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收到消息的陈芸心里先是一惊,她条件反射的站起身来,外面还是一如既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就跑进她的眼睛里,她推开窗来,滚烫的风瞬间就搅乱了室内的冷空气,搅乱了她的心。

    这炎热的空气让陈芸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她曝在风里,曝在这夏日的烈阳里。

    李琛昀又发过来一条消息,说他差不多还有十五分钟到。

    她终于回过神来,手机的屏幕已经自动暗了下去,黑色的屏幕映出一张不甚清晰的脸来。这张脸看起来应是五官端正,每个器官都恰到好处的相处在一起,尤其是一双深邃的随时都像含了水一样的眼睛,看起来让这张脸熠熠生辉。

    从没有过的感觉在陈芸心里蔓延,她从没注意过自己的长相,此刻却觉得这张脸面目可憎,她愤恨于这张脸的无动于衷和了无生趣。

    屏幕再次亮起来隐去了这张令人生厌的脸,李琛昀说,有一个想要带她去的地方。

    陈芸在衣柜里翻找,终于在黑白统一之中翻出了一条与之格格不入的淡色碎花长裙,这衣柜里唯一的连衣裙,它或许得追溯到遥远的2013年,它摇曳生姿,吸引着陈芸把手放上去抚摸。

    陈芸沉默地轻轻摩挲着轻盈的衣料,她将它举到脸前,深深地埋进去。

    她闻到衣服长久堆积在一起留下的干燥气味,她闻到让人混沌的刺鼻的樟脑丸,她闻到2013年的夏天,18岁的青春,就这样扑面而来。

    李琛昀已经等在了楼下,他带着有线耳机,单手扶着车把。

    剥落了绿漆的老旧单元门吱呀叫着推开,陈芸就这样款款走来。

    李琛昀不知该怎样形容这样的画面,满墙爬满的绿色,那是其中唯一的绝色。

    他就那样看呆了,直到那抹颜色走到他跟前,走进他眼睛里。李琛昀忙摘下一只耳机,躁动的蝉鸣让东岛的夏天如约而至,聒噪不止。

    陈芸从李琛昀手里取过那只被他摘下的耳机,向他靠近,将那只耳机戴进了耳朵里。

    “在听什么?”

    李琛昀已不需要回应,歌声就如故事一般缓缓向陈芸诉说。

    “——上帝 四次三番再愚弄听得见 耳边风难逃避你那面孔 越要退出越向你生命移动—— ”

    “是吴哥窟。”陈芸抬头看他。

    “对。”李琛昀也看着她,耳边确有风,但比风声更甚的,是鼓动的心跳声。

    自行车七拐八拐在一处破败的寺庙前停下。它看起来人迹罕至,周围也冷清的很,一个不算恢宏的庙宇在四周树木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陈芸随着李琛昀迈过那道剥朽了大半的木头门槛向里面去。

    离庙堂有段距离的路上却基本看不到人影。这庙里四处空荡荡,唯有时不时飞过的鸟和它们发出的鸟鸣萦绕期间。

    步入庙堂里,陈芸闻到腐朽的木和半截燃着的香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它在强烈地刺激着陈芸的感官,她感到晕眩,这极巨侵略的气息连带着庙堂供奉的佛像一并更加庄重威严起来。

    头顶似有万人严肃注释,她感觉如有千斤重,叫她不能够抬起头来。最为慈善的面容却因她心底埋藏的愧疚显得威严,陈芸觉到害怕,她如同犯了罪孽前来忏悔的人一般在佛像前身躯都在微微的抖动。

    这座祠堂没有一扇窗子,沉暗的只有远远的正门透进一点光来。

    陈芸只觉自己独立于祠堂正中,独立于高大庄严的佛像前,身上如有万重枷锁,叫她此刻不得挣开,并且此生也不得喘息。

    这弥漫的朽木气和檀香便要鞭笞她,要她跪下。陈芸似乎要听见父母的谩骂,世人的谩骂,李琛昀父母的谩骂,学生的谩骂。

    她摇摇欲坠,要被这喋喋不休,千万只向她伸出的冰冷的手撕扯拖拽。

    确有一只手结结实实握住了她,她猛地一颤从白梦里惊醒。

    是李琛昀。

    周围哪有什么谴责的人群,佛依旧慈爱苍生地俯视万物,万籁俱静。

    李琛昀握住陈芸冰凉的手,带着她跪在红色的拜垫上虔诚的俯下身去叩拜。

    纵有千般责难,万般是非,不要连累他人,只冲他李琛昀一人来。

    陈芸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回温,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楚地难受,几滴透明的水滴从眼睛里落下去埋葬在深红色的拜垫上消失不见。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不欲分离。太阳西沉终扫进深邃的佛堂,最后一截香化成灰落下来,这香终于变淡,变得柔和起来,柔顺地围绕着这两个长跪不起的人。

    走出这个佛堂,头顶的那轮红日便要矮矮的西沉,比及日中的时候还要红,红的要滴血一般浸染半边天空。

    陈芸的手还被李琛昀握住,不知到底是谁手心的汗,一层细密的汗黏黏的把两人粘合在一起,叫人放不开来,就这样看着日头慢慢地落下去。

    “你看那面墙上有一个洞。”李琛昀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陈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本就破败的红墙上赫然有一个小小的洞口。

    “还记得花样年华吗?你有没有什么秘密要讲?”李琛昀问着陈芸。

    两个人走到这个洞口前,这个洞只剥落了一半,不深不浅的漏出后面依旧厚实的墙体。

    李琛昀走开来给陈芸留出空间,陈芸看着这个洞口,黑沉的犹如一个深渊要将她吞噬进去。

    她却不怕,靠近来将不见光日的秘密尽数倾说。

    “你有没有发现,我的名字里藏着你的名字?李琛昀,陈芸。”

    “李琛昀...陈芸...真的啊,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

    “算不算一种注定的缘分?”

    “....算吗?”

    “算的,它要我一定遇上你,一定抓住你,一定在一起。”

    13

    昏暗的客厅里,投影仪沉默地放映着花样年华。

    陈芸李琛昀两个人也沉默地靠坐在一起,两人的肩膀时不时蹭擦在一起又缓缓地抽离开。

    室内明明开着空调,充足的冷气充斥了室内,温度刚好合适,陈芸却觉出了一层薄汗紧密地贴在她的身上。

    陈芸在熹微的电影光里看向李琛昀,他的鼻尖上也浮了一层细小的汗珠,柔和的荧幕光照的

    李琛昀忽明忽暗,若即若离。像一只断开线的风筝飘飘荡荡的挂在天空上。

    电影放到苏丽珍跟周慕云坐在车上,苏丽珍把头慢慢靠上周慕云的肩膀对着周慕云讲出:“我今晚不想回家。”李琛昀也转过头来看着陈芸,他们在交织的音乐和变暗的画面中缓缓靠近,昏暗中李琛昀尝到一滴苦涩的泪珠,他的心就跟着痛,痛得他也落下泪来。

    屏幕再度亮起来,这只风筝飞啊飞,终于飞回,风筝线就这样回到她的手里。

    如果有多出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陈芸送李琛昀到楼下,她看着李琛昀踩上自行车向她挥手,然后蹬开车子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在黑色没有灯的夜里。

    唯一亮着的便是月亮,陈芸抬起头来,明明已经过了月中,她却确确实实地看见了一个圆的完美无瑕的月亮。

    后来她再也没有看过比这更完满的月亮。

    14

    六月底,高考成绩出来,李琛昀的父母也从国外飞回来跟他一起填报志愿。一场美梦似要醒来。

    李琛昀正常发挥考了预料之中的理想成绩,他将分发给陈芸的时候,陈芸正在做饭,锅底的油已热开始冒白气,手机屏幕亮起她探过身去看,是李琛昀向她报的喜讯。

    陈芸由衷的感到高兴,李琛昀喜悦的语气似乎就能勾勒出他欣喜的面容展现在她面前,陈芸想要回复祝贺一下。

    陈芸急着腾出手来回复消息,手里刚洗完还没有抖掉水珠的菜被她莽撞地全部到进锅底薄薄一层的滚油上。菜叶上的水珠在接触到油面的一瞬间仇人般水火不相容地炸起油点,炸到陈芸的皮肤上惊得她连忙避开。

    锅里还在没完没了的翻腾,陈芸出神的望着胳膊上被烫出的的泡,红红的,小小的,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它带来的疼痛却不容忽视的提醒着陈芸它的存在。

    这个泡要陈芸清醒,要她从沉溺中浮起来,她看向窗外。

    还是那片漫天蔽野绿色的爬山虎,她却觉得这爬山虎再没有那么的翠了,仿佛暗淡了几分,连随风舞动都没了生机勃勃的劲头。

    手机屏幕一次次地亮起,可见发消息的人有多么的激动,陈芸却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那份欢喜沉进了她心里深不见底的那片海,消失在阳光怎么也不能照射到的地方,她却仍要故作欢喜的在光下展现她的波澜。

    这样的虚伪,这样的配不上太阳的真诚炽热。

    许是太久没有得到陈芸的回应,李琛昀按不住性子打了电话过来,陈芸脑袋已杂乱成了浆糊,千头万绪也不得理开。她不知道自己回应了什么,觉得身处幻境,耳边只闻李琛昀兴奋的声音再讲,她该祝贺,她该高兴,可是她却恍恍然,如置诡梦。

    李琛昀逐渐发现陈芸的不对劲,声音放缓了下来,他细究那不对的源头是由何而来,终于略知一二。

    “我喜欢这里,我想留在这里,也想陪着你。”

    “你也不要有压力,不要觉得我完全为了你,我一早就没有想要出去念大学的打算。”

    “如果你有压力,我也会考虑外省的大学,你千万不要有负担。”

    “无论在哪里,我们都是在一起。”

    脑内的杂音同李琛昀的声音纠结在一起,一面是父母长久以来对陈芸严厉的教诲,不允许她偏离的预设,要她刻板死守的“阳光道”;一面是李琛昀的柔声细语的劝慰,要她先取悦自己,再顾及他人。

    “就自私一点,”李琛昀的声音再度清晰地盖过脑海的杂音传过来,“只想自己,你会希望我去哪里。”

    陈芸一刹那便要丢弃全部脱口而出,但这短暂的失智却立马被找回,她便再没有张口的机会,犹如那通往极乐的洞口只向她敞开了片刻,而她未得及时反应那洞口便吝啬于一刻钟的停顿立刻关上将人拒之门外,她只得缄默。

    李琛昀也跟着沉默,许久从万分艰难的吐出一句“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呢?陈芸想。他不知道。

    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她曾想坚定的要他留下。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陈芸已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章节目录

象牙塔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A池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A池渊并收藏象牙塔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