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开了,琳琅还是第一次坐船,夷月族带来的是一条大船,能装上不少人,大船扬帆起航,直往景国而去。

    琳琅在甲板上看见了头戴斗笠的女子,好奇的多看了她两眼,女子转过身来,摘下了斗笠,是个中年妇人,但是风韵犹存,能窥见年轻时,貌美风姿。

    她看着琳琅,感慨道:“我刚见你时,你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如今都这么大了。”

    琳琅瞪大了眼睛,记忆复苏,从中年美妇的眉宇间窥得了一丝熟悉之感:“你是兰安姑姑!”

    荆兰安抚上琳琅的面容,在她依稀可见的疤痕上打转:“不用问也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好。”她声音哽咽,突然一把将琳琅抱在怀里。

    琳琅的面色茫然。

    荆兰安低声抽泣:“你和你母亲真像,和她一样漂亮。”

    荆兰安在琳琅身上看见了故人的影子,借此想起了当年的柔妃,时过境迁,她告诉琳琅,她在夷月族有了个女儿,于是想法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她也是第一次谈起了琳琅的母亲。

    “是你的外公犯了错,连累了你母亲,你的母亲被夺去了姓名,于是我们叫她小无。”

    荆兰安说,当年是她的外公闯入了夷月族禁地,破坏了一个祭坛,被审判时,她外公言之凿凿的说,他是受到了莫名的感召才会偷入禁地。

    族人不相信他的鬼话,认为是托词,族长判他全家流放,但是还未施行,小无的父母在牢中自尽了,也不能算是自尽,因为他们是突然暴毙的,没有原因。

    那时小无只有十四五岁,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要被流放。

    族长的妹妹,夷月族的公主月阮阮动了恻隐之心,她那时也只有十五岁,既然首恶已伏诛,小无又实在无辜,什么都不知道,也都不懂,干脆饶了她。族长拗不过自己的妹妹,同意了,但为作惩戒,剥夺了小无的名字。

    在夷月族没有了姓名就等于没有了来处,也不会有归处,百年后也只能作为孤魂野鬼随便丢入乱葬岗,不承认她是夷月族人。

    小无也成了月阮阮的婢女。

    公主十六岁那年,为了两族邦交,被送去了景国和亲。

    景国势大,那时的景王早就有了正妻,还有了嫡长子,对于月阮阮来说,景王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月阮阮身边的婢女都劝她不要牺牲自己的幸福,就连那些族中的鸟兽都这样劝她。

    “我是夷月族的公主,这是我应该尽的使命。”

    月阮阮这样说着,同意了景国的请求,她虽为女子,也想为生她养她的家族作出贡献,牺牲她一人,能换的夷月族全族平安,在她看来,值得。

    于是她走进景国,在后宫困住一生。

    “在挑选和亲的婢女时,我曾极力劝阻公主不要带着小无。”荆兰安怀念的说着,又摸了摸琳琅的脸,“可公主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谁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月阮阮一定要带走小无,因为她知道一旦她离开,小无肯定会被族人排斥,不如带去景国,也许能开启她全新的人生。

    可月阮阮不知道,有些人的诞生,是为了推动命运,她们的一生早在万年前就被人私自定下,绝非人力能改。

    琳琅问为什么不要带着她母亲。

    荆兰安看向琳琅的脸,微笑道:“因为小无实在太漂亮了。”

    小无实在是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可这种美不是那种艳丽的灼伤人眼球的美,是那种清淡的,冷冷的,淡漠的,像是天边的月亮,无暇的雪花,像是神域中的神女,清美无双,任何人看见她只会想起天山上的雪莲,像一副泼墨山水画,在她身边任何人都会黯然失色。

    荆兰安担心小无会吸引景王的注意,不是她私自揣测景王,而是她不敢相信,真的有凡间的男子能抵抗住她的美貌吗?

    更加令她反感的是,小无之前没有这种美丽。

    小无从前只是族中普通的少女,可在她父亲犯了错,闯入禁地后,她一天天的开始变化,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吸引人,荆兰安看得惊心动魄,一年后,小无身上甚至再也没有了她父母五官的影子。

    她完全长成了另一个人,荆兰安觉得小无是被神明诅咒了,被诅咒之人,如何能陪伴在公主的身边?

    公主不信这种诅咒,她还笑着跟荆兰安开玩笑,如果真有,那恐怕世界上多得是女子想被诅咒。

    公主也很美,与小无美成了两个极端,她艳若桃李,色若春晓,可公主是生来如此,小无又怎么能和公主相比?

    荆兰安是在来到景国后才安心的。

    景王澹台无极对月阮阮一见钟情了,于是一双眼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于月阮阮和夷月族人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爱屋及乌,景王也对夷月族礼遇有加;可对景国其他妃子来说,特别是一开始与景王琴瑟和鸣的王后来说,这是一场灾难。

    景王深爱着月阮阮,他已经不是景王了而是只属于月阮阮一个人的澹台无极,其他人于他是浮云,他看见同样美貌惊人人间罕有的小无,也只是赞叹了一句月阮阮身边,就连丫鬟都那么好看,顺带想给自己的臣子赐个婚。

    小无对景王也没有任何想法,她的一双眼睛里同样也只有救她于水火的月阮阮。

    月阮阮获得了幸福,自然开始考虑身边人的终身大事,荆兰安与月莹心都不愿意,荆兰安以为小无也同样如此。

    可没想到那天小无来到月阮阮的宫殿里,请求赐婚,她说她喜欢上了一个护卫月阮阮来到景国的侍卫。

    夷月族的侍卫本该就此回去,可在月阮阮成婚后,有个普通的侍卫突然异军突起,表现的英武不凡,对着兵法有独到的见解,令景王见猎心喜,不愿放他回夷月族。

    小无说得就是这个侍卫。

    可她在请求月阮阮,说自己喜欢他时,眼里没有丝毫的爱意,这令荆兰安不寒而栗,更让她惊恐的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点。

    后来是澹台无极亲自下旨给小无那个侍卫赐婚了,为了讨月阮阮欢心,也为了笼络侍卫,澹台无极说月阮阮身边的女侍也不是寻常人可以娶得,也得有个好的归宿,他不经任何人同意认了小无为义妹,还给侍卫封了官。

    澹台无极说小无的名字里有个无,那他就给她赐名澹台无忧。

    有了公主的身份,小无成婚后也能时常入宫陪伴月阮阮,不让月阮阮失去任何一个视作姐妹的人。

    可在荆兰安看来,澹台无极像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好像有个幕后黑手,将这些网罗在一起,可荆兰安不懂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当然这些暗地揣测的往事她没有告诉琳琅。

    小无是和月阮阮同时怀上的,彼时那个侍卫也做了不大不小的将军,上过战场,抵挡了不少次盛国的进攻。

    月阮阮笑着和小无商量,若都是男孩便能结义,两个女孩也能义结金兰,若是一男一女便可做亲家。

    小无那时只回答,无论男女,她的孩子都会陪伴在小殿下的身边,直到死亡。月阮阮感动于小无对她的情谊,可荆兰安听了却有着莫名的害怕。

    月阮阮那时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憧憬与向往,她跟小无一起给肚子里的孩子绣小衣裳,小无总是出神。

    荆兰安见过澹台无极是如何与月阮阮相处的,那时候她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相爱的一对了,于是小无与她夫君的相处变得格外显眼起来。

    小无的夫君名叫月珙瞿,他与小无刚成婚的时候,对小无极为痴迷,甚至能把小无宠到天上去,望着她的眼神也是温柔与爱意。

    可不知为何,小无总是淡淡的,对月珙瞿冷得不得了,像是在应付一件差事,而不是往后的夫君,而渐渐的,随着小无月份渐大,月珙瞿也好像从什么极端痴迷狂热的情绪渐渐走出来了,于是两个人越行越远。

    月琳琅这个名字,是小无月份大了,被太医诊出来来了性别,月阮阮给取的,琳琅,意思是精美的玉石,比喻美好珍贵的东西。月阮阮也被诊断出了怀的是个男孩,澹台无极高兴的给孩子取了好几个名字。

    琳琅了解了一些自己父母的过往,又跟荆兰安闲聊了一番,听见澹台烬找她,就离开了。

    荆兰安看着琳琅的背影,神色复杂。

    月阮阮临盆的前一晚,小无突然进了宫,她的预产期也在这两天,荆兰安看着小无满面愁容的进去,跟月阮阮待了好一会儿,出殿门时,小无突然就像发疯一样,完全不管自己的肚子,跑回了月阮阮身边,流着泪哭得肝肠寸断:“公主,小无会一直跟着公主的,公主别怕。”

    小无就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可那时的荆兰安不知道,只是好奇的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将要生产心中不安?往后的日子还好着呢。

    荆兰安送小无出宫的路上,小无突然说道:“这孩子生下来,和殿下一起养吧。”

    荆兰安觉得好笑,公主生下的孩子是皇子,小无虽得了公主青眼,被景王认作了妹妹,那她的孩子也只是公主之女,怎么可能养在宫里,她那时暗讽她异想天开。

    可小无只是平静的抚上滚圆的肚子,眼睛平淡的如一汪死水,她一字一句道:“这一切都是注定。”

    现在想来小无当初肯定是知道的,她定是知道自己会死,也知道月阮阮会难产而死,小无其实不是难产死的,她在生下月琳琅后,还是活着的,身体健康,根本没有难产,她像她的父母一样,是突然暴毙的。

    事过多年,荆兰安仍旧记得月珙瞿将裹在襁褓里的月琳琅交给她时,眼里流露出的恐惧与厌恶,仿佛那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魔鬼。

    月珙瞿的眼神在那一刻竟和澹台无极重合在了一起。

    荆兰安在照顾月琳琅和澹台烬时,有无数刻想过把月琳琅掐死,那时她已经明白,那双无形的幕后黑手,是为了让月琳琅和澹台烬牢牢绑在一起,从情感到世俗身份,要两人密不可分。

    可月琳琅和冷漠无情无心的澹台烬不一样,月琳琅会哭会笑,会难过会快乐,除了特别特别在乎澹台烬之外,没什么异样之处,甚至比寻常的孩子更懂事开朗乖巧天真,这让荆兰安如何下得去手?

    一个冷宫,教出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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