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点,他们并肩踏上了黑沙滩。

    黑沙滩,其实也没有那么黑,只是海浪冲着的那边是暗色,往后走两步和其他沙滩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较之逊色。

    海平线和天际撕扯出一丝光。

    朱绣终于打了个哈欠,然后说:“看完日出就回去吧。”

    太阳初初现身的瞬间,周复开口:“我在广州。”

    大概觉得还不够,他又补一句:“天河。”

    朱绣淡笑,回:“不顺路。”

    她家不是广州不是深圳,不过广东一个二线城市,不顺路的。

    周复抿唇默了一阵,再之后开口问:“你会来广州上学的吧。”

    广州这个城市,一板砖下去能砸死一片大学生,广东几乎百分之八十的大学生都在这儿。

    而朱绣波澜不惊:“你想我去?”

    周复始终是坦诚:“对。”

    “可能会吧,看情况。”她没把话说死。

    天要亮透,太阳由海岸线中升起,橘色倒影铺在翻涌的海面上。

    周复无比认真地说:“我会等你。”

    “啧。”我的评价:“他那时候看起来的确挺真心的。”

    朱绣:“不是看起来,他就是真心的。”

    “我那时候没有回馈他多大的反应,好像云淡风轻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她又告诉我:“但其实已经做好决定去广州了。”

    “我们俩成绩差不多,如果规划好可以上同一个大学。”

    “早上六点多我们过关,从珠海各回各家。都鼓励了对方说省一模要加油。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高中的学校是封闭式管理,高三人进去就很难再出来,离高考还有几个月,省一模之后我请过几次假,说是拜佛,我班主任知道我什么情况,就一边阿弥陀佛一边放我走。但其实,我都是去见周复。”

    “他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他,都有。就是去玩儿,像我们夜游澳门那样玩。”

    广州有一条婚纱街。高考前几周某个夜晚,周复和朱绣散步经过这里。

    一条路,排着十几间婚纱店,专做婚礼生意,旁边橱窗一件一件的雪白婚纱,纱质的、绸质的、缎面的,玲珑的,模特在聚光灯下安静地展示着它们的魅力。

    “以前也和同学来过这边,你的眼神和当时那些女同学的很不一样。”周复说道。

    朱绣:“我应该哇出来?”

    “我那时候以为每一个女孩都会喜欢婚纱。”

    旁边机动车道,骑楼很窄,迎面来了辆自行车,周复往朱绣身侧靠了靠,那单车就蹭着他身子过去。

    靠得近些,朱绣的肩膀在他身前挨着,周复听见一声低语。

    “我不会结婚的。”朱绣淡漠道。

    周复没再说话。

    往前走就是海珠桥。桥上灯光璀璨,右手边遥望广州塔,另一边是珠江夜景。这是广州一个有名的婚纱照打卡景点。

    他们走累了在桥上找了个长石墩来坐,两三米外就是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

    穿白婚纱的新娘漂亮苗条妆容精致,往旁边一看却让人大失所望,新郎比新娘矮了半个头,方脸,长相憨厚,看起来比新娘年长好十几。

    周复和朱绣并肩坐着,有一对年轻情侣经过,身高长相倒是般配。

    女生说了一句话飘过来叫坐着的两人听见,信息量挺大,她说:“他一定很有钱吧。”

    这句话乘着江风晃荡,而周复和朱绣都很默契地不予置评。

    珠江边CBD林立,玻璃幕墙的高楼层层叠叠远远近近,夜色稍显朦胧,飞机划过夜空归往远方,桥底下浪潮翻涌,轮船过,这里像属于摩登世界的一副水墨画。

    “哈嘍,妹妹仔,哥哥仔。(哈咯,小姐姐,小哥哥。)”来打招呼的,是那个模样像四十岁的新郎哥。

    这一辑照大概拍完了,摄影师和灯光都埋头收拾家伙。

    而新郎新娘站到他们面前来。

    那个二十多靓丽的新娘微微躬身,双手捧着一把喜糖,笑眼弯弯说道:“有冇阻住你地拍拖啊,請你地食喜糖補翻數啦。(有没有打扰你们谈恋爱呀?请你们吃喜糖不要介意好吗?)”

    面前这对新人好客气,喜糖不好不接,他们都不约而同就很认真地都捧着手一人接过一半,又没地方只得保持这掬着一捧糖的动作,并肩这么坐着倒像两个供着的吉祥娃娃。

    糖是接了,还有中国人惯例的配套动作。

    朱绣:“百年好合。”

    周复:“永結同心。”

    新郎笑:“仲以為你地後生仔識講滴有新意滴嘅嘢。(还以为你们年轻人能说出些有新意点的祝福。)”

    新娘站直身,好是端庄:“聽哩句話好多次啦,我好清楚架,滴人次次都係咁講,其實心入面霖嘅就係——佢一定好有錢啦。(这句话我们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我很清楚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但其实心里想的就是——他一定很有钱吧。)”

    吉祥娃娃双双摇头,他们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新郎很和善,或许门儿清,或许不得不习惯,反正还是挂着笑,看起来毫不介意。他贴到新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见新娘点几下头回应就转身走开,到远些收拾东西的摄像那边。

    而新娘走几步过来,看起来就不沾阳春水的手擦了擦石墩,她坐到了朱绣身边。

    “滴路人好似打定哩世人唔會係街度撞到第二次,就差貼埋嚟我耳仔邊港鮮花插牛糞。次數多咗,就會有數,人地講哩句話嘅時候係唔係真心嘅。(那些路人好像笃定我们这辈子不会再有一次在街上偶遇,他们就差贴到我耳边说鲜花插牛粪。次数多了,我心里就会有数,每个人在讲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真心的。)”

    “所以我鍾意你地。(所以我喜欢你们。)”

    “講心個句啊,你地都會覺得唔襯咧?(说真的,你们也觉得我们不配吧。)”

    朱绣和周复没回答,因为这个的确无可辩驳,他们也不必撒谎。

    静了一会儿,新娘又自顾自开口,还是好轻松的语气。

    “感情嘅世界唔係話襯唔襯,仲有好多嘢可以講架嘛。譬如話——(感情的世界不是只取决于配不配,还有很多的因素,譬如说——)”

    “我救過佢條命。(我救过她的命。)”新郎接道。

    他重新站定到新娘面前,带了一个鞋盒,然后他单膝蹲下,缓缓帮新娘把高跟鞋脱下,又从灰色鞋盒里拿出平底鞋给她换上。

    他抬头一看,三双眼睛木讷地盯着自己,于是又找补回来“講笑咂。(开玩笑啦。)”

    新郎最后将高跟鞋放回鞋盒里才站起身来,走两步在新娘身旁坐下。

    新娘看着他笑,而后又说:“你地青春,後生,好似啱先嗰對咁,同我地霖嘅嘢唔同噶。人電視劇睇得太多,就好容易想過童話般嘅生活。公主一定要襯王子,其實襯野獸都幾好啊。(你们青春,年轻,好像刚才那对情侣一样,心里想的和我们想的是不一样的。现在人电视剧看得太多,就很容易想过童话般的生活,公主一定要配王子,其实配野兽也挺好的。)”

    朱绣从来都不是这个问题,因为她想问的是——“公主唔可以solo咩?(公主不可以自己过么?)”

    但她没说,她只是耐心地听着。

    “如果你已經開始到談婚論嫁嘅階段,其實好大機率你已經脫離咗追求物質價值哩個part。我唔欠錢,後生嘅時候鞥靚仔嘅都玩過喇,到哩時哩刻,我眼前嘅哩個人可以畀到我最高嘅情緒價值,我就同佢結婚。(如果一个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其实很大几率他已经脱离了追求物质价值这一趴。我有钱,年轻的时候再帅的我也玩过,到此时此刻,我眼前这个人给到了我最高的情绪价值,我就和他结婚。)”

    新娘一口气讲了好多,才醒悟过来,于是乎她偏一偏头问:“係唔係覺得我好吟尋啊?(有没有觉得我很啰嗦啊)”

    朱绣礼貌回应:“唔係啊,你講得好有道理。(也没有,你讲得很有道理。)”

    新郎笑着说:“體諒下啦,佢好難搵到一個對我地冇偏見嘅陌生人去講哩番話,都屈咗好耐架。(辛苦你们体谅一下,她很难找到一个对我们没有偏见的陌生人讲这番话,她在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

    面前不知道哪幢灯火通明的楼宇忽然熄灯,犹如在这个夜里“啪”了一声。

    新娘拨了拨头发,落寞乍然袭来。她声音有些许颤抖,缓了缓才说:“因為望到你地好似望到年輕時候嘅我自己。我翻唔到轉頭嘞,突然之間緬懷起身,好想同你地講真心話。(因为看到你们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我自己。我已经回不去了,突然缅怀起来,就很想和你们讲真心话。)”

    她穿着那件裸脊婚纱,一身的白,脚上一对平底拖鞋,对着珠江说——

    “拍拖其實係一件好盞鬼嘅事情。唔好霖太多以後嘅事,想合又好,想散又好。如果你知道有一件事情係你一定會開心嘅話,你就豁出去。其他嘅嘢,三十歲之後先算啦。(谈恋爱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用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想合也好,想散也罢。如果你知道做某件事情你一定会开心的话,你就豁出去。其他的,三十岁之后再算吧。)”

    路灯和江风映着四个人的沉默。

    好久之后,周复勾了勾唇说道:“但係我都未轉正喔。(但是我还没转正呢。)”

    这句话之后,这对夫妻很好意思地笑了出来。

    新郎撑着头说:“啱架,啱架。你急咩啊!妹妹仔要多滴考驗佢。(这是对的,合理的!你急什么!小姐姐要多考验考验他。)”

    新娘转头朝新郎嗔一句:“你又撅把嘴入嚟?(又关你事?)”

    朱绣笑了。

    没多久,新郎新娘起身告别。

    “你著婚紗嘅話,一定好靚。(你穿婚纱的话,一定很好看。)”新娘对朱绣这么说道。

    而后者那踌躇的目光也只飘到了新娘眼里,朱绣本能想摇头。

    新娘快她一步。前者柔和地笑着向她摆了摆头,示意她不必说,像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双眼睛藏着的情感,像极了十八岁时候的自己,她想抓住那个人,不是朱绣,是自己。

    而婚纱在她身上摆动,她端庄站着,俯视着朱绣,然后讳莫如深说:“人生流流長。唔使驚架,咩都會翻篇。(人生很长的,不用怕,任何事情都会翻篇。)”

    这是最后一句,她没再说任何话,挽着新郎的手,就远走。

    这座桥上只剩下他们,车道偶有一两辆车。

    夜深,沉寂。

    良久,十八岁的朱绣开口落定一句话——

    “如果能考上同一个大学,我们就在一起吧。”

    遥远的,又沉重的。

    可能是珠江的风将这句话重新带回来。

    二十八岁的朱绣坐在丈夫周复精心挑选的真皮沙发椅上,眼中无限落寞。

    “很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很少回头看,更不会执拗的偏执的咬死一件事。但——”

    她叹了口气,才继续说。

    “但,如果只有一次机会重来,我一定会回到那个时候,我绝对不要说出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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