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夜黑风寂,正值子时,静悄悄的后院忽有“吱呀”开门声响,南向末尾的厢房缓慢地打开一条缝,房内烛光流泻,照入廊下。

    沁雪一手端着烛台,一只手按在门上,先探出头来谨慎地四下打量,确认门外无人,便转过身去打开房门。

    赵姨娘从里头出来,依然保持着白日的体面妆容,只是钗环皆已卸下。二人从房中猫着步子出来,沁雪正回身关门,猛然一阵风吹过,门扇“啪”地一声打在门框,惊得赵姨娘肩膀一抖,狠狠朝沁雪背上打去,低骂道:“轻些,蠢材!”

    关好门,刚出后院,便见贾环快步走近,身后跟着位灰衫小厮 ,那小厮手里提个木箱笼,正是十里外乡里有名的开锁匠。

    母子俩在两日前就已经商量好对策,打定主意今夜要开后罩房最里面那间厢房的锁。贾环向来闲散,这两日兴冲冲四处走访,也是为了今夜一举得利。

    “听说林姑娘并不十分看重这里,也没叫下人守着。”来到库房前,沁雪小声说道。

    夜里风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入到耳朵里,仿佛也刮着耳膜般令人心焦。赵姨娘东望望西望望,等了半晌不见打开锁,正待发难,忽听一声“咔”,锁开了。

    几人霎时眼睛一亮,贾环忙不迭夺过烛台迈进门去,赵姨娘喜上眉梢,刚跨过门框,忽地一顿,转身。

    “你在这里守着。”

    这话是对沁雪说的。

    到这还防着她呢,沁雪心中冷笑,微微低头,乖巧应“是”。

    此屋由三间厢房打通而成,内里只简单装潢了一番,未设家具摆件,若非放置着几十个红木箱笼,该是一件极为空旷的房子。

    贾环抓着锁匠到一只箱子前开锁,箱盖打开的刹那,整个人忽如沐吹风,两眼闪烁着精光。

    那锁匠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值钱玩意,兴奋伸出手去,冷不防被贾环一巴掌拍到手背,“急甚,少不了你的。”说着,拿出一个玉如意。

    赵姨娘也走了过去,拿出另一只玉如意,宝贝地揣在怀里摩挲。

    “都是好东西,儿啊,咱们这一步走得险,但也值了。”

    话音刚落,门窗外,纷乱的脚步声乍然响起。赵姨娘和贾环对望一眼,伸着脖子轻唤了声:“沁雪?”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她便抱着玉如意起身,正觉后背寒栗,突然“砰”地一声,虚掩的门突然大开!

    朔风忽而迷眼,视野恢复的瞬间,黑压压几个人影赫然立在门前。

    赵姨娘陡然心底一凉脑中轰隆隆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悲哀地回荡:完了,完了,完了……

    当中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便是拄着拐杖的贾老太太,依次是王夫人、黛玉、鸳鸯,以及躲在诸人身后的沁雪。

    黛玉、鸳鸯面色冷然,表情尚算冷静,似乎早就预料到一般,王夫人扶着贾母,两人气得发抖。

    “老太太……”解释的话来不及开口,拐杖就朝着赵姨娘和贾环砸了下来。

    “孽障——”

    一行小厮提着灯笼进屋,将里头三人重重包围,老太太不顾众人劝阻,举着拐杖追打赵姨娘和贾环。霎时间,屋内灯火煌煌,鸡飞狗跳。

    老太太几十年来从未越礼,这回是真的怒上心头,直到力竭方才放下拐杖,拄着拐杖吁吁喘息。

    黛玉沉默着替老太太顺背,鸳鸯在另一旁安抚,两人目光不约而同地从沁雪身上一扫而过。

    前日沁雪到老太太安歇的屋外找到鸳鸯,密告赵姨娘计划窃取林姑娘聘礼一事,也不知究竟有意还是无意,叫老太太给听见了,许是接二连三的变故令老人家心力交瘁,老太太忽然就钻了牛角尖,非要亲自来逮这两个孽障。

    丑事闹到大半夜,赵姨娘当即被打发去了贾家远离京城的一个农庄,贾环则被禁足陋室。此行山高水长,赵姨娘背着个罗布包袱禹禹独行,临行前只有探春送了一程。

    此后,再也没人提起林姑娘的聘礼,王夫人数次欲言又止,在她第九次捧着账本去见老太太时,老太太命鸳鸯把房中几个陈旧箱笼摆了出来。

    那是老人家全部的身家。

    换句话说,是棺材本。

    准备许久的劝谏之语瞬间都被塞回了王夫人的肚子里,看着歪在榻上,满头银发的老祖宗,王夫人头一次感到心酸。

    “你要好生侍奉老太太,只要老太太尚在,贾家就不会倒。”

    这是贾政被羁押时,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彼时她陷在失去丈夫的惶恐中,还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图。

    王夫人垂下眼,手指攥住袖口,向着榻上,贾家真正的顶梁柱福身。

    “母亲,您受累了。”

    “……”

    这一番牺牲无疑解了贾家燃眉之急,黛玉原有心帮衬,却是被老祖宗亲自撵了回来,老太太自有其傲骨,问过一次黛玉便再不过问了。

    在贾家休养生息,另寻宅院的过程中,时间来到年底。

    收回了一些租子,另卖掉几亩老家田地,总算有余钱能在城里购置一处便宜房产,老太太同太太们商议一番,将搬离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

    眼见寒冬将至,卫赋兰请贾家诸位往卫家另一处温泉庄子游玩泡温泉。

    庄子里分了四间大院,两间小院,贾母王夫人一个大院,小姐们一个大院,随行的丫鬟婆子一个大院。

    卫赋兰屏退下人,领着黛玉穿廊入园,两人走走停停,赏花问柳间,来到北面的一个小院子。

    这小院从外面看毫不起眼,卫赋兰却兴致勃勃,稍一停步侧首看向黛玉。黛玉面色沉静,倒是未觉得住进小院子有何不妥,见卫赋兰朝自己望来,只是略带疑惑地回望去。

    卫赋兰笑笑,说着话推门而入。

    “冬季一过,距离明年春闱也不远了,未来几个月我得悬梁刺股地努力读书,不能时常陪你了。”

    黛玉心想:这大半年你也并未时常陪我,入夜时人总是不在,天亮了又莫名出现在床畔。

    可她脸皮薄,这种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她便抿抿唇,“嗯”了声,道:“你只管安心读书便是。”

    这间小院果然别有洞天,主屋后有一个水池,池子里竟已经蓄上了水,水面袅袅热气升腾。

    卫赋兰停下步子,脸上不带掩饰地浮现得意之色,黛玉微微一愣,走近池边,蹲下去掬了把水。

    “是热的?”

    此处依山傍水,抬起头就能看见重叠的山峦,黛玉侧耳,耳朵里还能听见啾啾的鸟鸣和流水的声音。

    “别的地方景色虽好,但远远不及这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可好?”

    “嗯。”黛玉轻轻点头,热气拂上脸颊,忽然烧得她心下一阵羞赧,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哦——”卫赋兰及时捕捉到她这一变化,忙补充道:“我的池子就在隔壁,有事你喊我,我我能听见。”

    黛玉抬头,顺着卫赋兰目光这才恍然发觉另一边还有个池子,不远处立着三架屏风,那屏风一字排开,几乎将后面的风景完全隔绝了。

    “那边还有一个池子?”

    “嗯,”卫赋兰不自然地挠挠后脑勺,“我在那儿,你,你在这。”本来是没有屏风的,他原本打算和林姑娘待在一处,美滋滋想了一个月,临了也不知是怎么,忽然就打了退堂鼓,怕惹林姑娘不快,斥责他轻浮,卫赋兰连夜又叫人把屏风搬过来。

    听见回话,黛玉又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卫赋兰顿了顿,提步过去,拉着她手臂将人扶起来,“好了,等会儿再玩,我在大院安排了一场家宴,一会儿我们吃两口就悄悄溜出来。”

    黛玉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明明是你设宴款待别人,怎么还打算自个先溜走呢?”

    “哎——”卫赋兰佯作遗憾地叹口气,“我这不是为尽地主之谊么?下次再和你出来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就依我一回,嗯?”

    黛玉背过身,甩了甩水,“不依——”

    “……”

    黄昏时,大院筵宴已过半,金色余晖铺洒到温泉水面上,粼粼的波光将冷意都驱尽了。

    黛玉泡在池子里,安静地听着另一边传来的呶呶不休的说话声,一面掬水玩,一面仰头看着这一片天地。

    过了很久,她终于忍不住打断卫赋兰的话,“你安静一些。”

    对面顷刻就没了声音,果然再没有说话声了,黛玉叹气,回答了他来时问的第一个问题。

    “老祖宗留下沁雪,自有她的道理,我们这些人哪儿好说道呢?当年沁霜含冤早逝,的确令人始料未及……”

    “你记得沁霜?”

    “记得。”蒸腾的雾气将黛玉脸庞蒙上一层温热的湿意,她望着池水,神情怔然,“让我记住的人不多,不知为何,偏就记住那个丫头了。”

    “人死后,会到哪里去?”这次,是黛玉抛出了问题。

    卫赋兰想了想,道:“会去想去的地方吧,然后被牛头马面抓走,经过苦不堪言的折磨,洗掉记忆,再进入下一个轮回。”

    “下一个轮回……还是做人?”

    “不一定,当猪当马当牛当狗都有可能。”卫赋兰也不知自己怎么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好像他十分了解似的,当狗的记忆俨然已如前尘往事一般,似乎过去了很久,顿了顿,他笑起来,语气忽然轻下去,低喃的话语随着头顶的鸟鸣散入水中。

    “你放心,不管沦为什么,我一定不会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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