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冬。

    这一年的冬格外冷,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雪漫上宅墙,同青苔相伴相生,在这大宅内终日不化,一天一天地活着。折断了梅枝,压败了生气。

    大宅祠堂的大门未关,雪纷纷扬扬闯进屋子,门也被狂风吹得来回摇晃,嘎吱嘎吱地叫唤着。屋内死气沉沉,灯油燃尽,食饭腐烂,正堂上的牌位也都陈旧了,香火却连绵不断。

    而此时,祠堂中间的蒲团上正跪着一个人。那人年龄不大,断了一条腿,身旁放着拐杖。只是跪着,安安静静的,只字不言,任由着雪落在他的肩头也不起身。

    不知是过了几个时辰,他说话了,嗓音有些沙哑,他说:“我不会忘。”

    他不会忘记仇恨。

    他不会忘记无数江家人濒死时的模样,恐惧,痛苦,到后来的无力释然。他们会流着泪,用最后一口气说,照顾好我的孩子。然后被熊熊烈火烧成一盒轻飘飘的灰,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果,一生的末尾只剩下一个木头做的牌位。

    他的父亲——上一辈江家主就曾在他年幼时告诉他,江家人命短,多难,都是因为那些汪姓人的诅咒。

    历代江家主都在为破开这个诅咒而奔波,他的父亲也不例外,最终客死他乡,再无音讯。他现在已然记不清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父亲的样子。

    如今,到他这一辈,他用前半生的时间跟随着前人的线索,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却也因为人祸失去了一条腿……

    他只剩一条路了,他没有其他办法了。

    门外的雪越来越大,在他的肩膀上盖了薄薄的一层。他的躯体在微微颤抖,指尖嵌入掌心,流出鲜血,滴在地面。

    不久,他听见了院里传来声响。他缓缓地拄着拐杖起身,楞楞地看着门外吹进来的雪,看着雪地里向他蹦蹦跶跶跑来的小身影,看着那小小的小孩落了满头雪也不在乎,举着手里的糖葫芦在他面前甜笑着,叫他阿爹,阿爹。

    她捏着他的衣角,把糖葫芦举得很高,说:“阿爹要不要吃?”

    他看着他的女儿,苦笑着摇摇头,用冰凉带着血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很暖和。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她:“阿眠今日的刀拿稳了吗?”

    阿眠听闻一愣,小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的衣角,就连拿着糖葫芦的手也默默地放了下去。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有些胆怯,特别小声地说了句,忘记了。

    在阿眠的记忆里,自打她过完了三岁的生日的那一刻,她的阿爹好像就变了。她的阿爹每天都会让她练武。可她现在还太小,刀都拿不稳,阿爹就会日日监督她用刀。即使她受伤也不肯停止一日,很累很累。

    但她每次都会摸着阿爹生辰时送给她的玉镯子,想着,那是她的阿爹,阿爹是不会害她的。

    阿眠回过神,看见她的阿爹蹲下身,用手掌一点一点摩挲过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地道:“阿眠,听话。阿眠不可以忘。阿爹要你记住,好不好,一定要记住——”

    阿眠眼睛突然亮了,高兴地再次扯住阿爹的衣角,她说:“好,记住了。阿爹不生气就好。”

    他盯着他的女儿的脸,他将她现在笑着的模样狠狠地刻在心脏里。他搓热自己宽厚的手掌,然后递给阿眠,阿眠立刻就握住了他的三根手指。他边走边说,他说得很慢。

    阿眠乖,阿眠乖,阿眠要乖……

    阿眠听着,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门。雪似乎又大了些,门外没了落脚地,风夹杂着雪,呆不久,便冻麻了全身。不知是哪片瓦不堪雪的积压,随着漱漱而落的雪一同落了地。咔嚓的一声,碎成了两半。

    他感受到阿眠身体一颤,是被吓到了。但他没有管,扯着阿眠的手就走进雪里。他越走越急,阿眠不知道要干嘛,只能在他身后踉跄,几次三番摔进雪里,险些被雪淹没。衣裳摔破了,棉絮混入了雪里。手掌也出了血,血滴在雪上红得鲜艳。

    他就听着她在身后的哭腔,她喊着,阿爹,阿爹,等等阿眠……然后用余光看着她一点一点爬起身来,继续跟上他的步子,捉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他感到眼角的温热,他想,这是阿眠选的,阿眠很乖。

    他带着阿眠走到她平时练武的地方。

    他终于停下来脚步,盯着阿眠。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身的雪,也不落也不化,就在她身上赖着,冻得她哆哆嗦嗦,呼出一口气都是冷的。

    阿眠看见他停下脚步,她笑了笑,模样有点像哭,但眼眶里打转的泪就是没落下来。

    他问阿眠:“阿眠最喜欢哪个兵器?”

    阿眠天真地认为阿爹要教她练武,颤着小手指向那把自己最爱的长刀。

    他拎起那把长刀,拄着拐杖就向门外走去,阿眠也很自觉地就跟了上去。他们走到了门外的一个矮木桩前,上面都是雪。他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跪在木桩前,用袖子把雪扫干净。

    他说,阿眠把手放上来。随后又伸手拽起她的另一只手挡在她的眼睛前,告诉她,不要动。

    阿眠听话地伸出左手,放在木桩上,手腕磕到了木桩上,闷响了一声,有些痛,但她也顾不得,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很疑惑,阿爹究竟要教她什么呢?

    他又开始不停地念叨着。

    阿眠乖,阿眠乖,阿眠乖啊……

    他念了很久,久到雪再次盖住木桩,盖住阿眠的手。阿眠轻轻动了动胳膊,开口时已经有了浓厚的鼻音,她小心翼翼地说道:“阿爹,好冷,手都冻冰了。”

    话音刚落,他的声音也停了。只听风声一阵,咔嚓一声,温温热热的液体溅到了他们的脸上,很暖和很暖和。

    阿眠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她慢慢挪开眼前的遮挡,一颤一颤的,怔愣的目光看向木桩上自己的手。已经被鲜血糊住了,但依稀可见她的小指断开了,里面的白骨也断开了。血还在止不住地流,流到雪地上,开出了两朵艳丽的花。

    她冷得有些麻木,手也是冰的。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

    她急切地寻找。

    她看见她的阿爹扔掉了切断她手指的长刀,眼睛圆睁,呼吸急促,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用拿过刀的手来抚上她的脸颊,擦掉她脸颊上沾的血,边擦边说:“阿眠乖,阿眠不哭,阿眠这样才能记住,阿眠不能忘。这是仇,是汪家的仇,你一辈子都不能忘……”

    阿眠不懂,阿眠不知道什么是仇。

    她感受到麻木后的疼痛,没有喊没有叫,只是发愣,伸出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摸一摸玉镯子,却摸到了一场空。她这才意识到,玉镯子在路上便摔碎了。

    她再也找不到了。

    很久很久,万籁俱寂。

    雪埋住了院子里的两个人,他们紧挨在一起,血和雪混杂着,在他们身边盛开,不断地盛开。他还在发疯,他不断地抚着阿眠的小脸。又念起了那段话,阿眠乖,阿眠乖……直到雪打落了梅花,他最后说,阿爹只有这个办法了。

    他抱着他的女儿安安静静地坐着。他听见了风声,听见了雪声,听见了树声,唯独没有听见哭声。他低头去看,他发现他的女儿没有流泪,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那断掉的小指,嘴里在说什么,声音很小。

    他凑过去,他听见她说。

    “阿爹,阿眠懂事。”

    “阿爹,阿眠不喜欢长刀了。”

    “阿爹,好冷。”

    ……

    这一年,他的女儿三岁。

    这一年的冬,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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