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齐王妃有孕，女皇高兴之下，为抬举她的母家，便下了一道旨，招了她的叔父，宣平侯徐从烈回长安，任枢密院副使。
徐家的门楣不算低，否则当初也不会与谢家的嫡系公子有婚约，往上数个五六代，出过的将相也算是济济一堂。
到了徐子衿祖父奉安公那一代，子息不隆，就生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科举入仕，一直不得重用，身子骨又弱，到了三十出头就病故了。
让老人家欣慰的是，小儿子从军后一直战功不断，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小功勋，后来更是在战场上一转大周与怀夏的攻守之势，二十多年前就曾兵围怀夏的西京。
能在而立之年就能靠军功封侯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人，徐子衿的这位叔父便是之一。
可惜，后来徐从烈站错了队，在如今的女皇还在先帝的皇后时，他因为反对双圣临朝，被女皇寻由头贬去了洛都，徐家也由此式微。
这位宣平侯也是奇怪，一生无妻无子。
如今徐从烈起复，有叔父在朝中，往后徐子衿的腰杆子也能硬一些。
“听闻这两日，许多侯爷的故交都纷纷登门拜会，因为齐王妃想攀附徐家的，那就更多了，徐家的老宅子可是热闹得很呢。”
他冷冷扫了一眼过来，“公主想说什么？”
“我想说，驸马难道就不想去拜会宣平侯么？”
谢宁州与徐家的渊源不浅。
徐谢两家本是世交，当初他投身军中后一直便在宣平侯帐下，加上徐从烈膝下无子，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传授他带兵行军之道，可说是视若己出。
两人既有师徒之名，也有父子之情。
谢宁州却黑着脸，“不劳公主操心。”
赵竟夕想到，昨日来看他时，见他在书案前写着什么，桌边全是写废之后揉作一团的纸团，不知是写什么，这样郑重又纠结。
他见她来后，迅速将正在写的那张遮住了，却不知，没能遮住提首的那句“不肖徒宁州谨拜宣平公尊前”。
是写给徐从烈的。
徐从烈到了帝京，于情于礼，谢宁州都是那个最该登门拜访的人。
可若要拜访又何必写信，他打算送这封信去，便是不打算去徐家了。
赵竟夕当时就想过，他为何不去见宣平侯。
是不愿见？
因为当初与徐子衿有婚约在身，却因为他，陛下毁了这桩婚事，让徐子衿嫁到了庐陵去，他觉得愧于见到徐家人。
还是不敢见？
怕自己得知他去了徐家，又发起脾气，闹到徐家去。
赵竟夕清楚，自己在他心中，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可正因如此，她想让他知道，如今的她，对他对徐家是个什么态度。
“今日天气这么好，我让他们去准备车马，陪你走一趟吧？”
“不用了。”
赵竟夕却不以为意，仍旧唤来门外的锦瑟，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
他冷声道，“他日，我自会去拜见师父，不劳公主。”
什么他日，赵竟夕哪里不知，压根没有这个他日。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既然是夫妻，哪有你一个人去的道理，若去得晚了，更是失礼不是，听闻宣平侯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想来也一定很想念你吧。”
他目光未变，心中一时又是愧疚又是难过。
他又何尝不思念师父，又何尝不知，自己早该去徐家拜见恩师。
“驸马是自己不想去，还是不想我去？今日我还非去不可，你不去我一个人去便是了。”
哪料她说话如此直接，他神色复杂地问，“公主为何想要去徐家？”
赵竟夕看着他的神情，了然道，“你又琢磨我是没安什么好心是吧？谢将军，我不傻好不好，我要是想要作什么妖，在公主府里就好，还专程跑去徐家，我刚刚才被陛下训斥，哪里还敢在徐家生惹出是非来。”
他眉头皱起，暗自思索。
“我老实跟你说，我做这一切，是希望尽量与你释去前嫌，不想和你互相记恨成了仇人，当然，”她摸了摸鼻子，“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不可能就一笔勾销了，只是人都是会变的，我也知道过去自己的种种不是，以后绝计不会重蹈覆辙，今日陪你去徐家，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的诚意。”
谢宁州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谢宁州，我不信你看不出，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改变。”
--
她执意要走这一趟，他终究没能拗过。
他行动还是有些不便，可到了徐家，却挥开了前来搀扶的下人，上前亲手去敲响了门上的兽首门环。
门被拉开一条缝，门子的脸露了出来。
谢宁州表明了身份，让他向宣平侯回禀求见之意。
那门子很快回来，“侯爷有事出府去了，您下次再来吧。”
谢宁州神情一滞，转身之际，却见赵竟夕示意锦瑟，递上一块银锭。
“请再禀侯爷，就说是谢大人携妻前来，”赵竟夕对那门子道，“还请侯爷赐见。”
若是宣平侯不在府上，门子自然一早就回绝了来客，哪里还用得着先去回禀一趟，这分明就是徐从烈不想见谢宁州。
那门子神色犹豫，他一直在徐家老宅看门，没去过洛都，不认识谢宁州，也不知道他是当朝驸马。
锦瑟见状上前，亮出一块腰牌，“公主殿下的赏赐你还不接着？让你去禀，就赶紧去！”
看清腰牌，又听得是公主，那门子神情大变，忙不迭地接了银子，门口应承着转身跑去。
谢宁州见她拿公主的架子逼师父相见，蹙起眉头。
过得一会儿，当徐家大门再度开启时，那门子身后却站了一个锦袍男子。
他身量高大，眉眼浓重深邃，唇边须髯已经夹杂些斑白，看着像是五六十的年纪，此刻大马金刀走上前。
谢宁州神情一变，徐从烈却先向着赵竟夕合手拜道，“老臣拜见公主殿下。”
她与谢宁州不约而同，一起上前搀扶。
“侯爷，我是跟着宁州来的，是晚辈，您不要折煞我了。”
徐从烈这才转过目光去看谢宁州，师徒二人视线相交，一时间心绪万千，竟都是默然无话。
半晌，谢宁州才颤颤叫了一声“师父”。
徐从烈目光复杂，终于对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
帝京的夜虽无宵禁，可徐家老宅临着皇城，入了夜后街道上再无闲杂人等，四下里一片阒然。
赵竟夕与谢宁州坐在马车中，只能听到马蹄与车轮的声音。
谢宁州喝了酒，脸上泛着些红意。
出徐府后，赵竟夕就笑他道，“想不到你喝酒这么上脸啊。”
他根本就没喝多少，况且又不是什么厉害的酒。
徐从烈说那是怀夏的酒，叫流光琥珀，用青玉葡萄酿制的，让赵竟夕也尝了。
她最后还喝了一整杯下去，也没觉得什么醉意。
“幸好今日我来了，”她又打趣谢宁州，“否则今日你岂不是连宣平侯的面都见不到。”
徐从烈再想与谢宁州回避，也不敢对昌乐公主闭门不见。
方才两人进了徐府侯，赵竟夕更是表现得大度懂事，处处言谈得体，并无一点公主的架子，反而带着晚辈的谦恭。
看到师父露出的惊诧之色，大约是在想，原来昌乐公主并非如传闻那样刁蛮霸道。
师父从军多年，性子坦荡，对着赵竟夕本就怀着君臣之礼，再加上赵竟夕说了不少讨巧的好话，结果气氛并非他预想的那般尴尬。
甚至，谢宁州想，或许他独自前来，师徒二人还无法这样言谈叙旧，相待如常。
虽来得仓促，可她让锦瑟备下的礼却十分丰厚，虽说师父从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可她身为公主之尊，此举却能显出诚意。
到后来，师父说留他们二人吃饭，其实也不过是送客的客套话，她却立马答好。
谢宁州即便心头觉得不妥，却不好说什么，他不能直接在师父面前对她不敬。
师父便拿出了怀夏的葡萄酒，师徒二人喝了些酒下去，说话间没了那些礼数克制，似乎才有了一点过去的亲昵。
她尝了那酒后，又提起怀夏风物，尤其是问及当初在出征怀夏的战场之事。
怀夏的那一仗对师父而言有多重要，谢宁州心中最是清楚，是他这么多年都忘不掉的心结。
甚至从前在他身旁，他也不愿过多提及。
大约是碍着她的身份，师父不好回避不答，便说起当初出征时的艰难，行军时的复杂，以及后来的悲壮惨烈。
渐渐说的多了，她聆听时神往的神情又不似作伪，师父越说越多，期间数次慨叹，显然有些触动。
“可惜了，不能亲眼所见，听老将军说的，真让我也想去怀夏走上一遭，看上一看，”她摇头感叹，“要是我是男儿身就好了。”
这样的话，若是被那些世家大族或是朝中那些御史翰林们听到了，必然要说她粗俗无礼，半分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可这样进了师父的耳中，只换来一阵大笑。
尤其是她不再称“侯爷”，而是称“老将军”。
“公主不愧为高祖后裔，赵氏子孙。”当时师父含笑捋须。
“若我是男儿身，当初说什么也要投到老将军帐下，”她转头看向谢宁州，“到时，和驸马就是同袍兄弟了。”
她越说越无稽，简直荒唐。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可偏偏，师父的笑也越来越大声。
--
“现在，你总算肯相信，”她隔着摇曳的壁灯烛光看向他，“我没有不怀好意，而是真心想稍稍补过了吧？”
他脸颊带着一点浅红，因而整个人都多了一份少年气，也不再如过去一座冰山似的。
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嗯”字。
赵竟夕却想起，方才席间从宣平侯那儿，听到的关于谢宁州在军中时的经历。
加上她之前的一些了解，如今便能粗略地拼凑起他的过去。
他出自五姓之家，本是高门出身，世家子弟，少年时却不顾亲族长辈阻拦，投身从军，为此不惜与父亲决裂。
后来攻下西京，立了大功，女帝赐婚，成了当朝驸马都尉，也因此才和家族关系缓和。
席间，徐从烈感叹道，“宁州啊，他虽然也征战多年，如今看着仿佛与五姓子弟格格不入，可自幼受的家中的教诲那是渗进了骨子里的，他那一身骨头，是谢家给他的。”
兵将的皮，世家的骨，这或许才是真实的谢宁州。
五姓之家世代簪缨，心高气傲，内心里更是连赵氏皇族都看不起。
不提他与徐子衿的感情如何，当初成婚时，他也是打内心里看不起那个被父母宠坏了的任性公主吧？
更何况，她是以逼迫，与他完成了那桩婚事。
“我在想，其实我们俩性子是有些像的，自尊心太强，可强极则辱，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感叹，“也不只是这桩强塞给你的婚事，和我这个人会让你生厌，做了驸马不能再带兵打仗，也再没什么能让你大展报复的可能，这才让你更难受吧？”
大周历来的规矩，驸马不能在朝中任要职，不能掌兵权，不能议政事。
“怎么看，我都对你不起。”
这不是她第一次道歉，按说同样的话，说的多了反倒没什么力量，可她一次一次，就像放风筝似的那股倔劲，不管他如何回答，如何反应，她都在继续说继续做。
“也算不得都是你的不是。”他缓缓开口。
赵竟夕想不到他会这样说。
“可是我把一只想要翱翔天际的鹰，困作了一只笼中鸟，你恨我，是该的。”
徐家的门楣不算低，否则当初也不会与谢家的嫡系公子有婚约，往上数个五六代，出过的将相也算是济济一堂。
到了徐子衿祖父奉安公那一代，子息不隆，就生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科举入仕，一直不得重用，身子骨又弱，到了三十出头就病故了。
让老人家欣慰的是，小儿子从军后一直战功不断，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小功勋，后来更是在战场上一转大周与怀夏的攻守之势，二十多年前就曾兵围怀夏的西京。
能在而立之年就能靠军功封侯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人，徐子衿的这位叔父便是之一。
可惜，后来徐从烈站错了队，在如今的女皇还在先帝的皇后时，他因为反对双圣临朝，被女皇寻由头贬去了洛都，徐家也由此式微。
这位宣平侯也是奇怪，一生无妻无子。
如今徐从烈起复，有叔父在朝中，往后徐子衿的腰杆子也能硬一些。
“听闻这两日，许多侯爷的故交都纷纷登门拜会，因为齐王妃想攀附徐家的，那就更多了，徐家的老宅子可是热闹得很呢。”
他冷冷扫了一眼过来，“公主想说什么？”
“我想说，驸马难道就不想去拜会宣平侯么？”
谢宁州与徐家的渊源不浅。
徐谢两家本是世交，当初他投身军中后一直便在宣平侯帐下，加上徐从烈膝下无子，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传授他带兵行军之道，可说是视若己出。
两人既有师徒之名，也有父子之情。
谢宁州却黑着脸，“不劳公主操心。”
赵竟夕想到，昨日来看他时，见他在书案前写着什么，桌边全是写废之后揉作一团的纸团，不知是写什么，这样郑重又纠结。
他见她来后，迅速将正在写的那张遮住了，却不知，没能遮住提首的那句“不肖徒宁州谨拜宣平公尊前”。
是写给徐从烈的。
徐从烈到了帝京，于情于礼，谢宁州都是那个最该登门拜访的人。
可若要拜访又何必写信，他打算送这封信去，便是不打算去徐家了。
赵竟夕当时就想过，他为何不去见宣平侯。
是不愿见？
因为当初与徐子衿有婚约在身，却因为他，陛下毁了这桩婚事，让徐子衿嫁到了庐陵去，他觉得愧于见到徐家人。
还是不敢见？
怕自己得知他去了徐家，又发起脾气，闹到徐家去。
赵竟夕清楚，自己在他心中，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可正因如此，她想让他知道，如今的她，对他对徐家是个什么态度。
“今日天气这么好，我让他们去准备车马，陪你走一趟吧？”
“不用了。”
赵竟夕却不以为意，仍旧唤来门外的锦瑟，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一番。
他冷声道，“他日，我自会去拜见师父，不劳公主。”
什么他日，赵竟夕哪里不知，压根没有这个他日。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既然是夫妻，哪有你一个人去的道理，若去得晚了，更是失礼不是，听闻宣平侯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想来也一定很想念你吧。”
他目光未变，心中一时又是愧疚又是难过。
他又何尝不思念师父，又何尝不知，自己早该去徐家拜见恩师。
“驸马是自己不想去，还是不想我去？今日我还非去不可，你不去我一个人去便是了。”
哪料她说话如此直接，他神色复杂地问，“公主为何想要去徐家？”
赵竟夕看着他的神情，了然道，“你又琢磨我是没安什么好心是吧？谢将军，我不傻好不好，我要是想要作什么妖，在公主府里就好，还专程跑去徐家，我刚刚才被陛下训斥，哪里还敢在徐家生惹出是非来。”
他眉头皱起，暗自思索。
“我老实跟你说，我做这一切，是希望尽量与你释去前嫌，不想和你互相记恨成了仇人，当然，”她摸了摸鼻子，“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不可能就一笔勾销了，只是人都是会变的，我也知道过去自己的种种不是，以后绝计不会重蹈覆辙，今日陪你去徐家，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的诚意。”
谢宁州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谢宁州，我不信你看不出，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改变。”
--
她执意要走这一趟，他终究没能拗过。
他行动还是有些不便，可到了徐家，却挥开了前来搀扶的下人，上前亲手去敲响了门上的兽首门环。
门被拉开一条缝，门子的脸露了出来。
谢宁州表明了身份，让他向宣平侯回禀求见之意。
那门子很快回来，“侯爷有事出府去了，您下次再来吧。”
谢宁州神情一滞，转身之际，却见赵竟夕示意锦瑟，递上一块银锭。
“请再禀侯爷，就说是谢大人携妻前来，”赵竟夕对那门子道，“还请侯爷赐见。”
若是宣平侯不在府上，门子自然一早就回绝了来客，哪里还用得着先去回禀一趟，这分明就是徐从烈不想见谢宁州。
那门子神色犹豫，他一直在徐家老宅看门，没去过洛都，不认识谢宁州，也不知道他是当朝驸马。
锦瑟见状上前，亮出一块腰牌，“公主殿下的赏赐你还不接着？让你去禀，就赶紧去！”
看清腰牌，又听得是公主，那门子神情大变，忙不迭地接了银子，门口应承着转身跑去。
谢宁州见她拿公主的架子逼师父相见，蹙起眉头。
过得一会儿，当徐家大门再度开启时，那门子身后却站了一个锦袍男子。
他身量高大，眉眼浓重深邃，唇边须髯已经夹杂些斑白，看着像是五六十的年纪，此刻大马金刀走上前。
谢宁州神情一变，徐从烈却先向着赵竟夕合手拜道，“老臣拜见公主殿下。”
她与谢宁州不约而同，一起上前搀扶。
“侯爷，我是跟着宁州来的，是晚辈，您不要折煞我了。”
徐从烈这才转过目光去看谢宁州，师徒二人视线相交，一时间心绪万千，竟都是默然无话。
半晌，谢宁州才颤颤叫了一声“师父”。
徐从烈目光复杂，终于对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
帝京的夜虽无宵禁，可徐家老宅临着皇城，入了夜后街道上再无闲杂人等，四下里一片阒然。
赵竟夕与谢宁州坐在马车中，只能听到马蹄与车轮的声音。
谢宁州喝了酒，脸上泛着些红意。
出徐府后，赵竟夕就笑他道，“想不到你喝酒这么上脸啊。”
他根本就没喝多少，况且又不是什么厉害的酒。
徐从烈说那是怀夏的酒，叫流光琥珀，用青玉葡萄酿制的，让赵竟夕也尝了。
她最后还喝了一整杯下去，也没觉得什么醉意。
“幸好今日我来了，”她又打趣谢宁州，“否则今日你岂不是连宣平侯的面都见不到。”
徐从烈再想与谢宁州回避，也不敢对昌乐公主闭门不见。
方才两人进了徐府侯，赵竟夕更是表现得大度懂事，处处言谈得体，并无一点公主的架子，反而带着晚辈的谦恭。
看到师父露出的惊诧之色，大约是在想，原来昌乐公主并非如传闻那样刁蛮霸道。
师父从军多年，性子坦荡，对着赵竟夕本就怀着君臣之礼，再加上赵竟夕说了不少讨巧的好话，结果气氛并非他预想的那般尴尬。
甚至，谢宁州想，或许他独自前来，师徒二人还无法这样言谈叙旧，相待如常。
虽来得仓促，可她让锦瑟备下的礼却十分丰厚，虽说师父从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可她身为公主之尊，此举却能显出诚意。
到后来，师父说留他们二人吃饭，其实也不过是送客的客套话，她却立马答好。
谢宁州即便心头觉得不妥，却不好说什么，他不能直接在师父面前对她不敬。
师父便拿出了怀夏的葡萄酒，师徒二人喝了些酒下去，说话间没了那些礼数克制，似乎才有了一点过去的亲昵。
她尝了那酒后，又提起怀夏风物，尤其是问及当初在出征怀夏的战场之事。
怀夏的那一仗对师父而言有多重要，谢宁州心中最是清楚，是他这么多年都忘不掉的心结。
甚至从前在他身旁，他也不愿过多提及。
大约是碍着她的身份，师父不好回避不答，便说起当初出征时的艰难，行军时的复杂，以及后来的悲壮惨烈。
渐渐说的多了，她聆听时神往的神情又不似作伪，师父越说越多，期间数次慨叹，显然有些触动。
“可惜了，不能亲眼所见，听老将军说的，真让我也想去怀夏走上一遭，看上一看，”她摇头感叹，“要是我是男儿身就好了。”
这样的话，若是被那些世家大族或是朝中那些御史翰林们听到了，必然要说她粗俗无礼，半分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可这样进了师父的耳中，只换来一阵大笑。
尤其是她不再称“侯爷”，而是称“老将军”。
“公主不愧为高祖后裔，赵氏子孙。”当时师父含笑捋须。
“若我是男儿身，当初说什么也要投到老将军帐下，”她转头看向谢宁州，“到时，和驸马就是同袍兄弟了。”
她越说越无稽，简直荒唐。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可偏偏，师父的笑也越来越大声。
--
“现在，你总算肯相信，”她隔着摇曳的壁灯烛光看向他，“我没有不怀好意，而是真心想稍稍补过了吧？”
他脸颊带着一点浅红，因而整个人都多了一份少年气，也不再如过去一座冰山似的。
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嗯”字。
赵竟夕却想起，方才席间从宣平侯那儿，听到的关于谢宁州在军中时的经历。
加上她之前的一些了解，如今便能粗略地拼凑起他的过去。
他出自五姓之家，本是高门出身，世家子弟，少年时却不顾亲族长辈阻拦，投身从军，为此不惜与父亲决裂。
后来攻下西京，立了大功，女帝赐婚，成了当朝驸马都尉，也因此才和家族关系缓和。
席间，徐从烈感叹道，“宁州啊，他虽然也征战多年，如今看着仿佛与五姓子弟格格不入，可自幼受的家中的教诲那是渗进了骨子里的，他那一身骨头，是谢家给他的。”
兵将的皮，世家的骨，这或许才是真实的谢宁州。
五姓之家世代簪缨，心高气傲，内心里更是连赵氏皇族都看不起。
不提他与徐子衿的感情如何，当初成婚时，他也是打内心里看不起那个被父母宠坏了的任性公主吧？
更何况，她是以逼迫，与他完成了那桩婚事。
“我在想，其实我们俩性子是有些像的，自尊心太强，可强极则辱，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感叹，“也不只是这桩强塞给你的婚事，和我这个人会让你生厌，做了驸马不能再带兵打仗，也再没什么能让你大展报复的可能，这才让你更难受吧？”
大周历来的规矩，驸马不能在朝中任要职，不能掌兵权，不能议政事。
“怎么看，我都对你不起。”
这不是她第一次道歉，按说同样的话，说的多了反倒没什么力量，可她一次一次，就像放风筝似的那股倔劲，不管他如何回答，如何反应，她都在继续说继续做。
“也算不得都是你的不是。”他缓缓开口。
赵竟夕想不到他会这样说。
“可是我把一只想要翱翔天际的鹰，困作了一只笼中鸟，你恨我，是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