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林黛玉前往观音山,摘星寺。

    她许久不曾见过扬州城外的太阳,从轿子上下来时,额头已经沁出薄汗。紫鹃雪雁劝止不住,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登上观音山。

    寺里的女尼迎来送往过不少达官贵妇,对闺阁女儿亦不陌生,但林黛玉还是给她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那是三年前,林黛玉初次到访,见寺庙前有一棵百年老树,她就站在那棵树下,吟作了一首诗。

    这诗被路过的女尼听见,交口称赞,后来住持命人抄录下来,择了其中一句刻在前殿石匾上。

    林黛玉这是第二次来,故地重游,竟令人有种诸事未变之感。她循着住持的指引,看到从前做的那首诗,却是笑了笑道:“顽诗一首,竟无端得到这样的优待,她是积了什么福?”

    女尼们只道小姑娘谦虚,殊不知,她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

    上完香出来,天气晴好,林黛玉听从住持的提议,携身边两个丫头在附近游玩,几个家丁随行守护。

    林中绿荫倥偬,溪水潺潺,连日来的郁结消解大半。

    雪雁到小溪旁鞠水玩,紫鹃寻了一处岩石,垫上手帕让林黛玉坐下。林黛玉却没有坐,拂了拂上面的灰尘,轻轻靠了上去。

    她从小深居简出,原应更习惯深宅高院的生活,可眼下,望着澄蓝的天,听着溪流的清音,她感觉自己仿佛倦鸟归林,无比惬意,无比舒适。

    而不远处的山峰上,另一个人也正惬意地望着她。

    卫赋兰站在那儿,看着下方的小姑娘,杂乱的心跳随之舒缓。

    云招收回视线,率先打破这片刻宁静。

    “上回谁说了要正大光明的?您这,这不也是暗中,私下,那什么吗?”

    卫赋兰目光依然看着下边,毫不惭愧,“唉,太难了,她不出院,我又没法进去。原以为住进林府,多少能说上几句话,谁知道内院规矩如此之多?想正正经经地结识,始终跟做贼似的,怎么会这样呢?还不如当狗那会儿!”

    云招连呸数声,“别这么咒自己啊!”

    卫赋兰不理这劝告,脸上倏尔浮现笑意,“看来道长给的药方还是有用的,你瞧瞧,林姑娘的气色是不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云招想说自己懒得瞧,别家的公子该读书读书,该入仕入仕,只他家这位,整日里瞎转悠,不想着自己的前程,却替旁人操碎了心。

    云招瞥眼卫赋兰的手腕,见他转身要走,竟真的只为了看这一眼,无奈吞咽下了想劝的话。

    忽然目光往下方一扫,云招微怔,在卫赋兰踏出一步时,冷不丁道:“林姑娘好像,看见咱们了?”

    卫赋兰一惊,转过身去,隔着绿影和徜徉的山风,看见林黛玉不知什么时候直起了身子,正定定看着这边。

    “完了。”卫赋兰眼皮一颤,眼睛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林姑娘会不会把我当奇怪的人了?”

    云招适时补刀,“您本来就很奇怪。”

    然而更奇怪的是,那一头的林黛玉也没移走视线,她静静望过来,目色坦然又纯净。随后紫鹃也发现了他们。

    紫鹃惊恐地挡在林黛玉身前,警惕地四处张望,张口喊了两声,卫赋兰听不清她喊了什么,约莫是在唤家丁。

    但卫赋兰觉着,紫鹃的反应才正常啊。

    他看见紫鹃的衣摆晃了晃,被紫鹃挡得严严实实的林黛玉从后面伸出一只手,似乎在让紫鹃让开。

    卫赋兰面色微沉。

    林黛玉,你为什么不害怕?

    卫赋兰恍然意识到,自他认识林黛玉以来,似乎就没见过林黛玉脸上露出像紫鹃那样的表情,以至于......

    他心底忽然升起难以言说的怜惜。

    小姑娘或许害怕过,但没人知道。

    卫赋兰默然半晌,决定勇敢面对!

    来到林黛玉面前时,数名家丁以及紫鹃雪雁都挡在了前方。卫赋兰不必再自报家门,因为他们都已经认识他了。但从他们每个人的表情来看,或许不用等到明日,林如海就会把他扫地出府。

    卫赋兰不知怎么开口,但总得解释两句。

    “我,在下,其实......”

    最终,他叹了口气。

    “对不起,以后,我再不这样了。我知道你现在看我肯定像不轨之徒,但是我对你没有恶意。”

    林黛玉扫了眼四周十来只眼睛,面色微红,似真的恼了,开口竟罕见地结巴起来。

    她瞥眼旁人,“你,你们退下。”又低着头转向卫赋兰,“你,你走近些。”

    家丁丫鬟们又怎敢真的退下,面面相觑半晌,只能背过身去,不看这两个人。

    于是众人背对着,以那方岩石为中心,将卫赋兰和林黛玉合围在一丈之内。

    这场面,略诡异,令卫赋兰向来从容自如的脸皮也不由得跟着发烫。

    林黛玉眉目低垂,“你为什么做这些?”

    若在一日之前,林黛玉怎会如此?

    可老天偏偏让她在昨晚得知了怀里那包药末的由来。

    七日前林府又上门一个大夫,据说是之前那位吴大夫的徒弟。大夫给林大人看病时,提到自个儿近日诊治的一个病人。

    这病人症状与林黛玉相似,也是从娘胎带来的弱症,林如海听后,当即让大夫给林黛玉瞧上一瞧,谁知这大夫看过之后,便说自己有法子为她调理。林黛玉不以为意地吃了几日,意外发现手足和暖不少,精神也比先前足了。

    便是在昨夜,她从林如海口中得知,数日来上府看诊的大夫都是应了卫二公子的邀约,从四面八方特意赶过来的。

    林黛玉再不能不把这人当回事,更难以视而不见。

    也不知为何,见到这人,她总是隐隐不安。

    可分明,只见过两面啊。

    卫赋兰看着林黛玉眼里的认真,所有借口都化为乌有。

    他回道:“为你好,你信么?”

    林黛玉微微低首,摇了摇头。

    “不信?”也在意料之中,卫赋兰笑了笑,“可这是真的。”

    “不必。”林黛玉道。

    卫赋兰一愣,“什么?”

    “我......”林黛玉刚想说我听过你的事,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本可以不必如此。”

    她蹙着眉头,思索片刻,想起什么,忽然又问:“难道我家与你们卫家,祖上有何交情么?”

    这小姑娘沉眉思考的模样真真令人心里发痒,卫赋兰好想逗一逗她,顺便抚一抚她那深蹙的眉。

    但卫赋兰绝不敢动手动脚,这心思只能放到嘴上。

    “听父亲说过,嗯……是有那么回事。”

    林黛玉眼皮一抬,清冷眸光流转,落进卫赋兰眼底。

    他蓦地一个激灵,“咳咳,”清咳两声道,“大概是……我也不太清楚……”

    林黛玉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料定此人口中无一句实话,心中更恼,忽然瞳孔微微放大,看见卫赋兰袖口染开一片红。

    她眉心蹙得更深,“你怎么了?”

    卫赋兰不以为意地低头瞟了眼,怔住一瞬,将手背在了身后。

    “哦,没事,上山时摔的。”

    这话简直没过脑子,摔能摔到手腕上?况且林黛玉分明看见他手腕上包了厚厚的纱布。

    但他不说,林黛玉自觉没理由再过问。

    “林姑娘,”卫赋兰抬起头来,手指在背后摩挲着腕间纱布,忽然之间褪去所以戏谑,沉声问,“听说,你就快回京城了?”

    林黛玉又低下头,“嗯”了声。

    “你想回去吗?”

    林黛玉摇摇头,忽然顿住。攥住裙摆说道:“与你没有关系。”

    “如果你不想回,我有办法帮……”

    林黛玉截住他的话,“与你没有关系。”

    卫赋兰终于皱起眉头。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林黛玉不动。

    卫赋兰注视她半晌,蓦地,叹了口气。

    他歪了歪身子,对旁边的家丁恳请,“这位大哥,能不能,再往那边去些?你们在这里,也太不方便了。”

    家丁道:“哥儿几个都是老爷亲自派出来保护姑娘的,公子放心,除了老爷,所有事咱们不会向外透露半句,快快说完,好让姑娘回府吧。”

    卫赋兰揉了揉额角,他坦坦荡荡,岂会怕被外人听去,林黛玉放任他来,必定也早就心有对策,可是这些人挨得太近了,林黛玉脸皮儿又薄,当着这些人的面,怎能套出她的真心话?

    林黛玉听了这话,忙道:“是该下山了。”

    这是变着法赶他呢。

    无可奈何,卫赋兰只能退而求其次。

    “先前那书,在下尚有许多未明之处……”

    雪雁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公子早就不耐烦,立时柳眉一竖,“上回姑娘为了译其中一篇文章,劳神费力了好半天,你这人怎的得寸进尺来?”

    “上回是我考虑不周,这次不劳林姑娘译完整章,我从书里挑几个难解的,写出来,再给姑娘送去,林姑娘只消逐字解析便可。”

    “那也不行!做甚非找我家姑娘?”

    这时,林黛玉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好,我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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