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世界春天已经很深/舒为

    晋江文学城首发

    又一年有靴的雪,梧桐枝在北风里落了一身冬。

    北京久违的和冷空气碰面,宽窄巷子洋洋洒洒铺了些许松软,老一辈儿人没有躲寒的习性,大街小巷在这簌簌飞雪中丝毫不削市井气,卖糖葫芦的大爷偶尔吆喝上几声,不久便被旋在冷冽的风声里。

    下午一点。何应祈难得闲情逸致,在网上搜了几篇菜谱,打算温炉在饭桌上应景观剧,怎料冰箱门儿一开,全青一色的生菜叶儿,外加几瓶矿泉水,穷酸劲儿顿时充斥了亮堂的冰箱。何应祈在冰箱前愣了几秒,反手就给冰箱门儿闭了,兴致少了大半儿。转身走向储藏柜的速食面。

    煮面的水还没开始烧,她就把炉火给关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寒天蔽日的不能委屈自个儿胃,随便裹了件大衣,不忘绕上围巾。想着走上十几分钟的路去趟小区前街,学松鼠囤囤粮。

    出了单元门,无数细小的雪粒以秒速五厘米降落,何应祈扯了几下围巾遮住半张脸,双手揣进呢子大衣兜里,以此维持身体恒温。

    没走几步路,她整个人就被风雪吹得有点儿发木,大衣兜里的手机有频率地震动起来,她起先没理,耐不过兜里一阵排山倒海,勉强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半吊子式的夹到耳边儿。

    “您嘛呢,这么久接电话,我还寻思着你把我拉黑了。”电话那头孟清檀开门见山。

    何应祈说起不着调的话一本正经:“散步。”

    孟清檀明显顿了几秒,似笑非笑道:“知道你们写书的都追求灵感刺激,今儿可零下十五六度,好生劝劝您多套几件儿衣,要不然身子还真挡不住刺激。”

    孟清檀大何应祈四岁,小的时候两家就是对门儿邻居,感情好的不得了。有了弟才知妹好的孟清檀,自打知道何应祈出生了,就成天往她家里钻。俩人没什么年龄代沟,天南地北的都能说到一块儿去,打趣的话也是互相游刃有余。

    何应祈笑了一声,换了另只手接电话:“孟姐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什么事。”

    “姐在你心中形象变这样了?”孟清檀对着车内视镜补了补唇色,一五一十道:“就是问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跟姐约顿饭。这不前段时间没顾上你的乔迁宴,好不容易现成的弥补机会,不来看看你,姐就太不仁义了。”

    “跟孟姐吃饭还问有没有时间,见外了啊。”前几日感冒未愈,何应祈手轻掩着低咳了一声。

    “呦,几个月不见,开始油腔滑调了。”孟清檀才听出她讲话有点儿闷闷的鼻音,絮叨了几句:“你鼻音有点重啊,感冒了?家里面有没有备药,报药名儿等会给你捎过去,当上门儿礼了啊。”

    “别介,寓意不太好。”何应祈前脚踏雪,后脚跟了一路有同有异的足印。

    “啥寓意不寓意的,又整老一套。”孟清檀说:“你那边儿挺闹腾啊,真出来了?”

    越是靠近商街,风越是中和烤番薯的香,何应祈路过小贩摊糖炒栗呼出的氤氲雾气,走近一家商店,拍落了肩上的半场雪,推门进去暖气扑面而来,“家里冰箱亏空了,我得出来补货啊。”

    孟清檀话里带笑:“行啊,何大厨亲自选材,干脆晚饭在你家吃,你管饭呗。”

    “也不是不行。主要一个月没正儿八经的做饭了,先拿孟姐掌味儿不太好。”何应祈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单手推着购物车,目光扫描着琳琅满目的置物架。

    听完这话,孟清檀嘴角不可察地抽了抽,“……你这一个月怎么活下来的。”

    “青菜煮粥。”

    “……”

    单是这四个字入耳,孟清檀胃都隐隐绞痛。

    再见面,这孩儿怕不是吃斋吃魔怔,瘦成一道电线杆儿了吧。

    隔着电话线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沉默,何应祈从货架上掂了几包速食意面丢进购物车里,安抚性补了一句:“放百个心,我厨艺再是差,也没到不会蒸米煮面的程度。”

    何应祈做饭俩字,随性。

    总结下来就是手忙脚乱,前品一口太淡了,盐勺一撒,后尝一口太咸了,调味瓶瓶罐罐分布在饭锅的四周,斟几滴蚝油下去一看是瓶酱油。朋友常用十四个字概括了她半个人生:文坛天赋型选手,厨房刺客型屠手。

    总而言之,先有钢铁的胃,才能享到何应祈的厨艺。

    孟清檀不抱希望了:“得了,别吃斋了,姐带你开开荤。”

    何应祈:“还没到吃斋的地步呢,我平常也是荤素搭配。”

    “我不信。”

    “……”

    电话挂断后,何应祈的手也不识闲,拎着两提满当当的备粮踏上了回家路。

    等到了家,手指节处冻得泛红,她多少后悔出门前为啥没套双手套。没等拖鞋稳到脚后跟,就把两大提各包装各袋的口粮如释重负撂到了玄关柜上。

    遭罪。她琢磨着来春怎么着也要安排上一辆代步车,要不然街里区内的半个小时步行,饭后消神儿的还行,这拎东西负重前行的就免了。

    大衣外套跟着一个来回沾了雪,入室受暖迅速变成不起眼的水渍。何应祈连同围巾一并脱下挂在衣帽架上,弯腰扯过沙发的羊毛毯披在肩上,踩着拖鞋去厨房冲了杯热拿铁。

    这套一百三十平复式公寓,是何应祈去年底买的,忙完装修又通风晾了小半年,才决定搬了进来。采光西南朝向,有一整面落地窗,俯瞰市景很好。

    窝在客厅懒人沙发上恢复好一会儿,她终于爬了起来,拎着玄关柜上的两大提果蔬速食,半蹲下来给冰箱分类投食。

    ……

    等到天色变成了藏青蓝,玻璃窗上砧着细碎的雪滴,何应祈停下敲笔记本的手,抚额看着屏幕上细细密密的字,有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放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瞥了一眼,消息简短而有说服力。

    ——三分钟到你们楼下。

    何应祈慢半拍儿滑动鼠标点击保存文档,合上显示屏,起身拿了支低饱和唇釉,对着镜子浅补了下唇色。她原生唇就是健康的粉嫩,不需要打底,显色度就已适配。出门的时候顺带捞了顶针织帽戴上,省去了化妆的功夫。

    “我到了啊,应祈。”车上的孟清檀按着语音条发消息,“不用着……”嘴边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轻轻的叩车窗声中止,孟清檀自动消音,侧过头看向副驾驶车窗。

    划掉语音条儿,缓缓降下车窗,外面的人弯下身,提起手中的礼盒袋晃了晃,孟清檀眼中的滤镜唰一下切换成偶像剧。

    “冬天脖子别空着,备条围巾,保暖还不占地儿。”何应祈坐上副驾驶,把购物袋递给孟清檀,拉过安全带系上,“买了有些日子,一直没见着面儿,想着给你寄过去来着。”

    孟清檀双手接过恩宠,掀开礼盒盖,是条白灰色马海毛围巾,平了平内心的激动,“挺会买啊,跟姐的气质正好匹配。”

    “喜欢就行。”何应祈会心笑。

    孟清檀欣慰地合上礼盒盖子,斜着身子给它安置到后座上,“这话说的,必须喜欢啊。”

    何应祈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靠着椅背,调了调角度,问了句:“你婚礼的事情,筹备的怎么样了?”

    “陆佑则让我别操心,”孟清檀系好安全带,启动了引擎,“说给我来场什么盛大的婚礼布设,我倒要看看,他能给我开出什么花儿来。”

    何应祈起哄式拖着尾音“哦”了一声,忍不住笑,“陆哥看着挺像在婚礼上撒热泪的。”

    “就他那泪点儿,肯定的。”孟清檀十拿九稳,“追姐好些年,终于娶得美人归,以后他就偷着乐去吧。”

    何应祈看了眼手机未读信息,若有所思点点头,“也是。”

    “说的是。”

    孟清檀被她的话点了下,自顾自说:“等回去我就给他做下思想工作,就是哭也要背着人哭,婚礼上这么些人呢,大男人梨花带雨的,姐还要面儿呢。”

    何应祈留耳听着,眉眼不自觉的弯,侧过头看车窗外忽瞬而过的草木建筑,说不出来的感觉。

    车内氛围安静了些,察觉不对劲儿的孟清檀扫了何应祈两眼,给了个预热,“你啊还是找个伴儿,别成天事业心那么重,也分点儿给男人,可不要跟我一样啊,奔三了才意识觉醒。”

    何应祈回过眼,不咸不淡道:“我不急。”

    孟清檀笑了一声:“姐二十来岁的时候也不急,谁成想奔三的半道儿杀出个陆佑则。”

    何应祈附着笑了笑:“这叫月老给你牵来一伴儿,好生降降你性子躁。”

    “姐就不信这二十来年没人追过你,”孟清檀边打方向盘,边看后视镜,半开玩笑语气,“还是说,你暗恋哪家的小伙子,为人家守身如玉了?”

    何应祈抿了抿唇,扯了下围巾盖住脸,故作自然,“没这回事儿。”

    余光看在眼里,笑容挂在嘴边,孟清檀故作着回忆提了一嘴:“哎,我记得高中有个常跟你一块儿上学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儿来着,贺,贺随安是不?”

    何应祈半阖着眼,轻描淡写的接上:“贺岁桉。”

    “呦,记得挺深刻啊。”孟清檀忽地笑了,话里有话,“你们当时的关系挺铁啊,姐上高中时候还没专人护送呢。”

    何应祈没搭腔,酝酿好词汇,有头有尾的说起来:“您高中的光荣事迹,我早有耳闻,弄堂一道驰骋风云,同伙皆为该溜子,过街人人闭门。”

    “……你听谁说的?”

    “孟爸。”

    “不愧是我亲爹。”

    -

    到了地方夜色沉沉压了下来,路灯的昏黄下缓慢坠着雪花,何应祈隔着车窗过了眼饭馆儿的牌匾,柳楷体“会客”二字规整刻在老式木匾上。古朴不缺韵味。

    饭馆儿老爷子是地道柳州人,快退休年龄也没放得下掌勺,和子女开了这家私房菜馆儿。

    没开在繁华食贸街,反独到而行,选在闹中取静的位置。这条十五米宽巷,每家店面招牌都大相径庭,市井气儿足。

    街道上的停车位一眼过去无余,好在孟清檀对荷香手撕鸡的坚持,最后在不显眼的两车位中间找到停车的位置。

    车身与库边线平行后,孟清檀向左打满方向,回正继续倒,“赶饭点儿上了,吃个饭,车差点儿没给我停十里地。”

    何应祈如释重负松了安全带,一路上没少被孟清檀絮叨,她终于知道悟空被唐僧念紧箍咒的滋味了。

    领位人员带着俩人找位子坐下,孟清檀细勾着菜单,第一勾果断给了荷香手撕鸡,翻着页给何应祈报菜名儿,“板栗香烤翅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

    “我都可以。”找出包里的小包纸巾,何应祈收进大衣兜里,慢慢起了身,“孟姐你先点,我去下洗手间。”

    孟清檀抬头点点:“你去。”

    ……

    对着洗手池轻揌了揌手上的水,捻出一张手帕纸擦干,何应祈漫不经心抬起眼,对上洗手间的镜子。

    洗手间的灯调偏冷,她围了条朗姆蓝围巾,肤色衬得更为白皙。何应祈浓颜系长相,眉骨立体的清冷英媚,长发前不久烫了微弧度的卷,戴上杏色的针织帽,柔和了几分高挺鼻梁的生冷,添了几分知性。

    这会儿来吃饭的刚上桌,洗手间的人可见度低。留意到白理石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她侧过眼将湿纸巾丢进垃圾桶里,出了洗手间。

    街道路灯亮的很有氛围,雪挨着夜色变成一片一片的飞絮,行人稀稀疏疏仰起头看雪,不少按了快门儿记录。

    在公共吸烟区站住脚,雪淅沥飘落在何应祈的脸上,手揣进大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女士细支烟,她眼睫垂了垂,浅浅咬着烟蒂。

    长街有车碾过雪去,有人踏着雪来,几粒微小的冬粒趁何应祈弯睫不注意,稳落不移地掉在上面。

    她扇了扇睫,目光淡淡停在映有影子的雪面,将烟夹至食中指间,吮吸一口,放任淡果味儿的烟云缭绕于唇齿,闷了会儿缓缓吐出。

    对街韩式烤肉店有二三人推门出来,门框风铃紧跟着叮叮响,又是一声入耳,何应祈手指抖了抖烟灰,拾起视线往正前方看了一眼。

    店玻璃门惯性徐徐关上,风铃在尾音中匿迹。穿深色夹克外套的男人走到昏黄的路灯下站定,微垂着眼,半张脸隐在黑色鸭舌帽下,一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把手机叩在耳边儿。雪絮无序从灰暗的空中掉落,男人的影子被冬日的路灯拉得很长。

    三秒不到,何应祈收回视线。指间的烟身燃了小半节儿,她浅吸了一口,轻呼出烟云,丝缕白烟顺势攀上她的脸颊,鼻子,眼睛,带着微微熏意。

    何应祈本能的眨了下睫,用手捻灭了烟星儿丢进公共烟蒂柱里。蜷了蜷冻得发僵的手指,缩回大衣口袋里,脚尖朝着饭馆儿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顾虑着身上烟味儿散散再进去。

    南方人,四季暖风吹得惯了,生性畏寒,禁不住北风刺骨的摧残。瞥见一旁头顶细密雪花,脚踩新雪涂鸦的孩童,何应祈自愧身子骨不如,半张脸埋进围巾里,百无聊赖打量着雪道上错杂的脚步印。

    宽巷不时有小型车辆来往,苍白的车灯一晃照亮如织如凿的雪面。冷风不解意地抚动她的发丝,喉咙里是弱不禁风的痒意,何应祈背手微微咳了声,不经意抬眼,始料未及撞入一道视线。

    镶上的天是油墨的黑,撒下的雪是银锭的白。十五米宽的巷道,男人立在路灯下背着光,外套一角被风扰得轻微翻动,脸上覆着帽檐的阴影,隔着距离,车辆,目色平静地与她的眸子对上。

    街巷的噪杂声此起彼伏,飞絮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何应祈恍恍惚惚间看清了对方的眉眼,她在雪中静静的站着,怔了好一会儿,垂着的手微微发颤。

    短暂的四目相望,男人过眼云烟般收回视线,熄灭手机屏幕,转过身朝店门去。

    风铃恢复了“叮叮”的清响,望着离开的背影,何应祈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仰了仰睫,眼睛闷闷的,像一位久别重逢又被遗忘的故人。

    十年了。

    怎么会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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