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十分,楚红敲响了中介办公室的门。

    昨晚下了会儿小雨,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出门前,楚红仔细盘了头发,整理领口。当她想要涂口红的时候,猛然惊觉手提包已经不在身边。她像个失去右臂的人一样茫然无措,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楚红与镜子里的人对视,彼此都有些陌生。素颜的她和从前有几分相像,只是眼神更加疲惫,在栗家虚耗的岁月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麻木的无力感传遍全身。楚红深吸一口气,门把手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酒店与办公楼之间隔着一片树林,被雨水滋润过的泥土松软无比,踩在上面的触感让楚红舒服到有一种想要脱掉鞋子的冲动。树林里的植物肆意生长,拥有着不被随意修剪的自由。湖边竖着禁止游泳的黄色警示牌,上面已经锈迹斑斑。

    一切都是如此荒凉,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地方。

    她双手不自然地插着裙子的口袋,浸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扫过脖颈,带起一阵轻柔的战栗。楚红并不想承认,独自走在林间小路的时候,她无比怀念手心曾经拥有过某个人的体温。

    到达办公楼的时候,还不到九点。楚红不想表现得太心急,特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才上去。正常情况下,上班族需要几分钟时间进入工作状态,而且今天是周一,或许还会开五分钟例会,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出现在一个人面前的时机不可以太迟或太早,只需要刚刚好。这要求你时时刻刻为他人考虑,直到成为本能。

    楚红没想到的是,栗延的工作风格并非世界通用,中介公司的周一例会竟然开了半个小时之久。她与菜鸟中介见面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

    女孩抱着一摞文件,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抱歉,让您久等了。”

    楚红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如果你曾在十年中的每一晚都和挂钟一起度过,就不会觉得半个小时很漫长了。

    跟昨天一样的情景,二人隔桌对坐,彼此都觉得有些泄气。

    “按照您的要求,我找到了几处房子,”女孩用一种只有业绩垫底的职员才能理解的垂头丧气的声音说,“可那些房子都太老了,您真的不介意吗?”

    楚红沉默一瞬,她现在已经不是介意或者不介意的问题了。住酒店不是长久之计,火车行进的声音让她的神经敏感异常,急需一个安静的环境调节焦虑的心情。她现在只有行李箱里仅存的一点现金,找到便宜出租的房子和一份具有稳定薪水的工作,是楚红的头等大事。

    “什么?您被抢劫了?”

    女孩的表情碎得连502胶水都粘不回来。她不禁面露忧色:“可是……即使房租便宜,也还是要先交押金的,这是规矩。”

    楚红当然明白,没有人比她更在乎原则。身处这样的窘境,她除了求助这个只认识一天不到的陌生人,别无他法。

    楚红觉得十分羞愧,如果她昨晚不去散步,就不会被抢走手提包,让这个女孩子为难——楚红原本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大客户,为她减轻业绩压力的。只有上天知道,楚红有多么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她下颔紧绷,小声问道:“或许,有没有房主愿意先接受一部分定金?”

    只要能稍微降低条件,让她暂时撑过这段时间就好。

    “我来帮您看看……”

    女孩的声音迟疑着,楚红的心跳明显加快了节奏。栗延总是谈判桌上的赢家,但栗太太不是。如果女孩接下来对她摇摇头,楚红会乖乖走出这栋办公楼,不再打扰。

    她从不强迫别人,只会改变自己。

    女孩在文件里挑挑拣拣,终于翻到一张比较满意的表格。房主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她反射性地提起了笑肌:“您好,这里是爱之家中介,我是方琪,这里有一位楚女士对您的房子很感兴趣。”

    她打开免提,楚红可以清晰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孩子的嬉闹,小狗的吠叫,还有足球落地时砰砰的声音。

    幸福得耀眼的家庭。

    房主太太个性随和宽厚,在得知楚红的遭遇之后,表示了十分的理解和同情。她放下电话,和丈夫孩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楚红免费试住一个月,之后再决定是否续租。

    “我们的房子不着急出手,空着也是空着,有人住才不会荒废。”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她几乎有些哽咽。不光是因为住处落定,还因为他们是她向往中家庭的模样——家人互相尊重,互相沟通,就这样一起度过一天又一天,幸福地长大或者老去。可是在和栗延生活的十年里,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行星沿着既定轨道围绕着恒星转动,日复一日。楚红从踏出栗家本宅的大门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孤独的流亡。

    这无疑是一次愉快的合作,并没有谈判桌上的刀光剑影,每个人都展现了极大的同理心。

    电话挂断前,房主太太笑着说:“欢迎来到鱼尾镇,您会喜欢上这里的。”

    十二点的楚红,已经不再有着九点的沉重心情。她和方琪去看了房子,同样面朝大海,面积不大,但有一个宽敞的阳台。她喜欢房子里生活过的痕迹,冰箱上的卡通贴纸,门框上的身高刻度,还有实木桌面上浅浅的划痕。住进这里,好像她也会变成幸福的一部分。

    现在,她的口袋里装着新房子的钥匙,站在商业中心的一家咖啡店门口,被一则招聘启事吸引了注意。

    学校与商业中心隔街相对,从行人的密集程度来看,这里大概聚集了鱼尾镇大半的人口。她朝里面看了看,店里空得很。如果不是有灯亮着,楚红会以为这里没有开门。

    她推门进去,在玻璃门回转的时候放缓了力道。

    “请问有人在吗?”

    静默也是一种回答。奇怪的是,明明是一间咖啡店,还开在学校对面,却有一股酒精味飘向她的鼻尖。

    楚红往前走了两步,环视四周。只是随处可见的咖啡店配置——点餐台,桌椅和沙发,还有圣诞节装饰,应该是去年的,还没有取下来。

    她稍稍提高了音量:“请问有……天哪!”

    点餐台后面竟然躺着一个女人,身边几个空酒瓶东倒西歪,看样子醉得不轻。

    楚红平复着因受到惊吓而狂乱的心跳,小心翼翼走到对方身边,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因恐惧而战栗的指尖忽然被人狠狠攥住,楚红忍不住痛呼出声。

    刚才还在昏迷的女人半眯着眼睛,话里还带着宿醉的困意:“你是谁?”

    玻璃门上的牌子翻到了CLOSE那一面,楚红关闭了咖啡机,将刚做好的那杯咖啡递给老板娘。

    对方小啜一口:“还不错。”

    “谢谢,”楚红点点头,她对自己制作咖啡的能力具有自信,“喝小半杯就可以了。”

    饮酒两个小时后可以适当喝咖啡解酒,她从十五岁时就明白了这一点。那时,她的妹妹意外死亡,从那以后,家就成为了混合着酒精和咖啡味道的地方。

    再后来,她在就职的咖啡店遇到了栗延,然后心甘情愿为他煮了十年咖啡。

    老板娘咽下一口咖啡,对楚红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你是说,在结婚之前,你一直在咖啡店做服务生?”

    楚红应了一声,手指不安地互相纠缠:“做咖啡是我唯一的工作经验,我还会做一些简单的烘焙,如果您觉得我资历不够……”

    “不不不,会做咖啡就够了,”老板娘笑眯眯的,和醉酒的样子判若两人,“在这里找个帮手可真不容易。”

    什么?难道她的意思是……

    “你被录用了,明天九点上班,薪资月底发。”

    楚红心里既忐忑又惊喜。在之前生活的城市里,以她的资历是绝对找不到工作的。没想到在鱼尾镇,她竟然可以被录用。

    久违的自力更生的踏实感在身体里弥漫开来,楚红与老板娘握了握手,对她说:“谢谢您。”

    放学铃声响起,整座学校像睡醒的猫咪般伸着懒腰,学生们跑向校门的脚步像打哈欠那样轻快。有几个孩子跑到店门口,蹦蹦跳跳地朝她们招手。

    楚红看着他们,心情也变得明亮起来。每天能看到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该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老板娘笑着挥挥手,结果张嘴就是国粹:“滚一边玩儿去!今天老娘不开店!”

    孩子们齐齐切了一声,双方不约而同竖起了中指。

    楚红:“……”

    “一看你就没孩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最烦了,”老板娘单手叉腰,递给楚红一张便签,“留个号码,以后好联系。”

    虽然被抢劫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楚红还是如实相告了。如果手提包真的找不回来,她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购买一部新手机。在此期间,她无法和别人联系。

    老板娘听闻她的遭遇,眉毛都打起了结:“真是奇怪,鱼尾镇虽然破,但治安还不算差啊。对了,我这儿好像有个旧手机还能用。”

    在这里找东西并不需要翻箱倒柜,各色标签随处可见,哪怕是进店不过一个小时的楚红,也能在三秒之内找到一支樱花形状的金色咖啡勺。

    “找到了,”老板娘把手机和充电线塞到楚红手里,“手机本来是我弟弟的,现在是店里的备用机。里面没什么东西,你放心用。”

    楚红愣了一下,眼底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酸涩。她曾经有过一个妹妹,但她没有对老板娘说出口。妹妹被她藏在记忆深处已经太久,想要谈起她时却找不到头绪。

    她握紧那支旧手机,小声说了句谢谢。

    今天她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谢谢,无比真诚,发自内心。或许她不该因为一个抢劫犯就对一个小镇失望,至少在今天,她已经遇到了三个善良的人。

    她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接下来就是退掉酒店房间,入住新家。想到这里,楚红的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但是在下一刻,当她与街对面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视线交汇,整个小镇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

    那样怨毒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楚红站在原地,男孩隐入人群,刚才的那一秒钟好似只是幻觉。

    有时,一秒钟足以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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