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挂画，落地窗。
一间有品位的房子必须具备这三样东西。
楚红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实际上，她的性格称得上宽容随和。
可是，任何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体面人，恐怕都不会把它们称之为无用的摆设，甚至说出除了落灰一无是处这种胡话吧？
这实在是太缺乏生活情调了，不是吗？
那是六月份的某个炎热的下午，她来到了鱼尾镇，走进了一家中介公司。这座老旧的办公楼里自然没什么有趣味的陈设，但楚红的脑子里还是一刻不停地在想鲜花挂画和落地窗——她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在一个温馨的家里，鲜花代表着活力，挂画代表着艺术，落地窗代表着希望，这三样东西组合起来恰好就是人生。打理它们使你感到忙碌、快乐，这样就没时间去想丈夫、孩子，或者是晚餐的菜单之类的琐事。在这样的生活里，你是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一个破败海边小镇的破败办公室里，和一个菜鸟中介闲扯淡的。
但她仍然来了。
菜鸟中介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黑色西装不太合身，与她的蘑菇头很不相配，像是烂俗职场剧里被刻意扮丑的女职员。当她抬起那张粉底液也遮不住痘印的圆脸，楚红还是礼貌地还给她一个克制的微笑。品位只是个人选择，即便是蘑菇头配黑框眼镜也没什么问题，比起对别人评头论足，楚红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麻烦您先做一下客户登记，我会帮您找到合适的房子。”
楚红接过纸质信息登记表，瞟了一眼桌上行将就木的旧式电脑，默默接受了这种原始的登记方式。她拿起黑笔，一一写下姓名、电话和购房意愿，并且在写“落地窗”三个字的时候加重了力道，以此来强调它的重要性。
她心中早已将购房意愿反复修改过很多次，于是在填表的时候，楚红可以流畅地分成三大点十二小点提出要求，再用一行字进行总结。
极致的严谨和理性，这是栗延的行事风格。他总是嘱咐楚红，生活和工作一样，必须条理清晰。可行的计划和充足的备案，正是他带领栗氏集团无往不胜的利器。他总是会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包括自己的妻子。
这曾是楚红爱上他的原因。
“您想喝点什么？”
“咖啡，谢谢。”
楚红把黑笔插回笔筒，笔帽向上，轻轻拍了拍手肘处沾上的细小灰尘。她向窗外望去，云朵像泡沫一样漂浮在深蓝的海面上，暑气蒸腾着入侵建筑物，室内的空调徒劳地运作，她感到领口和袖口处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湿润。
女孩端来一杯速溶咖啡，单手放在楚红左侧桌面上，顺便取走了表格。在她转身时，楚红悄悄将纸杯移到了右手边，而后她盯着左侧留下的一小圈水渍，沉默了三秒，忍住抽出纸巾擦拭掉的冲动。
任何明显表现出对环境整洁程度的质疑，都是对他人的不礼貌。栗延说过，不要让别人难堪，因为别人也会以相同的方式让你难堪。楚红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挡住了虎口处的伤疤。
女孩坐回椅子里，从堆成小山的文件中摸索出了一个橙色的文件夹，上面写着“VIP客户”的字样。面前这位远道而来的女士姿态优雅，着装得体，即便是菜鸟中介，也能猜到她非富即贵。这样的客户，多半是要买下临海别墅，来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的。假期结束，他们就会离开鱼尾镇，三四年都不会再回来。
楚红已经习惯被当做VIP客户对待，这意味着她只需要精致的发型，昂贵的首饰，一套剪裁合身的高定，还有总裁夫人的名头，就可以随意出入所有的奢侈品店，享受无比尊贵的待遇和服务。可现在她只身一人来到鱼尾镇，坐在这个闷热的办公室里，过往的一切都像是浮云般浅淡，而且她对面前这个菜鸟中介的能力持怀疑态度，因为她竟然用纸杯冲咖啡，而不是陶瓷杯。
女孩只是扫了一眼就把表格放到桌面上，楚红觉得她甚至没有看清她第一行写着什么。她朝楚红殷勤地点点头：“正好我手上有几套合适的，您想去看看吗？”
楚红欣然同意。不仅因为她在纠结是否应该喝掉纸杯中的咖啡，更因为她向来不会拂别人的意。
菜鸟中介的代步工具是一辆白色的小电动车，提供后座，没有头盔。楚红在车祸和中暑当中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于是，电动车无视交规，欢快地载着两个人上路了。
微咸的海风拂过面颊，穿过狭窄幽长的巷陌，在一幢两百平海滨别墅前短暂停留，继续飞向远方。
蓝白色的建筑给人一种清新自然的舒适感。楚红和中介站在二楼的欧式阳台上，这里视野开阔，风景优美，只是静静站着，烦闷的心情也消散了许多。
“这个地段各方面绝对便利，北边是公园，西边是商业中心，离办公楼也很近。可以说海滨别墅群是鱼尾镇的核心，正是专门为您这样的客人量身打造的。”
海岸线沿着礁石灵巧地打了个弯，右前方的半山腰有一片斑驳的建筑。比起精心规划的海滨别墅，那片建筑群就显得随意许多，像是肆意生长的奇怪植物。
楚红的视线不由得被它吸引：“那里有人在住吗？”
中介推了推眼镜，说：“那边是鱼尾镇的西南角，原住民的地盘儿。以前旅游业发展得还不错，可惜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能走的都走了。那儿都是挂牌待售的老房子，找不到人接手。”
“您这种条件的客人，不需要考虑那种地方。”
怪不得来的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而且商业中心的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要么出租要么转让，颇有一种萧瑟之感。
楚红不懂经济形势，但她知道，栗氏在不断裁员。栗延每在书房签署一份名单，就能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
中介带着她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湛蓝的天空渐渐变得澄黄，落日在海面上投下颤动的影子，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中介掏出纸巾擦了擦鬓角的汗，扯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您觉得这栋别墅怎么样？”
楚红暗自蜷曲着脚趾，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皮鞋无法让她走太多路，此刻她的脚踝和小腿的酸胀感几乎要溢出皮肤。
她环视四周，喃喃道：“太大了。”
“啊？”中介擦汗的动作顿住，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房子太大，就会显得很空。”
无论你耗尽多少热情和耐心，都填不满一座空房子的寂静，和一颗空荡荡的心。
“可是来这里的有钱人都……”
“我不是有钱人，”楚红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您仔细阅读了我的购房意愿，并且和我妥善沟通，就不会带我到这里来了。”
栗家的本宅比这里大十倍不止，她不想在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之后，还住在相似的房子里。
中介茫然地点了点头，承诺继续帮她寻找合适的房子。
看起来不像是心存不满的样子，楚红松了口气。她看了看腕表，朝中介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那我们再联系。您可以下班了。”
当时针指向6的时候，就是吃晚餐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楚红想和海风一起走走。
鱼尾镇很小，小到左脚踏进来，右脚就可以在下一步踏出去。道路也规划得简单，鲜少有汽车出没，路面上基本是行人和代步车。在这里，好像你没有一辆豪华轿车，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
楚红喜欢精致小巧的事物，比如她手上的白色手提包。不需要有太大的空间，刚刚好能装下她所需要的一切，这让她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满足感。每当她需要一件东西，闭着眼睛都能拉开拉链，默数着从夹层里准确地拿出来。
这就够了。
如果两个人共用同一个手提包，东西就会杂乱无章，互相打架，到最后谁也找不到。栗延总说手提包只是装饰品，并没有太大用处，可楚红并不这么觉得。一个被妥善管理的手提包，可以让你随时开启一段旅程，而不用担心会出现什么危险。
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可惜栗延并不清楚这一点。
夜幕降临时，鱼尾镇才刚刚苏醒。街灯亮起，楚红选定了一家披萨店。不是因为她喜欢吃披萨，而是因为商业中心里只有这家披萨店开了门，而且再继续寻找的话，就会错过晚餐时间。
楚红点了一份蔬菜沙拉和番茄汁，不紧不慢地吃着。她无疑是鱼尾镇的生客，镇上没有人会在这个点吃晚餐，也不会只点一份蔬菜沙拉而不是最热卖的新款披萨。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喜欢吃披萨，从前好像是吃过几次，但是栗延不喜欢，她也就不喜欢了。栗延永远干净体面，坐在昂贵的西餐厅，动作优雅地切割牛排，旁边有侍者在演奏小提琴。这样的人，绝不会用手直接触碰食物，让芝士在牙齿间拉丝，甚至被食物残渣弄脏西装裤。
分针一下一下走着，楚红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精确到每一口。
用餐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半个小时刚刚好。无论是热食还是冷餐，一旦过了半个小时，都不再拥有最美妙的味觉体验。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明明在别墅里参观了一下午，腿脚已经极其疲惫，楚红出了店门，还是不自觉地朝最适合散步的地方走去。
散步是对食物的尊重。
她缓缓在街心公园里走着，每五盏灯里就有三盏灯不合群。入目是糅合着微光的黑暗，抬头看的时候，分不清是树冠还是夜空。
今晚身后没有保镖，也没有司机在车里待命，更不需要揣度栗延妈妈的眼神，或者在机场一样大的私宅里等一个永远在出差的人。在这里，没有人称她为栗太太。
她厌倦了在各色名流聚会上挽着栗延的手臂，微笑，点头，招手。她厌倦了记忆参会者的姓名、职位和喜好，以便与他们谈笑风生。她厌倦了被当做栗延身边昂贵的装饰品。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
她向往这种自由，却又惧怕这种自由。在不远处鼓声响起的那一刻，这种恐惧达到了顶点。
有乐队在演奏重金属摇滚乐，毫无章法的演奏方式让楚红感到自己的听觉像是被扔进了正在作业的搅拌机。
这简直称得上是噪音，她想。要不是鱼尾镇人烟稀少，这支乐队一定会被投诉。
震耳欲聋的音乐给耳膜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如果这里发生命案，想必也不会被人知晓。楚红决定步行回酒店，黑暗和噪音让她感到不安。
于是，在手提包猝不及防被夺走的那一刻，楚红没能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愣怔过后，她开始大声呼救，但她的音量听起来像是在世界上最安静的西餐厅点菜。她从来没有被教育过有大吼大叫的权利，只有淑女才会被人喜爱。
在来到鱼尾镇的当晚，楚红像二十年前那样，再次被黑暗夺走了安全感。
一间有品位的房子必须具备这三样东西。
楚红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实际上，她的性格称得上宽容随和。
可是，任何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体面人，恐怕都不会把它们称之为无用的摆设，甚至说出除了落灰一无是处这种胡话吧？
这实在是太缺乏生活情调了，不是吗？
那是六月份的某个炎热的下午，她来到了鱼尾镇，走进了一家中介公司。这座老旧的办公楼里自然没什么有趣味的陈设，但楚红的脑子里还是一刻不停地在想鲜花挂画和落地窗——她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在一个温馨的家里，鲜花代表着活力，挂画代表着艺术，落地窗代表着希望，这三样东西组合起来恰好就是人生。打理它们使你感到忙碌、快乐，这样就没时间去想丈夫、孩子，或者是晚餐的菜单之类的琐事。在这样的生活里，你是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一个破败海边小镇的破败办公室里，和一个菜鸟中介闲扯淡的。
但她仍然来了。
菜鸟中介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黑色西装不太合身，与她的蘑菇头很不相配，像是烂俗职场剧里被刻意扮丑的女职员。当她抬起那张粉底液也遮不住痘印的圆脸，楚红还是礼貌地还给她一个克制的微笑。品位只是个人选择，即便是蘑菇头配黑框眼镜也没什么问题，比起对别人评头论足，楚红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麻烦您先做一下客户登记，我会帮您找到合适的房子。”
楚红接过纸质信息登记表，瞟了一眼桌上行将就木的旧式电脑，默默接受了这种原始的登记方式。她拿起黑笔，一一写下姓名、电话和购房意愿，并且在写“落地窗”三个字的时候加重了力道，以此来强调它的重要性。
她心中早已将购房意愿反复修改过很多次，于是在填表的时候，楚红可以流畅地分成三大点十二小点提出要求，再用一行字进行总结。
极致的严谨和理性，这是栗延的行事风格。他总是嘱咐楚红，生活和工作一样，必须条理清晰。可行的计划和充足的备案，正是他带领栗氏集团无往不胜的利器。他总是会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包括自己的妻子。
这曾是楚红爱上他的原因。
“您想喝点什么？”
“咖啡，谢谢。”
楚红把黑笔插回笔筒，笔帽向上，轻轻拍了拍手肘处沾上的细小灰尘。她向窗外望去，云朵像泡沫一样漂浮在深蓝的海面上，暑气蒸腾着入侵建筑物，室内的空调徒劳地运作，她感到领口和袖口处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湿润。
女孩端来一杯速溶咖啡，单手放在楚红左侧桌面上，顺便取走了表格。在她转身时，楚红悄悄将纸杯移到了右手边，而后她盯着左侧留下的一小圈水渍，沉默了三秒，忍住抽出纸巾擦拭掉的冲动。
任何明显表现出对环境整洁程度的质疑，都是对他人的不礼貌。栗延说过，不要让别人难堪，因为别人也会以相同的方式让你难堪。楚红将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挡住了虎口处的伤疤。
女孩坐回椅子里，从堆成小山的文件中摸索出了一个橙色的文件夹，上面写着“VIP客户”的字样。面前这位远道而来的女士姿态优雅，着装得体，即便是菜鸟中介，也能猜到她非富即贵。这样的客户，多半是要买下临海别墅，来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的。假期结束，他们就会离开鱼尾镇，三四年都不会再回来。
楚红已经习惯被当做VIP客户对待，这意味着她只需要精致的发型，昂贵的首饰，一套剪裁合身的高定，还有总裁夫人的名头，就可以随意出入所有的奢侈品店，享受无比尊贵的待遇和服务。可现在她只身一人来到鱼尾镇，坐在这个闷热的办公室里，过往的一切都像是浮云般浅淡，而且她对面前这个菜鸟中介的能力持怀疑态度，因为她竟然用纸杯冲咖啡，而不是陶瓷杯。
女孩只是扫了一眼就把表格放到桌面上，楚红觉得她甚至没有看清她第一行写着什么。她朝楚红殷勤地点点头：“正好我手上有几套合适的，您想去看看吗？”
楚红欣然同意。不仅因为她在纠结是否应该喝掉纸杯中的咖啡，更因为她向来不会拂别人的意。
菜鸟中介的代步工具是一辆白色的小电动车，提供后座，没有头盔。楚红在车祸和中暑当中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于是，电动车无视交规，欢快地载着两个人上路了。
微咸的海风拂过面颊，穿过狭窄幽长的巷陌，在一幢两百平海滨别墅前短暂停留，继续飞向远方。
蓝白色的建筑给人一种清新自然的舒适感。楚红和中介站在二楼的欧式阳台上，这里视野开阔，风景优美，只是静静站着，烦闷的心情也消散了许多。
“这个地段各方面绝对便利，北边是公园，西边是商业中心，离办公楼也很近。可以说海滨别墅群是鱼尾镇的核心，正是专门为您这样的客人量身打造的。”
海岸线沿着礁石灵巧地打了个弯，右前方的半山腰有一片斑驳的建筑。比起精心规划的海滨别墅，那片建筑群就显得随意许多，像是肆意生长的奇怪植物。
楚红的视线不由得被它吸引：“那里有人在住吗？”
中介推了推眼镜，说：“那边是鱼尾镇的西南角，原住民的地盘儿。以前旅游业发展得还不错，可惜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能走的都走了。那儿都是挂牌待售的老房子，找不到人接手。”
“您这种条件的客人，不需要考虑那种地方。”
怪不得来的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而且商业中心的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要么出租要么转让，颇有一种萧瑟之感。
楚红不懂经济形势，但她知道，栗氏在不断裁员。栗延每在书房签署一份名单，就能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
中介带着她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湛蓝的天空渐渐变得澄黄，落日在海面上投下颤动的影子，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中介掏出纸巾擦了擦鬓角的汗，扯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您觉得这栋别墅怎么样？”
楚红暗自蜷曲着脚趾，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皮鞋无法让她走太多路，此刻她的脚踝和小腿的酸胀感几乎要溢出皮肤。
她环视四周，喃喃道：“太大了。”
“啊？”中介擦汗的动作顿住，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房子太大，就会显得很空。”
无论你耗尽多少热情和耐心，都填不满一座空房子的寂静，和一颗空荡荡的心。
“可是来这里的有钱人都……”
“我不是有钱人，”楚红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您仔细阅读了我的购房意愿，并且和我妥善沟通，就不会带我到这里来了。”
栗家的本宅比这里大十倍不止，她不想在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之后，还住在相似的房子里。
中介茫然地点了点头，承诺继续帮她寻找合适的房子。
看起来不像是心存不满的样子，楚红松了口气。她看了看腕表，朝中介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那我们再联系。您可以下班了。”
当时针指向6的时候，就是吃晚餐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楚红想和海风一起走走。
鱼尾镇很小，小到左脚踏进来，右脚就可以在下一步踏出去。道路也规划得简单，鲜少有汽车出没，路面上基本是行人和代步车。在这里，好像你没有一辆豪华轿车，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
楚红喜欢精致小巧的事物，比如她手上的白色手提包。不需要有太大的空间，刚刚好能装下她所需要的一切，这让她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满足感。每当她需要一件东西，闭着眼睛都能拉开拉链，默数着从夹层里准确地拿出来。
这就够了。
如果两个人共用同一个手提包，东西就会杂乱无章，互相打架，到最后谁也找不到。栗延总说手提包只是装饰品，并没有太大用处，可楚红并不这么觉得。一个被妥善管理的手提包，可以让你随时开启一段旅程，而不用担心会出现什么危险。
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可惜栗延并不清楚这一点。
夜幕降临时，鱼尾镇才刚刚苏醒。街灯亮起，楚红选定了一家披萨店。不是因为她喜欢吃披萨，而是因为商业中心里只有这家披萨店开了门，而且再继续寻找的话，就会错过晚餐时间。
楚红点了一份蔬菜沙拉和番茄汁，不紧不慢地吃着。她无疑是鱼尾镇的生客，镇上没有人会在这个点吃晚餐，也不会只点一份蔬菜沙拉而不是最热卖的新款披萨。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喜欢吃披萨，从前好像是吃过几次，但是栗延不喜欢，她也就不喜欢了。栗延永远干净体面，坐在昂贵的西餐厅，动作优雅地切割牛排，旁边有侍者在演奏小提琴。这样的人，绝不会用手直接触碰食物，让芝士在牙齿间拉丝，甚至被食物残渣弄脏西装裤。
分针一下一下走着，楚红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精确到每一口。
用餐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半个小时刚刚好。无论是热食还是冷餐，一旦过了半个小时，都不再拥有最美妙的味觉体验。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明明在别墅里参观了一下午，腿脚已经极其疲惫，楚红出了店门，还是不自觉地朝最适合散步的地方走去。
散步是对食物的尊重。
她缓缓在街心公园里走着，每五盏灯里就有三盏灯不合群。入目是糅合着微光的黑暗，抬头看的时候，分不清是树冠还是夜空。
今晚身后没有保镖，也没有司机在车里待命，更不需要揣度栗延妈妈的眼神，或者在机场一样大的私宅里等一个永远在出差的人。在这里，没有人称她为栗太太。
她厌倦了在各色名流聚会上挽着栗延的手臂，微笑，点头，招手。她厌倦了记忆参会者的姓名、职位和喜好，以便与他们谈笑风生。她厌倦了被当做栗延身边昂贵的装饰品。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
她向往这种自由，却又惧怕这种自由。在不远处鼓声响起的那一刻，这种恐惧达到了顶点。
有乐队在演奏重金属摇滚乐，毫无章法的演奏方式让楚红感到自己的听觉像是被扔进了正在作业的搅拌机。
这简直称得上是噪音，她想。要不是鱼尾镇人烟稀少，这支乐队一定会被投诉。
震耳欲聋的音乐给耳膜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如果这里发生命案，想必也不会被人知晓。楚红决定步行回酒店，黑暗和噪音让她感到不安。
于是，在手提包猝不及防被夺走的那一刻，楚红没能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愣怔过后，她开始大声呼救，但她的音量听起来像是在世界上最安静的西餐厅点菜。她从来没有被教育过有大吼大叫的权利，只有淑女才会被人喜爱。
在来到鱼尾镇的当晚，楚红像二十年前那样，再次被黑暗夺走了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