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过珠窗照射进房里,给淡色的纱帘填上一抹艳,银丝碳炉烧的暖气烘满了整室,窗外偶尔飘飞下落的雪花落到窗沿上逐渐化作飞灰。

    琳琅掀了厚布帘出门,迎面便是一股子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颤,赶紧跺跺脚拢紧了衣领,又回房去拿了一件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斗篷看着色冷,围着却暖和。

    琳琅提起裙摆,往院中冻得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跑去。

    “殿下——”一边奔跑一边张着嘴大喊,冷风直往她嘴里猛灌。

    湖面冻得硬却极滑,琳琅的鞋是别的人穿剩下的,鞋底早已磨平了,她在冰上大步迈了两下,身体骤热失去平衡,连话都不来不及说完整,就狠狠的面朝下摔倒在冰面上。

    澹台烬直挺挺地跪在冰天雪地里,天空中还有雪花不断向下飘落,落在他的发丝上,他两颊瘦削,眼眸低垂像个一动不动的雕像,可眉眼又生的极好,眼窝深陷,棱角精致如冰雕玉砌,便是瘦骨嶙峋也难掩他绝世姿容,面无表情,但眼角微红给他平添了一丝勾人的惑意,一双桃花眼便是看条狗都深情脉脉。

    他垂着眸,却能瞧见他纤长根根分明的睫毛,他衣饰极薄是夏装,冷风一吹,单薄的身子直打颤。

    他远远就听见了熟悉的叫喊声,随着熟悉的摔倒声,他抬起眼眸,冷漠地看向摔进他视线里的女孩,手里拿着的斗篷也飞出去老远。

    琳琅摔得痛极,心下想着这一回膝盖怕是又要疼了,赶紧抬起头,冲着澹台烬露齿一笑,又挣扎着在冰面上爬起来,冰又冷又滑,衬得琳琅像个滑稽的百戏人。

    可澹台烬看着眼前可笑的一幕,连嘴都不曾歪一下,仍旧淡漠而又平静。

    琳琅爬起来时,头发早已乱作一团,衣饰也因为长时间接触冰面而变得湿冷。

    琳琅跪在澹台烬的身边,一点也不怕他的冷脸,一边往他身上披着斗篷,一边又在他手里塞了个金玉暖手炉,嘴里不停道:“快快快,殿下冷坏了吧,暖炉是春桃给我的,斗篷也是二小姐披旧了的,春桃说二小姐出去上香了不在,殿下赶紧起来别跪着了。”

    说着伸手去揉澹台烬的膝盖,却被他抬手抓住了手腕,他眼眸漆黑,深处涌荡着不屑与厌恶:“我不要。”

    琳琅头也不抬的点点头,双手合拢朝手心哈气,把手心弄得暖和了,才拿手烘着澹台烬的膝盖,语速极快道:“是是是,我们殿下不稀罕别人的东西,殿下还是赶紧起来吧,膝盖要跪坏了,以后可就成瘸子了。”

    听见自己要变成瘸子,澹台烬也依旧固执的跪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琳琅没得法子了,只好站起来绕到澹台烬身后,又快又准的将手臂伸入澹台烬的腋下,大力的将他从冰面上拖拉了起来。

    澹台烬很瘦,琳琅又从小干惯了粗活,琳琅颠了颠,觉得自家殿下还没府里后院那头老母猪重。

    被一个少女这样轻而易举抱了起来,还是从背后腋下的方式,澹台烬立刻气的脸都红了,他忍不住怒叱一声:“月琳琅!”

    他如玉的面庞骤然裹上一团红霞,像是羊脂玉中飘了一抹红,好看的像是天上的仙人。

    被琳琅用这种方式推着走了几步,澹台烬无波心境终于出现了裂痕,他挣扎了一下,他从小就没得到精心照顾,人不病也弱西子三分,瘦弱的风一吹就能吹跑,论力气完全不是月琳琅的对手,只得气恼道:“月琳琅,还不放开我,我自己走!”

    琳琅这才松了手,将澹台烬丢到冰面上的暖手炉捡起来,塞回他手里,语重心长的像个老母亲:“这就对了殿下,二小姐罚你跪冰面,但人受伤就会死,咱们做人要懂得圆滑,不用那么实诚的,殿下赶紧回去,我给你敷敷膝盖,然后你睡上一觉,二小姐回来,我叫醒殿下,殿下再去跪着,这样殿下没有事,二小姐看见了也不会不高兴。”

    澹台烬一边被裹挟着走,一边冷笑道:“死……”

    琳琅与澹台烬相处多年,早就听惯了他的话,立刻打断:“我在乎。”

    琳琅看向澹台烬:“还望殿下看在我多年侍奉的份上,为奴婢想想。”

    澹台烬看着月琳琅红肿粗黄的半张脸又道:“你……”

    琳琅拉着澹台烬的胳膊快走了几步,冷风倒灌而来,糊了澹台烬一嘴巴。

    澹台烬被琳琅生拉硬拽的拖回了房间,这里是他的婚房,但同时也是叶二小姐从小住到大的闺房。

    琳琅将澹台烬推倒在罗汉床上,脱下他湿冷的外衣,掀起他亵衣的下摆,膝盖果然红肿着,

    琳琅从衣袖中摸出一瓶瓷瓶,挖出些淡黄的药膏熟练的给他上药。

    澹台烬看着忙来忙去的琳琅,问道:“去哪了?”

    澹台烬与她相处总是话少,好在琳琅早已熟悉他说话的风格,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早上去看了大小姐,给她送了些自己采的药材,治风寒的,”琳琅叹了口气,担忧道,“大小姐还病着呢,人还没醒。”

    澹台烬安静下来,一双极黑的眼睛盯着琳琅的脸看了一会儿,伸出瘦削的手,捏起了她的下巴:“为什么不上药?”

    视线中少女皮肤蜡黄粗糙,眼下有着青黑,眉毛疏淡,身量不高,瘦得像只画本子里的骷髅,头发半长不短,干枯分叉像一把杂草,整个人鸠形鹄面的,一眼看过去,除了丑,没有别的形容词。

    而更加可怖的是,她的面颊上有着四道长长的抓痕,颧骨又红又肿,狰狞的伤口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鼻梁,让人看了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澹台烬却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容,目光停留在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刚刚在冰面打滚,伤口处又结了细小的冰霜,平日里风吹日晒劳作的偏深肤色也因为吹了冷风变得发白起来。

    琳琅听了,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晃了晃手里的瓷瓶:“这是奴婢好不容易采集了草药制作出来的夷月族秘药,很珍贵,怎么能用在我身上?”

    她瘦得脱了相,一双眼睛大得出奇,直愣愣看人时像个癞蛤蟆,可目光里全是不解与纯粹,真的觉得将好东西用在自己身上是浪费。

    她又抿唇一笑,这一笑五官灵动起来,反而能看出有点狡黠:“我的伤口不好,二小姐见了我,就会知道她罚过我了,不会再继续为难殿下了。”

    澹台烬抚上琳琅的脸颊,指尖陷入伤口里,好不容易有点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渗出鲜血来。

    琳琅吃痛得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后缩,亦没有颤抖。

    澹台烬冷漠平静的看着琳琅的双眼,一动不动的,他指尖沾了琳琅的血色,慢慢地问道:“为什么?”

    又来了,这已经是殿下第六千五百七十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琳琅也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琳琅记得,殿下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他们还在景国的冷宫里,琳琅为了一口吃的,和一只偷溜进宫中的野狗打起来了,那时她被咬的浑身是血,还是从狗嘴里夺下了一个肉包子,期期艾艾献给殿下。

    那时的殿下瘫着一张小脸,居高临下看着她。

    琳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觉得殿下哪怕不说话,也超级可爱。她去问了兰安姑姑,姑姑说,就像她对柔妃,琳琅的亲娘对柔妃那样。

    人要知恩图报,殿下的生母是景国的柔妃,亦是她们夷月族的公主,当年琳琅的生母在夷月族犯了错,成了罪人,是公主觉得生母可怜,救下了她,把她也一起带到了景国,还让琳琅的生母嫁给了夷月族跟着来的一个护卫。

    是公主救了琳琅的生母,公主还说,若生母生了孩子,女孩就给取名琳琅,意为珍宝。

    兰安姑姑说,殿下是公主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她生命的延续,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殿下。

    思绪回笼,琳琅像第一次那样回答了澹台烬第六千五百七十二次问题:“我忠心于殿下。”

    澹台烬脸色如冰霜雪白,收回了手,转身躺回罗汉床,闭上了眼。

    琳琅起身,将房间里的炭火炉子挪了过来,暖意熏得澹台烬脸色红润起来,琳琅又将洗干净的新衣服摆在澹台烬枕边,团了团脏衣,准备一会儿出去洗了。

    琳琅带着脏衣服往院子后面走去,那里是伺候二小姐的丫鬟住的地方,有口井。琳琅不住在这,二小姐的贴身婢女春桃看琳琅怪可怜的,在自己房间里给琳琅打了个地铺,春桃是贴身婢女,从小跟着二小姐长大,不仅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到了冬日还有碳火可以用,琳琅也跟着沾了光,这个冬日总算没挨什么冻。

    琳琅把吊桶放下去,打了一桶井水上来,琳琅将长了冻疮开裂、冻得通红的手放进井水里,井水冬暖夏凉,她只感到了一股暖意。

    井水荡起一圈圈涟漪,水面翻折模糊的倒影,琳琅看见了自己的脸,波折破碎,伤口鲜红,几丝鲜血顺着脸颊流下,又被寒冷的天气冻结,看着只比恶鬼好上几分。

    衣袖沾湿,琳琅就这水面,细心地将脸擦干净,粗糙的棉衣摩擦过伤口,又疼又冷又痒,琳琅忍不住想哭,可眼圈红了红,泪意涌出来就成了霜,冻得双眼发疼。

    她怕大小姐看了这伤口害怕,也怕春桃回来担心,更怕二小姐看了更厌恶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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