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小镇被蒸腾的热气包裹,楚红却因那个男孩的眼神而冷汗涔涔。她抚着心口,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奇怪的小男孩,或许他压根不是在看自己,别想多了。

    没错,她总是想太多,才被栗延说是杞人忧天。他掌控着周围的一切,生活的轨迹永远那么确定,而楚红只是跟随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的尾巴。

    楚红将手插进口袋,使劲攥着那把钥匙,终于迈开步子朝酒店走去。

    路上的孩子们你追我赶,肆无忌惮地大笑着,似乎整个天空都是摇晃的铃铛。一个小女孩从她身边跑过的时候,朝前方的同伴大喊:“你等等我呀!”

    你等等我呀。

    楚红加快了步伐,这句话像是一把恐怖的□□,她是一只仓皇逃命的兔子。

    作为栗延的妻子,她了解他所有的生活习惯。每天清晨五点半,他会准时起床,外出跑半个小时步,如果遇到恶劣天气,他会去本宅地下二层的健身房锻炼,几乎谈得上风雨无阻。

    他的自律到了魔鬼的地步。她不懂摇滚乐,但她或许能在晨练的半个小时里和他聊聊天。于是在某个早上,她同栗延一起出了门。

    如果有人问,到底要收集多少证据才能确定那个人不爱你?

    楚红会说,一件就够了。

    她早应该想到,一个习惯了戴着耳机独自跑步的丈夫,不会停下来去等一个在自己身后系鞋带的妻子,即使他的余光看得到她在身边。

    她想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你等等我呀!”但她只是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如果答案早已知晓,问题又有什么意义?

    旁边是一条分岔路,通向花园未知的地方。楚红怔怔盯了那条小路半晌,选择了原路返回。之后,栗延并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没有再提。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有着相同的默契。

    没有人能打乱他的计划,他从不做多余的事情,也不会对无关问题的答案感兴趣。他好像理所当然地觉得楚红会永远在他身边,不会离开。

    哪怕他们吵一架也好,可是没有。栗延从不让自己情绪外露,他永远理智,冷静,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像一个野蛮人。

    她是个软弱的人,学不会栗家的精明和冷酷,每当她孤身一人枯坐到天明,她就无比想要回到地下去。

    与栗延的婚后生活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没有烟火气,没有体贴的话语,没有共处的亲密,偌大的别墅里,他们像是居住在两个遥远星球的生物。可她知道,她无法要求他更多,她必须知足,只有怀着感恩之心,才能熬过每一个孤枕难眠的长夜。

    灰姑娘和王子的结局,并不是圆满的句号,而是永远未完待续、充满着孤寂和遗憾的省略号。

    楚红曾无数次思考过,为什么栗延会和她在一起,可她怎么也想不通。她就像是个误入片场的群众演员,她没有剧本,没有台词,只是站在那里填充画面的背景板。

    或许分岔路口早就存在,只是她一直无视了而已。

    如果你没有亲自打理过一间屋子,就称不上是它的主人。

    这是一栋老旧的海滨公寓,一共只有三层,一层两户。

    第一层是大厅,有些白色的塑料桌椅,散乱在四周,看上去好像很久没被使用过了。第二层有人住,房门上还贴着贴纸,画了些涂鸦。至于第三层,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旁边的房子并没有被居住过的痕迹。

    真是个衰败的小镇,除了自然风景别无其他。这令楚红十分庆幸。

    行李箱被安放在玄关,地板上蹲着一个小塑料桶,旁边是几瓶新买的清洁剂和消毒水。楚红卷起衣袖,拿着抹布仔细擦拭着料理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为自己而劳动,这让她感到熟悉又充实。

    有钱人会把生活事务外包出去,以便于节约出更多时间赚钱和享乐。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做饭洗衣这种家务事,只有看不完的报表、开不完的会议和出不完的差。

    或许她就是无法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阔太太,享受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

    夕阳的玫瑰色光芒从落地窗斜射进来,楚红停下手中的活儿,望向窗外那片浮光跃金的海面。

    曾几何时,她也像今天这样,隔着落地窗望向庭院里的花园,和那一方被切割的天空。人们常从那面花墙前匆匆而过,很少有人驻足停留。

    大多数人喜爱赏花,却不养花,栗延也不例外。这些花开了又败,绽放和凋零都赠送给无情流逝的时间,从没有人珍惜过它们。

    就连楚红,也只是个隔着玻璃的看客。

    她手里的现金不多,即便她坚定地认为鲜花和挂画是生活的必需品,此刻也必须给清洁剂和消毒水让路。令人惊奇的是,沙发旁边立着一把崭新的木质吉他。但是楚红从不弹奏任何乐器。

    她望着那把吉他,着实犯了难——她原本不想买的。

    人会在逛超市的时候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尤其是有喜欢的人陪着你。在推着购物车的时候,你们的手指有时会产生短暂的碰触,或者是长久的交叠。于是,体温和心跳开始相融。

    今天下午,当楚红走进一家超市,推着购物车游走在货架之间,她又开始想念栗延。预算着实吃紧,她精挑细选着货品,心里默默计算价格总和,在保证剩余的资金能负担她一个月的餐费之后,楚红自信地走到收银台结账。

    收银员是一个化着烟熏妆的年轻女孩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熬了个通宵的颓废模样。她的灵魂都像是在飘着走,以致于她跟楚红推销身后挂了满墙的吉他的时候,楚红以为她在说梦话——

    “女士,你需要一把吉他吗?”

    楚红整理现金的动作顿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一把吉他,”收银员指了指身后,表情木然,“是个人都需要一把吉他。”

    “购买一把吉他,能为您的账单打个八折。”

    简直莫名其妙。或许向顾客推销吉他是她的工作之一,或许她能从吉他的销售额里提取一部分薪资,又或许她只是单纯的缺乏礼貌……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楚红都有些火大。

    她微微一笑:“不用了,谢谢。”

    收银员不为所动,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吉他是生活的必需品,您不觉得吗?”

    先点头赞赏对方的话是楚红与人交谈的方式,于是在她说出“吉他确实很好”的时候,就再也无法说出“但是”后面的话,因为收银员已经拿下一把吉他放在了她面前,并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了一句“感谢选购”,就开始操作机器为她结账。

    这根本就是强买强卖。楚红思虑再三,想要对她说这是不对的,从事服务业的人不应该给顾客推销不需要的服务,但她身后的陌生男人已经开始大声叹气,表达他被迫排队的不满。因此楚红只能忍气吞声,默默认栽。

    此刻,她打开屋子的灯,那把奶黄色的吉他泛起着细腻的光泽,像一块松软的小面包,诱惑着人去碰触。楚红仿佛听见熟悉的曲调穿越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到她的面前。

    那是妹妹最喜欢弹奏的曲子。她曾经抱着吉他,坐在楚红自行车的后座,指着路边的一幅广告,兴致盎然地对楚红说:“我们一定要去鱼尾镇旅行!”

    楚红想,那个地方好远,远得像是世界的尽头,骑自行车可去不了。

    后来,她学会了开车,却永远失去了一个愿意紧贴着她脆弱脊背的人。

    十五岁时,她的双胞胎妹妹在车祸中丧生。

    二十五岁时,她遇到了栗延,误以为自己抓住了爱情。

    如今她三十五岁,在一个海边小镇的老房子里,孑然一身。

    都说十年一个坎儿,楚红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上山还是在下山。

    六点整,楚红的新家已经收拾完毕,一尘不染,光洁如新。这里不再那么空荡寂静,暖黄的灯光撒满了整个房间,铺着米白色桌布的餐桌很有家的感觉。她做了碗葱油拌面,坐在桌边慢慢地吃。

    只有失去过亲人才会明白,往后的日子里,连平凡的快乐都会受到诅咒。没有欢笑,没有音乐,甚至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该有。任何一丝幸福都是对死者的背叛。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能蹦蹦跳跳?

    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

    沉默,唯有沉默。

    软弹的面条被褐色的料汁均匀包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楚红一口比一口吃得慢,最终狼狈地奔向卫生间呕吐起来。

    妹妹死后,楚红就变成了一株沉默的植物,吸收着酒精和咖啡的味道,再呼出清洁剂和消毒水的味道。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直到父亲离开,母亲死去,她仍无法像妹妹一样,成为能够让他们骄傲的孩子。

    楚红弓着腰,跪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胃部止不住地痉挛,生理性泪水一滴一滴砸在手背。

    她恨不得自己也在那场车祸中死去。

    当晚,她是红肿着眼睛睡着的。她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精致古典的宅院瞬间被海啸冲塌,化为泡沫。她在海水和泡沫中挣扎求生,昏暗的天空里,是栗延冷淡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梦境吓醒,还是被巨大的撞击声吓醒。她的心像是一只躁郁的外星生物,挣扎着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

    “咚!咚!咚!”

    凌晨两点半,月光映着她的侧脸,有一种冰凉的大理石质感。

    随后,楚红的眼珠动了动,像着了魔一样出了卧室。洁白的裙摆掠过吉他,她从杂物间找到一根棒球棍,紧紧握在手心,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章节目录

空房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在下沈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在下沈宁并收藏空房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