很快就能找到那剑柄上的一抹墨蓝色。

    拿剑的那姑娘正在和身旁姐妹说笑。

    仅看她那头乌黑秀丽的头发,发丝上簪着的独一无二的漂亮钗子,也能辨认出她是谁。

    吴涯之无可奈何,毕竟是她自己没把握住机会,人家师妹先是让了她,而后看中拿了去,一点错也没有。

    已经有小半弟子打定了主意,拿着剑离开。她却连一把稍微适合的剑都没有了。

    涯之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闭上眼感受,却不慎第一次进入化境之中,无法挣脱。

    好不容易睁开眼后,她找到了这柄剑。

    走过去,看到它的第一眼,失望却远大于希望。

    这是一把极普通的剑。普通到她想不出什赞美之词。

    整把剑由某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金属作为主体,剑鞘上包了几处铜刻花纹。

    和剑阁的宝剑相比,它实在是……有些朴实。

    不过它比寻常的剑稍重些,正适合练回雁剑法。拿上它,手里顿时沉甸甸的。

    拔开剑鞘,并没有想象中的寒光乍泄,它只是静静地,在穿过排排架子后姗姗来迟的夕阳下反射出一道暗红色的光。

    涯之四处看看,剑阁里静悄悄的,只剩了她一个人。

    叹了口气,吴涯之还是拿起它,独自向门外走去,夕阳躲在山后,余晖把天边的云彩染成金红色。

    最后一次回头,眼中是整齐排列的剑架,身后的地上,孤零零地躺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血色一般的残阳,死亡一般的沉寂。

    她拿剑的手有些不稳了。

    “哎呦,你可算是出来了,刚才在里面睡了一觉?”师姐突然从门侧蹦出来,嗔怪着。

    门外也只有叶艋舟一个人,大概是一直等待着门内的涯之。

    师姐背对着夕阳,周身染了金红色的光晕,显得温暖而又神圣。

    “别发愣啦,快跟我走。”

    她拉起吴涯之的手,带着她飞奔。夕阳下,地面上有两个影子交汇在一起,各自都不再形影单只。

    师姐好像永远都能给予她一份温暖。

    也只有师姐才会这样。

    她眼眶一酸,别过头,悄悄抹了抹眼睛。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挪到了他们头顶,弟子们的衣衫大多被汗水浸湿。

    吴涯之看了看,觉得今日的练习对小弟子们来说已经足够,便放他们去吃饭了。

    小弟子们立马收起剑,欢呼着向食堂的方向跑去。

    她见着他们成群成群结伴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做不成行走于江湖之间的大侠,那么把行侠仗义的梦想托付给眼前这批小弟子,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她这样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她回过头。

    “吴师姐,有人给你送了一封信。”

    内勤弟子把信封塞到她手中,便匆匆离开。

    吴涯之不禁有些疑惑,爹娘有弟弟,是断不会给她送信的,而她在山下也没什么其他的亲人。

    这封信,会是谁的呢?

    她怀揣着疑惑,拆开信封。

    吴涯之并不认得这封信主人的笔迹,索性略过正文,直接阅读起最后的落款。

    落款处,只有短短两个字——“张平”。

    吴涯之一开始没想明白这人是谁,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这应该是阿平的大名。

    不过,阿平写信给她,要做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心障中见过阿平,她心里隐隐升起不安,提了口气,向正文处看去。

    “涯之姐姐,见字如晤。阿平猝然托人写信,姐姐莫要惊怪。

    我自幼痴迷剑道,私学剑术已有三年。心性偏又高傲,自以为剑术了得。

    那日我让姐姐展示剑法,也不过是为了见识所谓的雁淮剑法能有多么高明。

    然而直至姐姐为我展示完雁淮剑招,我见到姐姐剑风之凌厉,招式之多变,方才意识到自己心智之愚钝,行动之迟滞。”

    吴涯之看到这里,叹了口气,咬紧嘴唇继续看下去。

    “你们走后,又有许多别派弟子前来,他们都安然无恙地回来,我这才得知你们已将幻境破解。

    他们之中恰有持剑者,我便请求他们收我做弟子,我再三恳求,他们终于同意。

    如今我虽比不得身在雁淮的姐姐,也总算是迈出成为真正剑客的第一步了。”

    吴涯之心里似乎有一股涓流在涌动。

    “如今堕道势力猖獗,百姓不得安生,阿平虽是个庸才,也立志要为铲除堕道做一份贡献。

    姐姐启蒙之恩,阿平不会忘记。只希望和姐姐能够再见,到那时,还请姐姐再指导我剑招。”

    吴涯之读完最后一个字,久久不能平静。

    她并不曾想到,自己当时无心的一个举动,竟对阿平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

    她看着最后“姐姐启蒙之恩,阿平不会忘记。”这几个字,忽然愧疚得不能自已。

    她与阿平皆是平庸之人。

    她就如一块河中的砾石,快要被河水的冲击磨平棱角,忘记初心。

    而阿平,就算自知平庸,就算前路风霜阻挡,也要尽全力前行。

    想到这些,吴涯之混沌的内心逐渐变得明朗,她似乎找到了拿起剑的意义。

    她看看手中的剑,想起刚才小弟子问自己的问题,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此时,周峙柏正带领几个弟子们赶路。

    夏末多雨,像今天这样天朗气清的景象并不多见。

    在天的尽头,几座高山拔地而起,颜色青翠苍绿,如同一幅水墨丹青画。

    周峙柏一边走,一边想着,那青山之上会不会有就像雁淮一样的门派呢?门派中又会不会有像雁淮一样许许多多的弟子?

    想起雁淮,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如此般好天气,她,在做些什么呢?是像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剑招吗?

    周峙柏忽然一怔,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她来。

    他随即在心里否定——不论她在做什么,那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周峙柏回忆起那日她不可置信的眼神,她,大抵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吧。

    明明这就是他的目的,可是真看到她这样失望至极时,周峙柏还是感到几分落寞。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孙筠薏走到他面前,疑惑地问:“大师兄,怎么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速度慢了下来,摇摇头,道:“没什么。”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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