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夕阳裹挟着橘子色的光晕，渐渐缩小成金色的光点，像烫粗金丝的刺绣，斑驳地扎在天幕里，火烧云轰轰烈烈地燃烧在天际。
一切和当初在京城见过的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屋子里暖烘烘的，晚霞从氆氇帘外筛进来，光线有点发昏。
薛暮刚退到达娃身边，屋里就进来一群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新郎和新娘赶紧起身，喇嘛们数量很多，不大的屋子将将站下。
站在新郎身旁的藏族男子和为首的管事喇嘛低声说了几句，达娃见状撇撇嘴：“啊呀，小活佛怎么还没来？”
“是孟加活佛吗？”薛暮问。
“不是，是摄政活佛，模样生得极好，性情也温和，但……唉，你到时候别和他说话就好，我们都不敢和他过分说笑的。”
薛暮笑道：“僧侣皆是如此，岂有沾惹之理？”
达娃拍了她一下：“一看你就不知道缘故，藏传佛教一般是允许僧人娶妻生子的，只有黄教例外，衮本贤巴林（塔尔寺）是黄教发源地，所以和别的僧侣不一样。”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家奴进来报说摄政活佛来了，众人忙出去迎接，薛暮猜想这活佛不知是怎样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僧呢，及至近前一看，却是位年轻公子。
那少年披着绛红色的袈裟，明黄的内襟隐约透出来，被红绸缎衬托得不染纤尘，头戴一顶黄色的班智达僧帽，皮肤竟是健康的麦色，果真生得俊眉修目、面若冠玉。
薄暮黄昏，远处西沉的太阳坠在地平线之上，少年的身影被暮色笼罩，眉宇间少了几分凛冽的疏离感，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暖意。
薛暮不禁大吃一惊，心中思忖：“好生奇怪，这人倒像在那里见过似的？何等眼熟，面善得像旧相识，恍若远别重逢一般。”
这位活佛对于她而言绝不是个陌生人，他们一定认识，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种亲熟从遥远的时代散发而来，如同动物间神秘的感应，如同难以捕捉的气息。
她忍不住伸长脖子看。
屋里灯影幢幢，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干净利落，影子被拉得很长，遮住斜射下来的夕阳光。
活佛没有看见她，只微微闭着双目，手里捻着长长的一串嘎巴拉念珠，带领众喇嘛在一对新人前站定。新郎与新娘慌忙下跪磕头，活佛低声诵了一套经文，念了几句祷词与祝福语，众人也纷纷跪下，虔诚地拜了几拜。
“新郎的做派真像京城里的皇家贵族，这么一比，我们的婚礼多俗啊。”薛暮对姜道隐说。
姜道隐轻拍她一下：“你又不是没见过纳兰老狐狸娶继室那次，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场面，平心而论，可比这个华丽多了。”
姜道隐已然对她没有主仆间的尊重了。
达娃说要带他们去和下面的人跳锅庄，薛暮一边看人们跳舞一边对达娃说：“新郎好像很不高兴啊。”
“是吗？”达娃让侍女德钦给她端来一碗酥油茶浸泡的人参果：“可能是和情人分手了，不太高兴。”
薛暮尝了尝黄嫩嫩的人参果，意外的清爽可口，边吃边和好友聊八卦，真是梦想中的场景！
“他还读过书，这婚事是他家和新娘家的娃娃亲，”达娃就着薛暮那半碗人生果吃了几口：“新娘才十三岁，不识字，癸水还没来过呢。”
她似乎看出薛暮的疑惑：“承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我们这里的人不会反悔任何事，只要是承诺的。”
达娃摆弄起薛暮的柠檬草香囊来。
“要是退婚会怎样？”
“会怎样？”她想了想说：“不可能，没有这个可能。你不知道，这个新娘的父母是给新郎家放牧的，有年冬天下大雪，她阿爸为了保护羊群自己被埋在雪里冻死了。这种恩情比天还大，新郎家是绝对不会退婚的。”
薛暮心里对新郎和新娘有些同情，热闹的气氛也忽然暗淡许多。看着达娃笑的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薛暮忍不住问：“如果是你呢，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我没有娃娃亲，不过要是我，我也会履行承诺的。”达娃这会儿倒是信誓旦旦起来。
德钦端来一种心形的面点，心套心、心连心、层层叠叠，心上都抹了粉红色的粉料，煞是好看。达娃说是藏族婚礼上必备的，薛暮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姜道隐跳累了，满头大汗的跑过来讨水喝，德钦倒了一碗给他，薛暮问：“问你个问题，假如你娘给你订了娃娃亲，你又喜欢上别的男子，你会怎么做？”
“啊？”姜道隐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那还怎么做，肯定是和我喜欢的人结婚了，管他什么娃娃亲不娃娃亲，再说我阿母知道我不喜欢，肯定不会给我订的。”
薛暮朝楼上努了努嘴：“这对就是啊。”
“不会吧？”姜道隐惊讶地看了眼楼上，“这两个人够悲剧的。”
这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句随口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藏族人跳锅庄劲头十足，能跳整整一天一夜，动作似乎也就是那几样，但是他们乐在其中。薛暮傻坐在那里，看姜道隐手舞足蹈地乱蹦了整整一个时辰，渐渐觉得周遭有些冷，于是重新回到楼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婚礼已经进行到宾客互相自由敬酒的阶段，他们敬酒要唱歌，唱他们的民歌，张口就来。
薛暮刚一上去，就看到达娃的朋友们，大约有二十几多人，商量着给新郎家的长辈唱敬酒歌。他们略微嘀咕了一下，就齐声唱起来，仔细听了听，唱的是：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薛暮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怪异，却怎么都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达娃说这是六世达丨赖的诗改编的，薛暮听这个名号又有点耳熟，就问六世达丨赖是谁。
“六世达丨赖罗桑仁钦·仓央嘉措啊，大名鼎鼎的情僧，”达娃解释道，“在整个高原，达丨赖喇嘛是宗教领袖，在我们心里的地位甚至比你们派来的驻藏大臣还高。只可惜在六世达丨赖死后，关于转世灵童的争议颇多，没有再继续下去，至今也没找到第七世。”
薛暮这才想起来，从来蔡嬷嬷之前也和她讲过，还没来得及追问，长辈们就齐声回道：“扎西德勒！”
在薛暮这个外乡人看来这真是浪漫的一刻，音乐和舞蹈大概已经镌刻在他们的骨血里，随随便便就那么能唱出这么美好的诗句来，可他们却不以为意，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就像吃饭喝水那样平常。
薛暮和姜道隐凑趣地加入到他们当中，达娃说，新郎的队伍要从五楼的宾客开始敬酒，一层层敬下去，直到把楼下所有宾客都敬到。
跟着队伍拾级而上，他们行动速度很快，薛暮被宝蟾扶着，在下面累的气喘吁吁也跟不上，上到四楼楼梯口，忽然迎面走来那群祈福的喇嘛，看样子他们正要去上香，人人手上都拿着一盏红瓣莲花灯。
他们很有礼貌的等在楼梯口，让她们先过去许多。许多喇嘛站在楼梯口打量薛暮，他们应该是对她一个从中原来的女孩很好奇。薛暮被浓重的男性气息包围着，本来也是喘息不定，这会儿更加控制不住呼吸节奏，脸色想必也十分绯红。
薛暮扶着宝蟾的手臂，颔着首，目不斜视地专心上楼，经过活佛身边的时候，差点撞上他手里的莲花灯座，他嘱咐道：“小心。”声音很轻，说的是汉语，只有薛暮能听得到。
“谢谢。”薛暮脑子一片混沌，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汉语，也没有抬头，因为一抬头就要撞上他了，当时他们就离得那么近。
和他走到同一层台阶的时候，薛暮暗暗比量了一下，发现自己只到他胸口的高度，他的肩膀很宽，一只手攥着铜灯座，有那么一秒，像是被他这只胳膊拥在怀里似的。
“仁波切。”直到有人喊了这个名字，活佛回头张望了一下，接着像是仓皇逃离似的，匆匆下了楼。
“达娃，活佛叫什么名字啊？”薛暮跟达娃打听。
“云丹多吉，我们叫他云吉。”达娃说。
“为什么能叫云吉？大家又管他叫仁波切？”
“我们藏族人名字可以这样叫，可以只读前面两个字，也可以只念后面两个字，也可以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连读。”她解释道，“仁波切是对活佛的一种尊称。”
这时候薛暮站在楼梯上，忽然心有灵犀地一低头，措不及防撞进一双眼眸，像幽深如墨的黑泉。年轻的活佛背着光，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住，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从薛暮身上一带而过，没有任何停留。
薛暮的心莫名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一点疼，脸上的笑容迅速凋谢了。
她的脑海有些混沌，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出家人莫名其妙产生悸动，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样下去的后果很危险。
达娃和朋友们都是天生的好歌手，几乎每到一桌都要唱不同的歌曲。薛暮问她们怎么那么厉害，她说这是从小就会的，就像是你们汉人从小就很会说祝福词一样，薛暮听了不免好奇，追问她什么样的祝福词。
达娃说：“就好比什么非常有幸啊，叨扰了啊，比翼双飞永浴爱河之类的，你张口就来，也非常厉害，我就总是不会说话，我还想好好和你学学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暮自嘲地说：“原来我们的特色是这个。”
离开家乡的好处之一，大概就是可以找到自己的坐标，在社会上、在世界里，属于何种经纬。
因为敬酒的时候不可以喝茶代替，本来就不胜酒力的薛暮已经有些醉了，她问达娃哪里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她让薛暮去二楼刚才敬酒的屋子里。
“那都是伴郎和伴娘呆的地方，我去不太好吧？”
伴郎和伴娘一般由和新郎新娘关系最近的男女担任，而且不止两个人。
达娃说没事，现在只有新娘和伴娘在，男人们都去敬酒了。薛暮还是不太好意思，达娃把她介绍给其中一个也叫卓嘎的伴娘，让她照顾薛暮。
薛暮问道：“怎么伴娘也叫卓嘎？”
达娃说：“她叫央金卓嘎，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叫她央金好了。”
央金卓嘎的五官线条很柔和，额头饱满宽阔，细长的眉毛，眼角低垂，皮肤不像达娃那么黑，但也不白，两颊上有着比其他人都浓重的高原红，或许是抹了胭脂的缘故。
男人们走了以后，女人就松快许多，有人已经开始嗑瓜子、喝茶了，只有新娘仍无声无息地坐在她的大红色锦缎藏袍里，这会儿不再低着头了。
新娘的脸棱角分明，鼻子尤其漂亮，鼻尖翘翘的，眼睛俊俏有神，这使得她的端庄像是为了这个场合故意矜持出来的。
央金让薛暮不要拘束，吩咐侍女又倒了一碗酥油茶递给她，说可以醒酒，薛暮双手接过来，边喝边问她：“你们一直要坐在这里吗？”
“不是，待会儿新郎和新娘要去院子里敬酒，上午婚礼结束，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央金说话干脆利索，汉语也说的很好，她歪着头望过来：“刚才我就想说，你的声音好自然，比达舒胭好多了，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
达舒胭应该是达鼐的女儿吧，怎么又提到她了？看来这里的藏族人都很反感这位达小姐，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招惹他们了，薛暮心里升起几分对达舒胭的好奇。
一杯酥油茶见底，胃里暖洋洋的，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谢谢，你的声音也很好听。”薛暮说：“刚才看你和达娃很熟，你们也是朋友吗？”
“是啊，我们两家住的近，人家叫她大卓嘎，叫我小卓嘎，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她像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地搂着薛暮的肩膀说，“所以你不用拘束，把我当兄弟就行。”
薛暮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配合着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哥们儿？”
央金眉毛一扬：“哎呀，你不像汉人嘛。”
“为什么？”
“反正我从没见汉人女孩这么放得开的，大多抹不开面子，也不愿意跟我们玩。”
“怎么会呢，我有个朋友叫凤哥儿，以前也像你一样，假小子似的，武功还很厉害呢。”薛暮不禁思念起窦承凤来。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和汉人接触很少，”央金让侍女端来一碗黄梨，说：“饿死了，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你要不要来点？”
薛暮道谢后拿起一颗梨子，发现果皮上麻点密布，又给宝蟾挑了一颗大的，递给她。
央金介绍说：“这是昌都有名的醉梨，很好吃的。”
薛暮笑道：“我记得书上说醉梨食之不觉酒味，食后不久宛然职醉，也不知是真是假，今天倒可以亲自检验了。”
“又来了，那么文邹邹的话。”央金堵住耳朵，“哎，你怎么和达娃那家伙搞到一起去的？”
“我们是在塔尔寺认识的，我们的父亲也一起在衙门共事，”薛暮也开着玩笑说：“就这样搞到一起的。”
央金嘎嘎地笑起来：“你还挺幽默，我喜欢你，不像我认识的那些汉人。”
这姑娘真够直接，薛暮还没问她那些汉人怎么了，她就自己说了起来：“我阿叔去汉族农区做生意的时候，我在汉区待过一段时间，反正那里的官家小姐们我都看不惯，怎么说呢？特别虚伪，表面上和你好，其实背地里还防着你，挺没意思的。”
她嘴里还嚼着醉梨，看了看薛暮说：“哎，你不会也是那样的人吧？”
薛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央金又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像，从你说话就看得出来，咦？你这头饰挺好看，好新奇的样式，这是什么啊？”
她的思维跳脱，话题转的也很快。
“这是白玉做的簪子，双合兰花款式，喜欢吗？那就送给你吧。”薛暮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友谊，把那支幽兰双合白玉簪从髻上取下来，递给她。
“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央金接过来就插在头发上，问薛暮：“怎么样，比你好看吗？”
“那当然，比我好看多了。”
“呸，你说谎，你一看就没说实话，你肯定想的是：这个家伙好自恋啊，对不对对不对？”央金说着就要来挠她，薛暮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姑娘打交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倒显得她十分笨拙。
央金看薛暮呆愣愣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摇头说：“算了，不欺负你了，你可要注意达娃，她这家伙从来都爱欺负人，我和她在一起都是她欺负我，我从来没占过便宜。”
“没有啊，她人很好的。”
“是吗？她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可能你们是刚认识，还不熟，等熟了你就惨了。”央金啧啧叹息。
“怎么就惨了？”薛暮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么说吧，她会管你，从头管到脚。她在我们这群姑娘里是绣活最好、读书最多的，老给我说大道理，我跟她顶嘴吧，她还打我，她力气大，我打不过她。”央金嘟着嘴，十分委屈。
她的话让薛暮想起了长姐，薛昭就是以贬损妹妹体现亲近，越是说她不好，就越显得关系亲厚，虽然这样的方式让薛暮困恼到自我贬低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都没完全走出来，但她也明白薛昭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此时，新娘也正在和旁边的伴娘说话，时不时摇一摇头，似乎伴娘让她吃点东西，她却不想吃。
“你这个人真奇怪，刚才还笑，怎么现在又开始叹气了？”央金端详着她说。
“我叹气了吗？”
“是啊，刚才就这样，深深叹了一口气。”央金学着薛暮的样子叹气给她看。
薛暮笑着把自己碗里的青稞酒一饮而尽，向后靠在靠枕上，一股热流顺着咽喉深入腹腔，整个人既舒展又莫名惆怅。
雕刻着华丽花纹的天花板中间，吊着璀璨的三层琉璃吊灯。薛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醉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变得迷离，但能分辨出那种不知身在何处，却觉得舒服妥贴。
年轻时那种莫名的感伤，莫名的惆怅，可以肯定的是，漂泊感和孤独感将会是在西宁的几年里，薛暮人生的底色。
“哎，你干嘛总看着我笑啊，笑的像我奶奶一样慈祥。”央金双手捧着薛暮的脸说。
薛暮假装没好气掰开她的手，啐了一口：“呸，我有那么老吗？”
“没有，你嫩着呢，是我老了，我都十四了。”央金双手撑着下巴，支在膝盖上晃来晃去。
看着这个小女孩说自己老，样子特别滑稽，薛暮扑哧笑了，而且越笑越觉得好笑，怎么也停不下来，央金都被她吓了一跳。
央金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没事吧？”然后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别笑了，新娘都让你逗笑了。”
薛暮努力止住笑，回头看新娘，她果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也只是低下头，羞涩的微笑着。这时候她才发现，她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她那么年轻，一件小事就可以让她开心起来。薛暮想起自己在京师里大龄剩女的名声，又开始难过了，深深叹了口气。
央金靠过来，毫不避讳地说：“你都有瘴病了还喝，小心喝死。”
“呸呸呸，说什么呢。”薛暮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居然流眼泪了，她怕人看到，忙抽出手帕擦掉，又转移开话题：“哎，仁波切今年贵庚？”
“你说云吉？他只比我大三岁，还小呢，不知道为什么脑子这么灵光，开悟很早，没修几年果业就接管摄政了。”
薛暮轻哼一声：“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你也就十五？”
“已经十七了，是老女人吧？”
央金夸张地瞪着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你这样让我怎么活？你十七岁还长这样，让我怎么活啊！”
然后她摇晃着薛暮的肩膀，那会儿薛暮已经喝醉了，只觉得被她摇的很舒服，又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幽兰双合白玉簪被央金晃到地上，被旁边的侍女拾起来、轻轻放到桌上。
不久，门口处有动静，薛暮微微睁开眼，看新郎在伴郎和喇嘛们的簇拥下走进来，云吉活佛看了她一眼，她下意识地对他笑了一下。
新郎是来给新娘唱情歌的，看样子新郎并不想唱，但是屋里除了喇嘛们，几乎所有人都在起哄，新娘的脸“刷”的一下红了，把头埋得更低。伴娘识趣的想坐远一点，好让焦点都在新娘身上，新娘却一直拽着伴娘的袍子不让她走，害怕自己落了单，还一直给她使眼色。
那样子真是可爱啊，很少能在京师的世家小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
如果薛暮是男人说不定会爱上她呢。
新郎终于还是唱了，不出所料，他唱的依然是仓央嘉措的诗改编的情歌：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他唱完之后，更精彩的来了，屋里的安多小伙子一起对着新娘唱这首歌，每个人像比力气似的，一句比一句吼的大声，那种年轻和阳刚的气息简直是可以把屋顶掀翻。
薛暮再看看其他姑娘，她们脸上也飞着红霞，都低头笑而不语，包括刚才那样顽皮的央金。
薛暮竟然羡慕起做新娘的姑娘来，碰了碰央金的胳膊肘：“你的阿爸阿妈给你安排婚事了吗？结婚也有人给你唱情歌了。”
央金这时候倒不好意思了，敛起笑容说：“结什么婚，我现在才不嫁人呢。”
“为什么？我第一次体会到婚礼这么浪漫呢。”
“你这阿佳真不正经，我不跟你说话了。”说完央金真的借口去净房，溜走了。
这怎么就不正经了，她纳闷的很，后来通过长久的接触才发现，这里的女孩子性格直爽大方，敢爱敢恨，只不过通常都保留着传统女性的羞涩与含蓄。
“哎，簪子，”薛暮把白玉簪递给她：“真的送给你了，别弄丢了，可贵呢。”
央金接过簪子插回头顶，还跟薛暮做了个鬼脸。薛暮在心里感慨着，这里的男女果真都是造物的恩宠，和他们接触这么些时日，内宅的那些尔虞我诈和硝烟风云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唱完歌后，新郎没有再出去，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姑娘小伙们自由敬酒，他们似乎全都是乡里邻居，父辈在一起共事或做生意，年轻人几乎彼此认识。他们之间就不唱歌了，而是进行着非常日常的对话、闲谈。
新郎和新娘彼此之间还是不交流，两人之间隔了足有五十公分的距离。新郎一边全是小伙子，新娘一边全是姑娘，他们像是泾渭分明的中间线。新郎也不和其他人说话，闷闷地坐在那里，偶尔自斟自饮一下，新娘倒是偶尔和伴娘耳语几句。
一切和当初在京城见过的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屋子里暖烘烘的，晚霞从氆氇帘外筛进来，光线有点发昏。
薛暮刚退到达娃身边，屋里就进来一群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新郎和新娘赶紧起身，喇嘛们数量很多，不大的屋子将将站下。
站在新郎身旁的藏族男子和为首的管事喇嘛低声说了几句，达娃见状撇撇嘴：“啊呀，小活佛怎么还没来？”
“是孟加活佛吗？”薛暮问。
“不是，是摄政活佛，模样生得极好，性情也温和，但……唉，你到时候别和他说话就好，我们都不敢和他过分说笑的。”
薛暮笑道：“僧侣皆是如此，岂有沾惹之理？”
达娃拍了她一下：“一看你就不知道缘故，藏传佛教一般是允许僧人娶妻生子的，只有黄教例外，衮本贤巴林（塔尔寺）是黄教发源地，所以和别的僧侣不一样。”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家奴进来报说摄政活佛来了，众人忙出去迎接，薛暮猜想这活佛不知是怎样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僧呢，及至近前一看，却是位年轻公子。
那少年披着绛红色的袈裟，明黄的内襟隐约透出来，被红绸缎衬托得不染纤尘，头戴一顶黄色的班智达僧帽，皮肤竟是健康的麦色，果真生得俊眉修目、面若冠玉。
薄暮黄昏，远处西沉的太阳坠在地平线之上，少年的身影被暮色笼罩，眉宇间少了几分凛冽的疏离感，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暖意。
薛暮不禁大吃一惊，心中思忖：“好生奇怪，这人倒像在那里见过似的？何等眼熟，面善得像旧相识，恍若远别重逢一般。”
这位活佛对于她而言绝不是个陌生人，他们一定认识，而且不是一般的熟。那种亲熟从遥远的时代散发而来，如同动物间神秘的感应，如同难以捕捉的气息。
她忍不住伸长脖子看。
屋里灯影幢幢，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干净利落，影子被拉得很长，遮住斜射下来的夕阳光。
活佛没有看见她，只微微闭着双目，手里捻着长长的一串嘎巴拉念珠，带领众喇嘛在一对新人前站定。新郎与新娘慌忙下跪磕头，活佛低声诵了一套经文，念了几句祷词与祝福语，众人也纷纷跪下，虔诚地拜了几拜。
“新郎的做派真像京城里的皇家贵族，这么一比，我们的婚礼多俗啊。”薛暮对姜道隐说。
姜道隐轻拍她一下：“你又不是没见过纳兰老狐狸娶继室那次，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场面，平心而论，可比这个华丽多了。”
姜道隐已然对她没有主仆间的尊重了。
达娃说要带他们去和下面的人跳锅庄，薛暮一边看人们跳舞一边对达娃说：“新郎好像很不高兴啊。”
“是吗？”达娃让侍女德钦给她端来一碗酥油茶浸泡的人参果：“可能是和情人分手了，不太高兴。”
薛暮尝了尝黄嫩嫩的人参果，意外的清爽可口，边吃边和好友聊八卦，真是梦想中的场景！
“他还读过书，这婚事是他家和新娘家的娃娃亲，”达娃就着薛暮那半碗人生果吃了几口：“新娘才十三岁，不识字，癸水还没来过呢。”
她似乎看出薛暮的疑惑：“承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我们这里的人不会反悔任何事，只要是承诺的。”
达娃摆弄起薛暮的柠檬草香囊来。
“要是退婚会怎样？”
“会怎样？”她想了想说：“不可能，没有这个可能。你不知道，这个新娘的父母是给新郎家放牧的，有年冬天下大雪，她阿爸为了保护羊群自己被埋在雪里冻死了。这种恩情比天还大，新郎家是绝对不会退婚的。”
薛暮心里对新郎和新娘有些同情，热闹的气氛也忽然暗淡许多。看着达娃笑的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薛暮忍不住问：“如果是你呢，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我没有娃娃亲，不过要是我，我也会履行承诺的。”达娃这会儿倒是信誓旦旦起来。
德钦端来一种心形的面点，心套心、心连心、层层叠叠，心上都抹了粉红色的粉料，煞是好看。达娃说是藏族婚礼上必备的，薛暮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姜道隐跳累了，满头大汗的跑过来讨水喝，德钦倒了一碗给他，薛暮问：“问你个问题，假如你娘给你订了娃娃亲，你又喜欢上别的男子，你会怎么做？”
“啊？”姜道隐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那还怎么做，肯定是和我喜欢的人结婚了，管他什么娃娃亲不娃娃亲，再说我阿母知道我不喜欢，肯定不会给我订的。”
薛暮朝楼上努了努嘴：“这对就是啊。”
“不会吧？”姜道隐惊讶地看了眼楼上，“这两个人够悲剧的。”
这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句随口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藏族人跳锅庄劲头十足，能跳整整一天一夜，动作似乎也就是那几样，但是他们乐在其中。薛暮傻坐在那里，看姜道隐手舞足蹈地乱蹦了整整一个时辰，渐渐觉得周遭有些冷，于是重新回到楼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婚礼已经进行到宾客互相自由敬酒的阶段，他们敬酒要唱歌，唱他们的民歌，张口就来。
薛暮刚一上去，就看到达娃的朋友们，大约有二十几多人，商量着给新郎家的长辈唱敬酒歌。他们略微嘀咕了一下，就齐声唱起来，仔细听了听，唱的是：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薛暮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怪异，却怎么都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达娃说这是六世达丨赖的诗改编的，薛暮听这个名号又有点耳熟，就问六世达丨赖是谁。
“六世达丨赖罗桑仁钦·仓央嘉措啊，大名鼎鼎的情僧，”达娃解释道，“在整个高原，达丨赖喇嘛是宗教领袖，在我们心里的地位甚至比你们派来的驻藏大臣还高。只可惜在六世达丨赖死后，关于转世灵童的争议颇多，没有再继续下去，至今也没找到第七世。”
薛暮这才想起来，从来蔡嬷嬷之前也和她讲过，还没来得及追问，长辈们就齐声回道：“扎西德勒！”
在薛暮这个外乡人看来这真是浪漫的一刻，音乐和舞蹈大概已经镌刻在他们的骨血里，随随便便就那么能唱出这么美好的诗句来，可他们却不以为意，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就像吃饭喝水那样平常。
薛暮和姜道隐凑趣地加入到他们当中，达娃说，新郎的队伍要从五楼的宾客开始敬酒，一层层敬下去，直到把楼下所有宾客都敬到。
跟着队伍拾级而上，他们行动速度很快，薛暮被宝蟾扶着，在下面累的气喘吁吁也跟不上，上到四楼楼梯口，忽然迎面走来那群祈福的喇嘛，看样子他们正要去上香，人人手上都拿着一盏红瓣莲花灯。
他们很有礼貌的等在楼梯口，让她们先过去许多。许多喇嘛站在楼梯口打量薛暮，他们应该是对她一个从中原来的女孩很好奇。薛暮被浓重的男性气息包围着，本来也是喘息不定，这会儿更加控制不住呼吸节奏，脸色想必也十分绯红。
薛暮扶着宝蟾的手臂，颔着首，目不斜视地专心上楼，经过活佛身边的时候，差点撞上他手里的莲花灯座，他嘱咐道：“小心。”声音很轻，说的是汉语，只有薛暮能听得到。
“谢谢。”薛暮脑子一片混沌，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汉语，也没有抬头，因为一抬头就要撞上他了，当时他们就离得那么近。
和他走到同一层台阶的时候，薛暮暗暗比量了一下，发现自己只到他胸口的高度，他的肩膀很宽，一只手攥着铜灯座，有那么一秒，像是被他这只胳膊拥在怀里似的。
“仁波切。”直到有人喊了这个名字，活佛回头张望了一下，接着像是仓皇逃离似的，匆匆下了楼。
“达娃，活佛叫什么名字啊？”薛暮跟达娃打听。
“云丹多吉，我们叫他云吉。”达娃说。
“为什么能叫云吉？大家又管他叫仁波切？”
“我们藏族人名字可以这样叫，可以只读前面两个字，也可以只念后面两个字，也可以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连读。”她解释道，“仁波切是对活佛的一种尊称。”
这时候薛暮站在楼梯上，忽然心有灵犀地一低头，措不及防撞进一双眼眸，像幽深如墨的黑泉。年轻的活佛背着光，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住，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从薛暮身上一带而过，没有任何停留。
薛暮的心莫名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一点疼，脸上的笑容迅速凋谢了。
她的脑海有些混沌，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出家人莫名其妙产生悸动，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样下去的后果很危险。
达娃和朋友们都是天生的好歌手，几乎每到一桌都要唱不同的歌曲。薛暮问她们怎么那么厉害，她说这是从小就会的，就像是你们汉人从小就很会说祝福词一样，薛暮听了不免好奇，追问她什么样的祝福词。
达娃说：“就好比什么非常有幸啊，叨扰了啊，比翼双飞永浴爱河之类的，你张口就来，也非常厉害，我就总是不会说话，我还想好好和你学学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暮自嘲地说：“原来我们的特色是这个。”
离开家乡的好处之一，大概就是可以找到自己的坐标，在社会上、在世界里，属于何种经纬。
因为敬酒的时候不可以喝茶代替，本来就不胜酒力的薛暮已经有些醉了，她问达娃哪里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她让薛暮去二楼刚才敬酒的屋子里。
“那都是伴郎和伴娘呆的地方，我去不太好吧？”
伴郎和伴娘一般由和新郎新娘关系最近的男女担任，而且不止两个人。
达娃说没事，现在只有新娘和伴娘在，男人们都去敬酒了。薛暮还是不太好意思，达娃把她介绍给其中一个也叫卓嘎的伴娘，让她照顾薛暮。
薛暮问道：“怎么伴娘也叫卓嘎？”
达娃说：“她叫央金卓嘎，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叫她央金好了。”
央金卓嘎的五官线条很柔和，额头饱满宽阔，细长的眉毛，眼角低垂，皮肤不像达娃那么黑，但也不白，两颊上有着比其他人都浓重的高原红，或许是抹了胭脂的缘故。
男人们走了以后，女人就松快许多，有人已经开始嗑瓜子、喝茶了，只有新娘仍无声无息地坐在她的大红色锦缎藏袍里，这会儿不再低着头了。
新娘的脸棱角分明，鼻子尤其漂亮，鼻尖翘翘的，眼睛俊俏有神，这使得她的端庄像是为了这个场合故意矜持出来的。
央金让薛暮不要拘束，吩咐侍女又倒了一碗酥油茶递给她，说可以醒酒，薛暮双手接过来，边喝边问她：“你们一直要坐在这里吗？”
“不是，待会儿新郎和新娘要去院子里敬酒，上午婚礼结束，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央金说话干脆利索，汉语也说的很好，她歪着头望过来：“刚才我就想说，你的声音好自然，比达舒胭好多了，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
达舒胭应该是达鼐的女儿吧，怎么又提到她了？看来这里的藏族人都很反感这位达小姐，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招惹他们了，薛暮心里升起几分对达舒胭的好奇。
一杯酥油茶见底，胃里暖洋洋的，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谢谢，你的声音也很好听。”薛暮说：“刚才看你和达娃很熟，你们也是朋友吗？”
“是啊，我们两家住的近，人家叫她大卓嘎，叫我小卓嘎，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她像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地搂着薛暮的肩膀说，“所以你不用拘束，把我当兄弟就行。”
薛暮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配合着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哥们儿？”
央金眉毛一扬：“哎呀，你不像汉人嘛。”
“为什么？”
“反正我从没见汉人女孩这么放得开的，大多抹不开面子，也不愿意跟我们玩。”
“怎么会呢，我有个朋友叫凤哥儿，以前也像你一样，假小子似的，武功还很厉害呢。”薛暮不禁思念起窦承凤来。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和汉人接触很少，”央金让侍女端来一碗黄梨，说：“饿死了，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你要不要来点？”
薛暮道谢后拿起一颗梨子，发现果皮上麻点密布，又给宝蟾挑了一颗大的，递给她。
央金介绍说：“这是昌都有名的醉梨，很好吃的。”
薛暮笑道：“我记得书上说醉梨食之不觉酒味，食后不久宛然职醉，也不知是真是假，今天倒可以亲自检验了。”
“又来了，那么文邹邹的话。”央金堵住耳朵，“哎，你怎么和达娃那家伙搞到一起去的？”
“我们是在塔尔寺认识的，我们的父亲也一起在衙门共事，”薛暮也开着玩笑说：“就这样搞到一起的。”
央金嘎嘎地笑起来：“你还挺幽默，我喜欢你，不像我认识的那些汉人。”
这姑娘真够直接，薛暮还没问她那些汉人怎么了，她就自己说了起来：“我阿叔去汉族农区做生意的时候，我在汉区待过一段时间，反正那里的官家小姐们我都看不惯，怎么说呢？特别虚伪，表面上和你好，其实背地里还防着你，挺没意思的。”
她嘴里还嚼着醉梨，看了看薛暮说：“哎，你不会也是那样的人吧？”
薛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央金又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像，从你说话就看得出来，咦？你这头饰挺好看，好新奇的样式，这是什么啊？”
她的思维跳脱，话题转的也很快。
“这是白玉做的簪子，双合兰花款式，喜欢吗？那就送给你吧。”薛暮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友谊，把那支幽兰双合白玉簪从髻上取下来，递给她。
“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央金接过来就插在头发上，问薛暮：“怎么样，比你好看吗？”
“那当然，比我好看多了。”
“呸，你说谎，你一看就没说实话，你肯定想的是：这个家伙好自恋啊，对不对对不对？”央金说着就要来挠她，薛暮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姑娘打交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倒显得她十分笨拙。
央金看薛暮呆愣愣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摇头说：“算了，不欺负你了，你可要注意达娃，她这家伙从来都爱欺负人，我和她在一起都是她欺负我，我从来没占过便宜。”
“没有啊，她人很好的。”
“是吗？她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可能你们是刚认识，还不熟，等熟了你就惨了。”央金啧啧叹息。
“怎么就惨了？”薛暮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么说吧，她会管你，从头管到脚。她在我们这群姑娘里是绣活最好、读书最多的，老给我说大道理，我跟她顶嘴吧，她还打我，她力气大，我打不过她。”央金嘟着嘴，十分委屈。
她的话让薛暮想起了长姐，薛昭就是以贬损妹妹体现亲近，越是说她不好，就越显得关系亲厚，虽然这样的方式让薛暮困恼到自我贬低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都没完全走出来，但她也明白薛昭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此时，新娘也正在和旁边的伴娘说话，时不时摇一摇头，似乎伴娘让她吃点东西，她却不想吃。
“你这个人真奇怪，刚才还笑，怎么现在又开始叹气了？”央金端详着她说。
“我叹气了吗？”
“是啊，刚才就这样，深深叹了一口气。”央金学着薛暮的样子叹气给她看。
薛暮笑着把自己碗里的青稞酒一饮而尽，向后靠在靠枕上，一股热流顺着咽喉深入腹腔，整个人既舒展又莫名惆怅。
雕刻着华丽花纹的天花板中间，吊着璀璨的三层琉璃吊灯。薛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醉了，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变得迷离，但能分辨出那种不知身在何处，却觉得舒服妥贴。
年轻时那种莫名的感伤，莫名的惆怅，可以肯定的是，漂泊感和孤独感将会是在西宁的几年里，薛暮人生的底色。
“哎，你干嘛总看着我笑啊，笑的像我奶奶一样慈祥。”央金双手捧着薛暮的脸说。
薛暮假装没好气掰开她的手，啐了一口：“呸，我有那么老吗？”
“没有，你嫩着呢，是我老了，我都十四了。”央金双手撑着下巴，支在膝盖上晃来晃去。
看着这个小女孩说自己老，样子特别滑稽，薛暮扑哧笑了，而且越笑越觉得好笑，怎么也停不下来，央金都被她吓了一跳。
央金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没事吧？”然后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别笑了，新娘都让你逗笑了。”
薛暮努力止住笑，回头看新娘，她果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也只是低下头，羞涩的微笑着。这时候她才发现，她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她那么年轻，一件小事就可以让她开心起来。薛暮想起自己在京师里大龄剩女的名声，又开始难过了，深深叹了口气。
央金靠过来，毫不避讳地说：“你都有瘴病了还喝，小心喝死。”
“呸呸呸，说什么呢。”薛暮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居然流眼泪了，她怕人看到，忙抽出手帕擦掉，又转移开话题：“哎，仁波切今年贵庚？”
“你说云吉？他只比我大三岁，还小呢，不知道为什么脑子这么灵光，开悟很早，没修几年果业就接管摄政了。”
薛暮轻哼一声：“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你也就十五？”
“已经十七了，是老女人吧？”
央金夸张地瞪着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你这样让我怎么活？你十七岁还长这样，让我怎么活啊！”
然后她摇晃着薛暮的肩膀，那会儿薛暮已经喝醉了，只觉得被她摇的很舒服，又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幽兰双合白玉簪被央金晃到地上，被旁边的侍女拾起来、轻轻放到桌上。
不久，门口处有动静，薛暮微微睁开眼，看新郎在伴郎和喇嘛们的簇拥下走进来，云吉活佛看了她一眼，她下意识地对他笑了一下。
新郎是来给新娘唱情歌的，看样子新郎并不想唱，但是屋里除了喇嘛们，几乎所有人都在起哄，新娘的脸“刷”的一下红了，把头埋得更低。伴娘识趣的想坐远一点，好让焦点都在新娘身上，新娘却一直拽着伴娘的袍子不让她走，害怕自己落了单，还一直给她使眼色。
那样子真是可爱啊，很少能在京师的世家小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
如果薛暮是男人说不定会爱上她呢。
新郎终于还是唱了，不出所料，他唱的依然是仓央嘉措的诗改编的情歌：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他唱完之后，更精彩的来了，屋里的安多小伙子一起对着新娘唱这首歌，每个人像比力气似的，一句比一句吼的大声，那种年轻和阳刚的气息简直是可以把屋顶掀翻。
薛暮再看看其他姑娘，她们脸上也飞着红霞，都低头笑而不语，包括刚才那样顽皮的央金。
薛暮竟然羡慕起做新娘的姑娘来，碰了碰央金的胳膊肘：“你的阿爸阿妈给你安排婚事了吗？结婚也有人给你唱情歌了。”
央金这时候倒不好意思了，敛起笑容说：“结什么婚，我现在才不嫁人呢。”
“为什么？我第一次体会到婚礼这么浪漫呢。”
“你这阿佳真不正经，我不跟你说话了。”说完央金真的借口去净房，溜走了。
这怎么就不正经了，她纳闷的很，后来通过长久的接触才发现，这里的女孩子性格直爽大方，敢爱敢恨，只不过通常都保留着传统女性的羞涩与含蓄。
“哎，簪子，”薛暮把白玉簪递给她：“真的送给你了，别弄丢了，可贵呢。”
央金接过簪子插回头顶，还跟薛暮做了个鬼脸。薛暮在心里感慨着，这里的男女果真都是造物的恩宠，和他们接触这么些时日，内宅的那些尔虞我诈和硝烟风云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唱完歌后，新郎没有再出去，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姑娘小伙们自由敬酒，他们似乎全都是乡里邻居，父辈在一起共事或做生意，年轻人几乎彼此认识。他们之间就不唱歌了，而是进行着非常日常的对话、闲谈。
新郎和新娘彼此之间还是不交流，两人之间隔了足有五十公分的距离。新郎一边全是小伙子，新娘一边全是姑娘，他们像是泾渭分明的中间线。新郎也不和其他人说话，闷闷地坐在那里，偶尔自斟自饮一下，新娘倒是偶尔和伴娘耳语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