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祈念高二那年,逢六七月份的梅雨季,上下午的天儿都是两个色,忽明忽阴的,雨势常来的匆匆去也快。

    那时候高二夜自习还没有加长,九点不到就有学生成群结队的陆续从校门出来了。

    何应祈也没掉伍,放学铃一响就收拾好书包往学校外面走。校门警戒线外站着不少走车接车送人设的家长,她略扫了一眼,背上另一只书包肩带,独自朝附近的公交站台赶。

    夜是闷闷的热,估计蒸着捂了一整天了。身旁时不时有校友结伴走过,过了会儿一阵说温又凉的怪风刮了起来,乌沉沉的云紧赶慢赶着压下来。

    几颗豆大的雨滴先是有序砸到何应祈的脑袋上,没过两秒雨水如瓢泼撒落,下个猝不及防。何应祈忙摸了下书包侧袋的雨伞,没摸着,边小跑着边拉开书包拉链摸了下,没摸着。

    伞挂在课桌挂钩上的记忆片段忽浮现在脑海,她自认栽,飞速拉好书包拉链,顶着书包闷头往公交站台冲。

    近在咫尺的公交站台,此刻七七八八站了数位打着伞的校友,她眨了下睫,脚步频率放缓了些,抬步上了公交站台。

    风挟着雨丝可劲儿的招摇,白色的校服衫被雨水渗湿了大片,何应祈低着头把书包捂在怀前,胳膊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校服裤腿渐渐被雨水悄摸着一点点爬上。

    她小心翼翼转过头确认后方还有空余站脚,退了退后靠着站台的广告牌,安静看着脚边坑洼泛起的涟漪。

    湿漉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有风吹着潮飕飕的不舒服,她心里想快点回到家冲个温水澡,望了几眼马路上姗姗来迟的公交车,心里莫名的枯燥。

    “——同学?”

    耳边忽响起的声音沉淡,不疾不徐听起来松松散散的。何应祈抬起头,才发觉到身旁站了位个子很高的男生。

    男生低着睫,手缓缓摘下一只耳机,微垂着头看她,眉眼舒展着,“要一起撑吗?”

    男生是微分碎盖头,垂在额前的黑色碎发恰到好处的长度,穿的黑色T恤领口有些松,刚好露出他脖颈处的一颗小痣,另一只染了红晕的耳朵戴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顺着黑色T恤延至牛仔裤的口袋。

    何应祈眼睫眨了下,表情微微怔住,话欲言又止,但一脱口就是客套,“不……不用。”

    可能是看出她怯生生的样子,男生眉梢抬了下,低笑了声,“没事儿。”

    脸颊顿时连着耳根发烫,何应祈不自觉的别开了眼,不敢再看他,迟一拍儿的接上“谢谢”两个字。那人又笑了下,头顶的黑色伞面斜斜地倾了过来。

    距离一下被拉近,何应祈甚至能闻到男生身上裹挟着淡淡奶味的柑橘调香。

    等车的过程,她环抱书包的胳膊动了动,手不自然地把弄着包带上的可调节扣,视野前的雨淋淋沥沥,她的余光偷偷留意身旁高大的身影。手心灼热,多次内心劝阻无果,还是没忍住微微上抬了眼睛,细细瞧了一眼。

    男生的侧脸轮廓线条流畅,眉骨很立体,眼睛看起来格外深邃,长长的睫毛时而眨一下,目光安静地看着雨势。手臂上露出的皮肤粉白,修长的手握着伞柄,骨感强,手背微微凸起青筋,蓝紫色血管隐约可见。

    或许是察觉了,男生小幅度侧了一下身子,何应祈忙挪开了视线,转移到头顶的伞面。

    不到一百厘米的伞面直径,大半的黑色面积都倾向何应祈的上方,她后知后觉的把视线又放回男生身上,才注意到他有一半儿身子没在伞下,雨滴顺着伞面的边沿一点点坠在他的肩上,不见了踪迹。

    刹那间。

    心如一头盲鹿误撞了下,何应祈抱着书包的手一紧,低下了眼睛。

    十七岁那场下在自尊心里的雨。

    是难以忘却的潮湿。

    是存活在雨季里。

    更是寄生在夏季的悸动中。

    ……

    “回来了,怎么这么久。”孟清檀敲着手机键盘回信息,抬头看她。

    餐桌上的前菜已经上了三两道,何应祈用甜品叉扎了颗梅渍树番茄送到嘴里,心不在焉道:“出去抽了根烟。”

    “我说呢。”消息敲定发送后,孟清檀把手机撂回包里,动筷夹了块儿署角,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那玩意儿少抽啊,对身体没好处。”

    何应祈点点头:“我没什么瘾,一个月抽不了几根。”

    “那还行。”

    桌上的手机屏幕再度亮了起来,何应祈大致略了几眼未读消息,把手机放回桌面上。

    “——今天的讲座你去听了吗?”

    隔壁桌吃到三分饱的时候,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餐桌与餐桌间隔了三米过道,交谈声近耳可闻。

    “隔着墙算听不。”齐肩发女生放下筷子,掏出手机翻了下,举起手机屏幕给对座女生看,“我还是头次见咱学校容纳百人的阶梯课室坐这么满人,不是满了,是已经溢出来了,我卡到外面儿走廊了,挤不进出不来,压根儿不是那群求贤若渴的对手。”

    对座女生笑:“昨天让你提前给导师打声招呼翘课,你还不听。”

    齐肩发女生:“你呢,占到位了吗?”

    “占是占到了,就是没心思听。”

    “啥情况?”

    对座女生默默找出手机相册,没几秒就把手机屏幕面向齐肩发,“只顾着看教授那张帅脸了,完全听不进去。”

    “我靠,这距离,你是坐教授眼皮子底下了吧。”齐肩发女生又定睛看了几张抓拍的照片,嘴角逐渐的失控:“喔干,现在教授的质量都高成这样了?我说现场那呼声比雷公电母还能震,都收尾了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围。”

    对座女生一副尝了蜜的表情,美滋滋道:“我也要了签名的。”

    齐肩发女生受伤万击,“从现在开始,我要祭奠我转瞬即逝去的爱情。”

    “可别想了,人家有颜有才更有财,”对座女生说:“再说了,比咱大着七八岁呢。”

    齐肩发女生已经深陷单相思情谭,什么也劝不进去,“我不介意。”

    对座女生笑不笑的说:“……关键是人家介不介意。”

    话该进不该进的都进了何应祈和孟清檀耳朵里,俩人吃菜的吃菜,品茶的品茶,互相处事不惊的对视了两眼,默契笑笑没出声。

    孟清檀憋了好会儿,才清清嗓子开了话茬子:“你最近在群里不太活跃啊,红包大小都不抢了。”

    “有吗?”何应祈盛了小半碗鲜蔬汤,用汤匙舀了小勺送到嘴边,“可能这段时间忙着新书见面会的事。”

    “哦对。瞅姐忙的把这事儿差点忘了,几号来着?”

    “ 二十五号。”

    “二十五号,”孟清檀复述了一遍,摸出了包里的手机,看了下日历,“下周二,圣诞节那天啊。”

    “嗯。”

    “行。”孟清檀笑了笑:“姐到时候过去,当你书迷去。”

    何应祈低笑着没说话,轻放下汤勺,“圣诞节再占着你,我不好给陆哥交代啊。”

    “陆佑则算老几。”孟清檀傲娇回复,又接着说:“回头你挑几本儿书封最靓的书,签上你名儿给姐留着。”

    何应祈眼睛抬了一下,“怎么了?”

    “陆佑则侄女,喜欢你的绘本集喜欢的不得了。”孟清檀夹了口菜,“前阵子还跟她爸妈闹呢,非要来你的签售会,姐想着在你这走个后门儿。”

    何应祈一笑:“可以,到时候带小姑娘过来呗。”

    “姐也是这么打算的,一问陆佑则,人小姑娘在国外呢。”孟清檀继续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身在曹营心在汉,到了小姑娘这,成了人在国外,心在你了。”

    何应祈又扎了颗树番茄咬在嘴里,温声道:“回头发个住址给我,我给小姑娘邮过去。”

    孟清檀点点头赞同:“也行,姐给你报销。”

    “见外了啊,哪用的着。”何应祈笑说。

    “姐说用就用。”孟清檀强硬的五个字,宣示了主权,“总占你便宜,姐心里过意不去。”

    何应祈眉眼弯弯,“成。”

    -

    俩人见了面,全是感情没有戏,有一唠没一唠的,在饭馆儿坐到了八点多。出来后下了快一整天的雪,开始吝啬了,一星半点儿的从灰暗的空中挤着下来。

    孟清檀从坐上车就在说着给何应祈回礼,直到车停在了崇景大药房旁,何应祈看了一眼药房玻璃门上赫然贴的“会员积分满十送二”,好像顿开茅塞了。

    她好意劝退:“不买了孟姐,我小感小冒的没两天就见好,再说了家里备着还有。”

    孟清檀左耳近右耳冒,没给拒绝的机会,打开车门把手,拎着包撂下一话:“在车上等着啊,姐一会儿就回来。”

    何应祈被她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不跟着,您能知道……”我啥症状吗。话没说完就被潇洒的关车门声隔断。

    孟清檀下了车后,何应祈坐在车上的视线就一直随着她走,然后亲眼目睹了孟清檀在药房门口,不带停留的进了旁边的饰品店。

    “……”

    车停的挺会混淆视听。

    等待的过程,何应祈百无聊赖的看了会儿手机,大概又过了五分钟,她坐不住了,松开安全带,就要拉车门把儿,冷不丁的一声哀嚎窜进了耳朵里。

    何应祈拉车门的手一松,下意识朝声源看去。

    药房门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席地坐着一位镇店门神,人看着挺清瘦,酒喝得有些上脸,眼睛迷离半阖着,时不时头栽得摇摇欲坠,半醉不醒的样子。

    在对方的脑袋将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从药房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停在了他旁边,其中一位微弯下身,伸手扶正了那人的头。

    何应祈跟着那只修长分明的手上移了视线,直到那张熟悉又模糊的脸微微侧过来一点儿,她才下了结论。那人好像是贺岁桉。

    男人比旁人高了小半个头,盛着花花绿绿药盒的透明塑料袋被他懒懒地耷拉在手中,眼睛低垂着,神色慵散的对坐地上昏昏欲晕的那位说了句什么。距离隔着说不出远近,但何应祈在车里什么都没听清。

    醉酒男嘴里也念叨着几下,似是在回应。站着的俩人一左一右搀起了醉酒男,往街道这边儿走,距离孟清檀的车越来越近,何应祈依稀听到醉酒男嘴里嘟囔着几句。

    “哥们儿我,嗝——”醉酒男打了个酒嗝,嚼字不清不楚,“哥们儿长这么大,头次,头次被年下的绿,哥们儿不甘心啊。”

    醉酒男说着都摇摇晃晃的走不稳,搭在贺岁桉肩上的一只胳膊跟八爪鱼式的拢了下他的脖子,醉眼惺忪的说:“桉哥,你可得帮你兄弟我啊。”

    贺岁桉低垂着眼,帽檐下的神色散漫地跟耳背的遛弯老大爷似的,给足了心理承压能力建设,懒洋洋道:“怎么帮?你说说。”

    “当然是,帮哥们儿绿,绿回来!”

    “说明白点儿,”贺岁桉轻笑了声,散漫道:“是要我跟她对象处一下?”

    酒醉了人胆子也跟着涨,醉酒男吐字不清也要中肯地点个重重的头,“哥们儿就是这意思。”

    贺岁桉不动声色“哦”了一声,跟一醉鬼有什么好说的,淡淡道:“帮不了。”

    “这你都帮不了,咱还算什么好哥们儿啊,啊贺岁桉?”喝醉男那小脸儿皱的,马上就要哭腔了。

    另一位搀着他的男人终于听不下去了,先为贺岁桉抱了不平:“老和啊,你让咱桉哥——”

    说下文的时候男人还特意看了下贺岁桉的表情,见没什么变化,才接出后句:“——当小三儿,你这不找死的嘛,哈哈哈。”

    醉酒男把头转了过去,目标也跟着转移,胳膊拢了拢男人的脖子:“那老俞你来,你怎么着也能帮哥们儿绿,绿回来吧。”

    男人皱了皱眉,嫌恶的表情:“桉哥,江易和这玩意儿忒山炮了,别说你了,我都想撂这玩意儿一轱辘。”

    仨人边说边从车前头走过,像是有所察觉,贺岁桉缓抬了下眼皮子,侧过头轻描淡写扫了下靠边儿停的车。视线隔着前挡风玻璃与车内的何应祈划过,何应祈眼睫微微颤了下,下意识往后靠了靠椅背。

    直到贺岁桉他们三人离车身有一定的距离,何应祈长吁一口气,斜支着身子,探头往三人离开的方向看。

    似是浑然天成的气质,贺岁桉与旁边二位并着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喝得仙飘飘的朋友衬得了,体态可观的傲岸又谦逊,一身敦默寡言的沉稳。

    记忆中那个不怯懦的少年在何应祈的感官里的轮廓愈发的清晰。她怔了片刻,缓缓收回视线,用手指抚娑着指腹上刚掐的一个淡淡月牙印,道不明儿的酸楚感。

    “应祈!”

    孟清檀买完出来了,双手背着,神神秘秘绕到何应祈位置外面,弯下身子敲了敲副驾驶车窗。何应祈吸了下鼻子,把车窗缓缓降下,娓娓一笑:“怎么不直接上来?”

    孟清檀故作深沉的吭吭两声,郑重其事道:“到时候夏天了脖子也别空着,备条项链,时髦还不占地儿。”然后举起一个殷红色的小手提袋,在何应祈眼前晃了晃。

    熟悉的句子结构和场景再现。

    何应祈扑哧一下笑了,发自内心的。

    -

    车窗外的雪景陆陆续续往后倒,偶尔有风掺合着呼啸几声,便只留下车辆寥寥的鸣笛声,车胎碾过雪渣的声音,不脆也不亮。

    何应祈腿上放着礼物手提袋,手肘抵着车窗沿,侧着头盯着窗外发呆。

    孟清檀不放心的目光扫了她好几次,都看她兴致不太高,犹豫着还是说了,“应祈,什么想不通的跟姐说说,姐跟你一块儿想。”

    何应祈眼睫动了动,垂下搭在窗沿上的手,有些疲乏的靠着椅背,“孟姐,问你个事。”

    孟清檀洗耳恭听:“你说。”

    “如果,”何应祈抿了一下唇,慢慢道:“如果你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我,再见面时还能认出我吗?”

    孟清檀真言吐露:“咱俩快半辈子的交情,说难听点儿,你就是化青烟了,姐都能寻着烟囱再给你装回去。”

    问题被孟清檀回答的一下子升华了,何应祈莞尔而笑,“换成一位不熟悉的人呢?”

    “那要看看到底隔了多久了。”孟清檀若有所思的说:“十天半个月的那不会认不出,五六年的话应该也不至于。”

    何应祈停顿了一下,补了句:“那,隔了十几年呢?”

    “十几年的话,”孟清檀思索了一番,认真说:“就拿姐之前的一位高中同学说吧,大学毕业后挣着钱又是隆又是整,给自个儿花了不少资。像这样,再见面的变化肯定蛮大,但具体认不认得出来,还是要看她平常的习性,就比方说她看到猛男会下意识搔首弄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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