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让搬来希市那会,周青岑才刚在观众面前混了眼熟,每天被一群大人围着不是进组拍戏就是上电视台录节目。

    黎让看见他的时候,他大多是一人在庭院里背台词,其他时间大概是在补落下的课程,总是坐在书房里,身边补习老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黎让趴在窗边,和他房间里的灯比着没有观众的赛,比谁最后一个熄灭,等待着谁先熄灭,但总是半途被妈妈赶去睡觉。

    黎让不在乎输赢,但不得不服输的感觉并不好过,尽管对方毫不知情。

    两家是邻居,可惜老人说的“远亲不如近邻”,对乐于漂泊的人是行不通的。周青岑父亲是省文联主席,母亲接手了家里的影视公司,在大公司垄断市场、你死我活之间也略站一隅,摆的是一副岁月静好。二人都忙,黎让父母也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没什么时间建立感情。

    黎让之前就在电视上见过周青岑,特意留意了演职员表,一个小小的“饰”,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串联起来。

    黎让小时候年纪小,以为演员本人性格就该是与所饰演的角色相像,演戏不是演的,只是把镜头对准演员,电影是记录生活的片段。后来瞧见剧组里上一秒还和颜悦色的姐姐在下一秒就凶神恶煞,黎让感觉自己整个人的三观都被重塑了。

    电影是假的,这一认知是对一个孩子幼小心灵的一次摧残,就像告诉一个孩子这世上没有奥特曼一样。

    然后黎让长大了又发现,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又是一场重构。

    周青岑发现这场比赛的时候,黎让正百无聊赖摆弄着爸爸淘来的胶片机,镜头对准周青岑,通过取景器,黎让惊悚地发现周青岑在和她对视。

    快门按下,闪光灯亮起。

    周青岑盯了她一会,笑着朝她摆摆手,黎让呆滞地回应,随着手的摆动,周青岑书房的自动窗帘默默合上。

    周青岑小时候要比现在活泼一些,甚至谈得上有几分古灵精怪,黎让后来觉得是他这会还人性未泯。

    黎让那时候就初步具备了一个传媒人应有的对真相的嗅觉,她现学的语文无法使她精准描绘出那样的感受,只是觉得,他像是热带气候的一棵棕榈——周围是腾腾热气,空气都被烘焙的扭曲变形,海岸边上常有人经过,骑车或步行,缓而慢地欣赏着一棵树生长的环境,看远处浪花飞溅,青春肆意的少年在海滩上晒日光浴,人们都在看海,没人去关心一棵树的沉默。

    老式胶片机数字指向36,爸爸送给她胶卷的最后一张作为当天准时完成作业的奖励,黎让来不及懊悔这么轻易将最后一张轻易用完,而迫不及待地想看一整卷胶卷冲洗出的效果。黎让的父亲黎南山是国内小有名气的电影摄像师,酷爱胶卷,但制作成本太高,少有导演愿意使用电影胶卷来拍摄全片。

    孩子没有时间和数量观念,若没人约束,除非累了,就会一直看动画片到半夜,会一直吃巧克力和薯片,会一直疯玩到日暮途穷。那时候的黎让也什么都想要即时的效果,看见了玩具就要立刻买,喜欢的零食忍不到第二天,想去游乐场就要马上出发……可是家长不会纵容孩子。

    第36张,是奖励。

    “明天我带去工作室,现在小狸去睡觉了好不好?”黎南山接过胶卷放到储物盒里,继续看着电脑上待处理的电影片段。

    “这为什么是黑白的啊?”

    “这样就方便调色师上色了啊。”

    黎让小时候常陪着黎南山跟组,摄像师这个行业像是在游牧办公,天南海北的跑,一忙就是连轴转好几个月,偶尔偷了几分空就是走街串巷的扫街,黎让不喜欢听她爸絮絮叨叨一通理论知识,黎南山是典型的只会自己学不擅长教人的聪明学生,黎让每次都只觉得听得头大,所以黎南山大多时候是给黎让一只徕卡mini3自己玩,全自动傻瓜相机,轻便是显著优点。

    黎让跟着父母走遍了祖国大半山河,黎让母亲奚望女士是知名制片,在剧组有时比黎南山还忙,后来直到黎让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意识到孩子应试教育的必要性的夫妻俩终于安顿一些,换了几个城市搬了几次家才选择留在了希市,江南水乡,人杰地灵,是黎让母亲的故乡。

    不过由于小学经常转学,黎让素来没什么同龄朋友,从小都是和剧组大了她几轮的叔叔阿姨厮混在一起,和普通小孩格格不入。没让孩子上幼儿园这件事上,夫妻俩起初是认为该给孩子一个有意义的童年,觉得幼儿园也没什么必要,不如见些江水山林、人来人往,之后见状又有点后悔和愧疚,担心黎让不合群,但好在黎让很快就能融入了群体,二人才松了口气。父母们总这样。

    黎让长相颇似漂亮温婉的母亲,性格却是从大西北养出来的,身边不缺关系不错的同学朋友,不过最好的朋友还是汪姒,合拍,真心换真心。

    但要说黎让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其实该是周青岑。

    爸爸在第36张胶片机拍完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办公室,一周后才回了家,妈妈也是天天住在工作室里,黎让从小跟组时就是这样,二人一旦忙起来就会把她忘了。

    他们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这个点急需睡眠,然而黎让早习惯了熬大夜,尽管后期奚望女士强行调整过她的生物钟,可总是半途而废。夫妻俩推门进来时,黎让正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正对面房间坐在书桌前的周青岑,周青岑没有抬头。

    他大概知道我在看他,或许他讨厌我,假如这样,那么我也讨厌他。黎让莫名这样想着,心里又泛上几分惺惺相惜。

    听见声响,黎让转过身,黎南山恰好走到她身旁递给她一本相册。“小狸,我把你这张照片打印下来了。你看看。”

    一本对于黎让来说过于沉重宽大的相册,大约比b5大一些,插页式,墨绿色的皮革封面,封面上是一串英文,黎让没看懂,只是轻轻拂过那些按压出的字体。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一张很典型的框架构图,此时是冬季,本土树种大多已经落叶,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枝,黎让比起看繁茂的枝叶反而更爱看各式各样的枝干,遒劲的、细柔的,每一根枝干都孕育着静谧的生气。周青岑穿着一件绀色开衫位于中央,是他们学校的校服,他定定地望向镜头,黎让突然想起在取景框里的对视,与之后柔和的微笑相比,此时他的表情堪称冷酷,幸好此时人们对于演员还没有要求时时“亲民爱民”,也没有被供上神坛。然而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为镜头而生的。

    她不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黎让的手抚过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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