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离公园很远,听不到摇滚乐的声音。这里只有一个小警察值班,她来的时候,他正在椅子上抱着胳膊昏昏欲睡。

    楚红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受害者,在陈述案情时,她仍然保持着一贯优雅的仪态。

    在鱼尾镇发生抢劫案可是难得一遇的大事,要知道这里几乎连流浪狗都快比人多了。负责接待的小警察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紧张,以致于用力打开笔帽的时候把墨水甩到了墙上。

    “姓名。”

    “楚红。”

    “性别。”

    “女。”

    “年龄。”

    “三十五岁。”

    “学历。”

    楚红顿了一下,双手不安地交叠在腹部,右手大拇指用力顶住左手的掌心,仿佛这四个字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高中肄业。”

    小警察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眼前这位女士举止端庄,谈吐得体,根本不像是只有高中学历的人,况且她看起来……看起来很年轻很可爱。

    楚红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他也低下头去,后悔自己有些冒失。小警察捏了捏钢笔,手心已经有些湿润:“婚姻状态。”

    “离异。”

    这次她回答得很快。这个答案无比坚定,不可动摇,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不需要思考。

    三天前,栗延搭乘飞机去往柏林出差,临走前难得陪楚红吃了顿饭。他和那些会忘记结婚纪念日的丈夫不一样,栗延对每个特殊的日子都记得非常清楚,并且会提前准备好合衬的礼物。

    这就是计划的魔力,栗延的人生没有意外。就算有,那也会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婚后十年,楚红收到的奢侈品已经放满了一个三十平米的步入式衣帽间,还不包括品牌方提前送来的限定款。她只有在陪同栗延出席酒会时才佩戴这样贵重的首饰,平时她一直保持着低调的行事作风,这也是栗延妈妈比较满意的一点。

    那晚,她坚持送栗延去机场,在登机前亲吻他的脸颊,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他。法布勒斯和意大利玫瑰的香气交织在一起,甜苦参半的味道沁入鼻腔,楚红最后一次痛饮这段走到尽头的婚姻。

    飞机起飞后的两个小时内,她让司机提前下班,按照清单收拾好行李箱,与这座宅院郑重告别。

    栗延书房的桌台上,静静躺着一枚保养得当的婚戒和一份离婚协议书,有一个人已经在上面签好了名字。

    木雕大门缓缓合上,这座宅院终于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现在,楚红坐在警局的椅子上,刺眼的白炽灯令她觉得不安。这并不是新生活的正确打开方式。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回答着一个又一个问题,仿佛和周围的世界隔着一堵透明的墙。

    小警察问:“您方便透露手提包里都有什么吗?”

    “当然可以。”楚红闭着眼睛都能答得出来,她很疑惑为什么他没有早点问这个问题。

    包里的东西不多,装着身份证、驾驶证、银行卡、现金,还有手机、小型充电宝、房卡、手帕、口红和一张合照。

    没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只是她全部的人生而已。

    “好的,这边帮您立案,”小警察低头记录,“紧急联系人。”

    “什么?”

    小警察抬起头,眼睛眨了眨:“在联系不到您的时候,我们需要联系您的紧急联系人,确保案件信息的跟进。”

    见楚红沉默,他提示道:“也就是亲属朋友之类的……”

    “没有,”楚红双手交叠,遮住了左手虎口处的伤疤,“一个都没有。”

    对于成年人来说,承认孤独这件事是非常困难的。大家好像早已默认,只有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人脉强大的人才算体面。于是,那些孤身游荡在社会边缘的人会因此而感到羞愧。

    小飞虫不断撞击着亮得刺眼的灯管,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面前这个女孩子,好让她开心一些。但他张了张嘴,直到手心都冒出了汗,也没能组织好语言。

    楚红看着他:“一定要填吗?”

    他挠了挠头:“不填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填了总比不填好。”

    她点点头,随即背出了一串数字。

    小警察一笔一划地写下来,这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他想。

    楚红敛着眉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偶尔在这种时刻,她会庆幸自己竟然拥有过一段婚姻。

    坐警车回酒店的路上,楚红望向窗外,灯光映着她的面容忽明忽暗。她从不觉得安静难以忍受,但出于礼貌,还是同意了小警察播放车载音乐的提议。

    躁动的鼓点从扩音器脱缰而出,瞬间占领了整个车厢。楚红绷紧脊背,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摇滚乐吗?”

    “死亡重金属,这儿的人都喜欢这个,”小警察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您去公园散步,也是因为想听摇滚乐吧?”

    “不是。”

    “那您喜……”

    “不喜欢。”楚红的回答干脆而迅速。

    “好吧。”小警察噤声,关掉音乐,车子一路沉默着开到了酒店门口。

    楚红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进门,前台的眼神像是看到一个连环杀人犯那样夸张。她避开视线,似乎对桌面上那只正在挥手的招财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情况就是这样,麻烦您提供一下备用房卡。”

    小警察将房卡递给楚红,她双手接过,二人的指尖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谢谢。”

    “不用客气,”他抿了抿嘴,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裤缝,“我会尽力帮您找的。”

    人们会本能地信任穿着制服的人,那是社会赋予他们的责任和身份,即使那个人看起来还是个刚毕业的孩子,会因为资历太过年轻而被善于偷懒的同事们独自留在警局值夜班。

    这是个早已破败的小镇,已经太久没有发生过新鲜的事,也没有接待过新鲜的人。孤独的人会明白这种感觉,如同明白一个人该如何在黄昏时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没入地平线,最后将自己清醒着溺毙在无边的黑夜。

    楚红向前台道谢,然后走上楼梯,刷卡进了房间。她把所有的灯打开,换上一双干净的拖鞋,独自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床上坐了下来。

    三天前,她还在栗家的本宅,手上还戴着婚戒,和栗延一起吃晚餐。他们结婚已经十年,他也不再提起音乐,但楚红仍旧厌恶着摇滚乐,厌恶着栗延珍藏的黑胶唱片。

    本宅的最顶层是栗延的秘密基地,繁忙的工作之余,音乐又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休息日,他经常在顶层一待就是一天,他愿意分给楚红的,只有半个小时的用餐时间。

    栗延曾经邀请过她进入他的领地,他喜欢把音量开到最大,让音乐像瀑布般冲刷自己的身体,但那躁动的鼓点瞬间就会令楚红冷汗淋漓。哪怕再精妙复杂的编曲,她的灵魂也会准确地辨认出所有的鼓声。

    于是,恐惧再次来袭。

    “咚、咚、咚。”

    鼓点的节奏压迫着心跳,她没有办法和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共处超过五分钟。但她明白,这是他排解压力的方式。

    “或许你更适合古典乐。”

    楚红没有错过他眼中的失落,她主动退出了房间,并且再也没有进去过。从此,摇滚乐成为了她和栗延之间流淌的隔阂,阻挡着他们彼此靠近。而楚红也知道,即使她排除万难游过去,河对岸的栗延总是背对着她的。

    这曾成为她午夜挥之不去的梦魇。

    微风探入房间,拂动着廉价的白纱窗帘。楚红走过去关紧窗户,尽力忽视被余光扫到的光秃秃的左手无名指。

    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这里不是家。

    熟悉的孤独来袭,再次令她无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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