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完碧玉芦荟胶、解完手，二人携手往回走，藏族姑娘忽然说：“我刚才在树上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一个很不好相处的人呢。”
“啊？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你的表情很严肃，隐隐皱着眉毛，冷着脸，总感觉在生气，啊，他们都在看你，你没注意到吗？”
她们经过一段土路，香客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建筑周围，确实经常会往她们的方向瞟。
薛暮也觉得奇怪，问：“为什么要看咱们？”
“估计是看你穿戴的奇怪，长得也不赖，大家都好奇呗。”
长得不赖？薛暮独自把这句话咀嚼了两遍，这句话从未被安放到过自己身上，是她为了客气，还是藏族审美实在和汉族有差异？
薛暮看了看自己，也就是穿了一身杏白色山石满绣长衫，硕大的一朵赵粉牡丹喷薄其上，垂云髻上插着一支银拨子凤纹簪，耳朵上钳一对月牙耳环，和满是牛羊皮藏装打扮的藏族香客比起来，确实显得另类。
藏族姑娘笑了笑：“你的生活应该很精致吧？”
果然，无论哪个民族都习惯以貌取人，其实薛暮哪里是什么精致的人，完全错判了。
薛暮找到被迎客喇嘛们包围着的窦承凤，窦承凤打量了那姑娘两眼，招呼薛暮过去，把手拢在嘴边小声说：“羲和，你怎么总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什么不三不四？”
“你没闻到她身上的腥臭味吗？这群藏民身上都是那个味道，弄得我要吐了。”窦承凤夸张地捏起鼻子。
听到这话薛暮心里升腾起一阵反感，突然觉得窦承凤的变化很大，就解释说：“那是酥油茶的味道，再说了，他们是主我们是客，而且她父亲是西宁办事大臣府的藏区顾问，和我爹还是同僚呢。”
窦承凤一愣，也来了脾气：“你今儿怎么这么冲，我不过说句话而已！”又转过身打量那姑娘，看她身后也围拥着几个侍女，便不再阻止薛暮和她交往。
那藏族姑娘把薛暮叫过去和她一起走，她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表示对薛暮的支持，薛暮过去以后，她小声说：“那是你朋友吗？不要和她吵了，要是让旁边的藏民知道了，她没准就要被暴打一顿，幸亏他们听不太懂你们在讲什么。”
“藏民们都这么直白吗？不会顾忌身份？”
她摇摇头：“一般不会，不过你是个好人，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小名？”
“我叫薛暮，乳名和表字都是羲和，你呢？”
“溪河？听着就很凉快，你阿爸阿妈真会起名字。”
“哈哈，不是那个溪河，羲和在汉语是太阳的意思。”
“哦哦，我叫，达娃卓嘎。”
就这样她们算是正式认识了。
“要不干脆给你起个藏族名字吧，”达娃转转眼珠，“就叫白玛雍珍，怎么样？”
“啊，为什么？”
“不知道，”达娃很认真地想了想，“脑子里突然就蹦出来了，觉得你就该叫这个。”
薛暮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看达娃又有些愣神，以为她是被窦承凤的话伤害到了，于是主动安慰她：“其实这种人是极其少见的，大多数汉族人都很喜欢你们藏民，把这里当成圣地呢。”
“知道，我没往心里去。”达娃笑了笑，接着想起什么似的，在她嵌满绿松石的腰带上挂着的羊皮挎包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找到一袋药粉，倒出一小撮，让薛暮用手帕接着。
“你吃这个吧，这药防瘴气最管用。”还把她的银制水囊递给薛暮。
薛暮有些迟疑，出门在外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不喝陌生人的水，几乎是个常识，三岁孩子也懂，这时候这个常识就横亘在她和达娃面前，达娃那么真诚，薛暮真不好意思拒绝她。
见薛暮有些迟疑，达娃一拍脑袋说：“哦对，你们不喝别人喝过的水，那你有水吗？”
“哦不是，我……”薛暮一时语塞，立刻转移话题：“我早上喝过药了。”
“是什么药？”
“红景天。”
“那个根本不管用，你喝这个，保管一下就好了，不然你受不了的。再给你朋友带一点吧，我看她的嘴唇很白，应该马上就会难受了。”
宝蟾犹犹豫豫地递过薛暮的水囊，看起来欲言又止，薛暮只好用凉水喝了下去，其实她并没有喝，只是把药粉藏在手里，被手心里的冷汗浸得有些湿了。她心里过意不去，但想到女子在外面还是小心为上，这样做也没错，就释然了。
“哎，你刚才说藏民会暴打我朋友，真的假的？有那么凶吗？”薛暮问她。
“当然，这些人都是安多藏族，你知道安多藏族吗？”
“不知道，我只听过康巴藏族。”
“他们都是安多藏族，我也是安多藏族，都是青海湖一带的。”达娃递给她一块沾上黄豆粉的糌粑，薛暮当然是不能吃的，但是作为回馈，她给了达娃一块自己新制的酒酿米糕。
达娃想也没想就接过去吃了，完全没有防备。薛暮觉得脸上有点烧的慌，但总在告诉自己，出门在外谨慎点好。
达娃咬了一口，立刻惊奇地瞪圆眼睛："哇，这么好吃？"
米糕软糯，入口即化，一口下去蓬松绵密，稻子的味道十分浓郁。
薛暮点头："是我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常做给你就是了。"
“好能干的姑娘！”达娃开怀大笑，接着她就告诉薛暮，他们安多人其实最豪爽讲义气，要是朋友，就可以为你去死，金钱算什么，命都可以搭上，要是不对付的人，比如说口出狂言侮辱他们的，打个七窍流血甚至打死都有的。
“哎，不错不错。”路过她们的一个中年汉子居然附和起来，他回过头来憨厚的笑着，嘴里缺了一颗牙齿：“安多人，好，扎西德勒！”
薛暮和达娃都被他逗乐了，薛暮问他头上带的是什么，他听不懂，达娃翻译给他听，然后又告诉薛暮：“这是我们特有的头饰，那是银子的，银子上是珊瑚和玛瑙。”
“是真的吗？真银子，真玛瑙？”
“当然是真的，藏民从不带假东西，要戴肯定戴真的。”达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意义。
“这得多少钱啊，没有三百两下不来吧？”
“三百两银子？”达娃想了想，“我们这里一般用的是茂哈计价，茂哈银币，都是尼泊尔国代铸的，和中原的货币体系不太一样。”
她慷慨解囊，掏出一把圆形的薄片钱币，奉给薛暮看，薛暮拿过一片，正面八辐轮被分别在八瓣莲花瓣内的藏文所包围，上面杂质斑斑，很明显不是纯银打造。
“他这个玛瑙也就是中等水平，更好的还不止这个价呢。”达娃骄傲地挺起胸膛，有荣与焉。
“你们藏族人真有钱啊。”薛暮真心夸道。
“其实也不是有钱，赚了钱又没有别处可以消费，而且我们这里的人都很要面子，身上要是没有这些真金白银，就像你们汉人说的，出去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你们置办个宅子动辄上千上万两，呼啦啦全是雪花银，还是比我们有钱。”
“倒是这么个理，但你们还是更幸福一点。”
达娃想了想：“反正没什么烦心事，有也是小事，我们有点钱就可以活的很好了。”
薛暮上前拉了拉窦承凤的衣角：“你听到了吧，他们没鄙视咱们都算好的，他们才是真正的贵族呢。”
“还不是没文化没素养的牧民。”窦承凤嘟囔一句，就扯走衣角，头也不回地跟上前面的迎客喇嘛。
本来薛暮只是开个玩笑想缓和一下关系，没想到窦承凤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幸好达娃没有听见。
“夏虫不可语冰。”薛暮小声说了一句，想必窦承凤也听不见，达娃却听懂了，她笑起来。
“你听得懂？”
“当然，别忘了我可是跟着阿妈学过汉语的。”
因为颇多共同语言，薛暮和达娃卓嘎又亲近一层，达娃干脆带她避开人流，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去：“你看，那边的山好美，日月山是我见过最美的山。”
薛暮往远处眺望，果然，天与地都沉默苍凉，一眼望去似乎回到了创世之初。薛暮想这也许就是青藏高原的魅力，会觉得人多么渺小，自然多么强大，强大到总会忍不住在心里膜拜。
藏区的山水是这样，所以造就了高山一样的男人和温柔如水的女人，当遇到一个绝对强悍的男人，女人们总是会像崇拜神明一样去膜拜他，不惜为他奉献一切。
回到家后，薛暮提议让窦承凤吃些红景天抵御瘴气，果然达娃说的很对，窦承凤第二天一早就又发起热来，而且头痛欲裂，浑身无力，连话都说不清楚。
薛鼎臣方寸大乱，赶紧去求藏地的赤脚大夫，折腾了好几天，症状还是没减轻，薛暮也心急如焚，连门也不出了，整天衣不解带地在窦承凤床边守着。
诊出的结果却让人意想不到：窦承凤竟是有孕了。
薛鼎臣又悲又喜，喜的是她有孕，悲的是窦承凤经过一番折腾身子本就羸弱，孕期又进瘴气，苦不堪言。薛鼎臣经过一天一夜的冥思苦想，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把窦承凤送回京师，她的体质实在适应不了高原环境，这样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飞镖和鹭鸶自然要同行，薛暮怕她们人手不够，让良姜也跟着同去。侍卫们将窦承凤抬上马车，带足银票、干粮和净水。
窦承凤一走，薛家大小媳妇丫鬟就带去了大半，好在薛暮本来就不喜欢被人近身伺候，所以并不觉得人手不够。
镇国公府的侍卫们任务完成，要回去向世子爷复命。薛暮给了侍卫头领三锭银子，让他交给他们世子爷，说是姜道隐已经被她买下了，要是不够就等她回去再付。
侍卫头领忙推辞不止，道：“我们世子爷说了，薛小姐看上哪个，直接领走就是了，不必支会。”
薛暮扶额，这话说的，像她要强抢民男似的，幸好没人听见。她执意将三锭银子给他，说是给他们的路费，辛苦他们一路照顾。
窦承凤在昏迷中还不忘叮嘱薛暮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薛鼎臣，又将藏地分派到她院里的女管家德吉指给薛暮使唤。德吉是管家曲扎的女儿，干活麻利，更重要的是她代理掌管薛家官寨的各类事务，头脑清楚，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薛暮亲自指挥婆子们把红景天等东西备齐，嘱咐她们下了高原就要立刻找医馆给窦承凤看病，回薛家后如何和薛老夫人交代等等。
她把良姜拉到一旁：“你送窦姨娘回京师，一定要贴身保护姨娘的安全，到家后跟老夫人说清楚情况，立刻写信给我。”
良姜郑重地点头，薛暮想了想，又说：“你回京师之后就别再来了，路程又长又苦，没必要遭这个罪，窦姨娘会帮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享清福吧。”
又现给了三十两银子添箱，并一对晴水玉手镯，良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是说好了要一直服侍到姑娘出嫁吗，怎么这么仓促地就变了卦？
薛暮拍拍她的肩膀："你是个有本事的，好生在婆家过日子，被欺负了就去找我娘，她不会袖手旁观，不要怕麻烦。"
良姜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是真心想继续服侍姑娘，不为别的，单纯是喜欢姑娘的性格，而且她也不想嫁人：“姑娘，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薛暮叹了口气，把她揽在怀里：“怎么可能怪你，我还要谢谢你呢，我从小就拿你当亲近的姐妹，有时候比对长姐还亲，毕竟你对我这么好。可这里太危险了，我也不能一直拖着你的婚事，能安排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我就安心了。"
两个姑娘互相依偎，一时间都哭的不成样子，良姜既感动又悲伤，姑娘从小就把她当自己人，可以托付一辈子，分别之际，怎么能不心塞。
“姑娘……我走了，您身边就只剩宝蟾姐姐和朱鹮了。”良姜断断续续地说。
薛暮道：“她俩就够用，对了，我还给你选了两个陪嫁丫鬟，都是性格极好的，能帮你服侍服侍。”
宝蟾沉默寡言、足够耐心、力气挺大，虽然没有那么强的责任心，但好处是不掺和薛暮的琐事，这一点最让她满意。
之前无论走到哪儿，宝蟾都跟着她，怎么都甩不掉，像个影子似的。好在薛暮很喜欢宝蟾，她除了有点一根筋之外，样样都好，还可以帮她打跑坏人。
窦承凤第二天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仆从，带两辆马车离开了西宁。
薛鼎臣本来就因为叶赫那拉家被抄的事而肝胆俱碎，如今窦承凤一走，就更无心管束薛暮了。通过薛暮的一番洗脑，他同意在这种能和自然亲密接触的地方，实在没必要把薛暮整日拘束在四四方方一座小院里读书女红，自己又是个不会养孩子的老大粗，就干脆“散养”女儿了。
达娃卓嘎常约薛暮去鲁沙尔镇玩，因为薛暮每次都带着姜道隐，姜道隐又极为健谈，达娃也渐渐和他玩熟了。
夜晚的塔尔寺显得静谧而庄重。不远处黑黝黝的连绵大山，在低垂的星空下显得神秘凛然，有的山顶还泛出青白色光芒。
“旁边那是雪山吗？”薛暮指着那些白顶子的山问达娃。
“是啊，终年积雪，不过，”达娃停下来喘气，“不过那不是旁边，咱们旁边还有一片草原，远处还有山和湖，山是日月山，湖是青海湖，你们看到了吗？”
薛暮和姜道隐顺着她指的方向，只看到一片平滑如镜的漆黑，这里夜晚没有灯火，自然是照不到那片令人窒息的美。
这里缺氧，但是不缺爱。这话很快就应在她自己身上，只是来得太突然了，让人淬不及防。
那晚还有一个让人感动的事情，薛暮和姜道隐来到达娃家，达娃的母亲季氏还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亲自给她们烧酥油茶。季氏会说汉语，还用微笑表达善意，喝着那样温暖的酥油茶，整个身心都暖了。
薛暮不停地说好喝好喝，达娃像姐姐似的笑着看她，她倒撒起娇来，喝完一碗，把手一伸：“我还要一碗。”
达娃也不恼，继续给她盛，可比薛暮的亲姐姐薛昭的脾气好多了。
她的到来显然打扰了达娃一家，但是他们一句抱怨也没有，老祖母吩咐下人们点灯烧火。
达娃的家是典型的藏式碉楼，全木地板，五层的高楼，中间一个炉灶，周围放了一溜土炕卡垫，可以当成罗汉床，也可以睡在上面。墙上挂了好几排锡制的锅和壶，达娃说大多数都是烧酥油茶用的。
达娃的哥哥索朗扎西兴高采烈地冲进来：“达娃，去不去参加婚礼，现在还在办呢，跟我去凑个热闹？”
“婚礼？什么婚礼，藏式的吗？”薛暮倒是来了兴致。
“是啊，纯正的藏式婚礼，我哥的兄弟结婚，你和姜道隐也跟我们去吧，很好玩的，要办三天呢，今天才刚开始。”达娃笑道。
“那去啊，肯定去。”薛暮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开心地拉着达娃的手使劲摇晃。
索朗派侍从们赶马车送他们，自己则跨上一匹棕马，跟在车旁。
索朗扎西高个子，黑皮肤，面孔英挺，留了长发。银色的齐腕长袖内衫，藏蓝色的袍子，楚巴用加差尕拉围起，襟边和领口均用银边镶嵌，脚踏皂黑色藏靴。
十足的藏族少爷打扮，自有安多汉子的豪爽，姜道隐和他一比，奶油小生的味道一下就浓了，真是奇怪，姜道隐单看还是蛮有异域风情的。
看得出来他来之前喝了不少酒，薛暮掀起帘子，担心问：“喝了酒可以骑马吗？”
“屁事没有，能有什么事，这又不是你们中原。”索朗大着舌头，说话语气挺冲，后来薛暮接触久了才发现这里的男人说话总是这样，轻声慢语的很少。
西宁街头藏民多，僧侣多，官兵也多，薛暮问怎么有这么多官兵，索朗说：“今天是老大的生日，怕出事嘛。”
“老大？是那个西宁办事大臣达鼐吗？”薛暮好奇。
“是啊，还有哪个老大？害得老子一路被他们拦了好几遍。”
“谁让你看着就不像好人，骑你的马吧，少说话。”达娃可能意识到薛暮的身份，不想引起什么误会。
“没事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忌讳的。”薛暮私下里其实是很好奇他们藏族人对清廷直接派遣的驻藏大臣的看法。
“哦，你看，到底是帝都来的阿妹啊。”索朗道，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什么意思？”薛暮确实没明白。
“高高在上呗。”他打了个鼻息。
薛暮觉得很冤枉，明明她是要表现得谦和、平易近人，后来她明白过来，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施舍的宽容确实很伤人。
一车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索朗说：“我只要小日子过好就行了，成天闹腾有意思吗？”
姜道隐插嘴说：“我来的时候听说很多藏人是不希望朝廷派流官管的。”
“是啊，但是那我也不愿意搞什么独立，复拥什么土司，闲的没事儿搞那干什么，土司又不是什么好鸟，还不如多赚点钱，多认识几个姑娘。”索朗泄愤似的狠狠拿鞭子抽了马屁股一下。
薛暮笑出声来：“要不是来这里，还真听不到这样的话。”
“是真心话。”
“哥，你今天喝了多少啊？”达娃嗔怪地道，他就不再说话。
薛暮忽然有些难过，本应该亲密无间的年轻人，因为朝廷掌控极重的文字狱、以及藏地本身负担极重的农奴体例而不能尽情聊天，人与人之间哪怕只有小小的一点隔膜，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无法完全融入是一种痛苦，无法完全接纳也是一种痛苦，无法完全理解更是一种痛苦。
达娃捅了捅薛暮的胳膊：“白玛，你和我印象里的汉族姑娘很不一样，我之前见过老大的女儿，那眼睛又细又挑，身子太瘦太单薄了，像根竹竿似的，感觉风一吹就倒了。我阿妈说汉族女子都是娇娇怯怯的，容易害羞，你虽然有时候也很羞涩，但给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废话，因为白玛的眼睛大，脸盘圆圆的像月亮，也不是那种病态的瘦弱。而且她不打怵说话，比老大的闺女活泼多了。”索朗回头看了薛暮一眼，附和道。
薛暮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还是变相地骂自己，不过直觉应该是好意，她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夸赞，简直受宠若惊，向他们露出一个颇为局促的笑容。
小时候嬷嬷常给几个姐妹们讲故事，薛姮最喜欢听故事，薛暮也不例外。薛姮自幼大胆敢想，喜爱听大王宠爱美丽的皇后、骁勇善战的将军为心爱的情人打下偌大的疆土。
那时她总拉着袭人一起蹦蹦跳跳，幻想那些故事发生在她的身上。薛暮素来胆小慎微，注意力总是集中在被王后替代的那些夫人身上，她们从此在故事里绝迹，壮士为情人打下疆土，等情人年老色衰后再去为新的娇娇征战杀敌。
总而言之，她有自知之明。
索朗看到姜道隐打量他，转过头问：“你看什么？”
姜道隐说：“你和达娃卓嘎是混血儿吗？”
“不是啊，地地道道的安多人。”
姜道隐和薛暮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些诧异。
薛暮道：“对了，我以前看过一本讲藏民的书，里面说安多人的血统里有雅利安人血统？”
“雅什么人？”索朗用不太熟的汉话问。
“雅利安人。”
“不知道，没听说过。”
达娃则说：“都是传说吧，主要是我们这里偏僻，肯定是各种民族混杂的，说不定祖上确实有外国人呢。”
她又对索朗说：“对了，你记不记得咱家还有几个和你一样，人家一看就说是混血的侍从？”
索朗想了半天：“有吗？西宁还有人比我更帅？”
达娃捶打了他一下，笑道：“臭美吧你！”
索朗故作严肃地说：“哎哎哎，骑马呢，别闹。”
达娃的脸又红了，她真的好爱害羞啊。
湟中县不大，只转过几条街，马车便停在一条小街的尽头，那里有一栋独立的五层碉楼，后面是后院，院子很大，里面人声鼎沸。
“这就是新郎家，”达娃踩在小奴的背上跳下车，“好像在跳锅庄呢。”
“好大的院子，大户人家啊？”姜道隐夸张地调侃。
“他家是我们西宁的有钱户，这一条街的铺面都是他家的。”达娃指着这条一两公里长的街道说道。
“这么说他们家是买卖地契的？”薛暮心里在盘算，这条街全部加起来估计值个二千两。
“不，他家主要是放牧、养牦牛、卖虫草，据说现在还搞皮草买卖。”索朗解释道。
进到院子里，果然人们在跳锅庄，大门边围了一圈年轻姑娘，都穿着颜色各异的藏袍、戴五花八门的首饰，见了人也不回避。达娃和她们打招呼，介绍说这是她的朋友，又把薛暮和姜道隐介绍给她们。
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藏族人，穿戴非常正式，几乎是全身披挂，一身的首饰配件光论斤两恐怕都有一个小孩那么重，看起来对这个婚礼很重视。
不时有各路亲朋好友主动来看薛暮和姜道隐，拽拽薛暮的衣袖，摸摸她的幽兰双合白玉簪，抚抚她腰间别的打籽绣柠檬草香囊。姜道隐不觉得有什么，薛暮哪里受过这种热待，羞得面红耳赤，达娃笑着打趣她，说她比新郎的阿妈还忙呢。
薛暮这才想起来一件事，赶紧问她：“达娃，我要给份子钱吧？”
达娃说不用，你是客人。
薛暮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要给：“那就按你们的标准，宾客给多少我给多少好了。”
达娃坚持说不用，姜道隐也凑过来：“那不行，哪有参加婚礼不给钱的？”
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我身上的钱就这么多，算我和我家小姐两个人的，你替我们给新郎家吧。”
达娃坚持不要，新郎的妹妹南卡走过来，达娃把这个难题交给她。南卡倒是大方，和达娃一般年纪，五官没有达娃那么俊朗，脸色较白，颧骨泛着淡淡的高原红，像抹了层胭脂，高原红里藏了一些雀斑，使她看起来非常原生态。
南卡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捧过碎银，脆生生地说：“给了我就要，我不客气啊。”又问：“要不要去楼上看看新郎和新娘？”
薛暮当然迫不及待。
小楼从外面看是石头做的，进到里面才发现，楼梯、楼板、扶手、天花板、梁柱全都是木质的，典型的藏式民居。楼梯陡而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旧木料混着酥油茶的气息扑面而来。
楼上人多，也很忙碌，薛暮的心里却安静下来，似乎这座全木质建筑有一种魔力，让人产生幽幽暗暗旧时光的感觉。
南卡把她们引到二楼的一间大屋子里，屋里坐了二十几个穿戴华丽民族服饰的青年男女，身后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仆从打扮的人，各个弯腰屈膝，初来乍到的薛暮根本分不清谁是新郎新娘。
薛暮问达娃这种场合可以四处看看，她说没关系，但是薛暮最后还是没有走动，因为这屋里太安静了，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端端庄庄坐在那里。
薛暮小声问达娃：“新郎和新娘到底在哪呀？”
她卖了个关子说：“你猜嘛，猜中有奖！”
薛暮环视四周，发现大家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些仆从也都睁圆了眼睛，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私语着往这里看，顿时有些胆怯。
姜道隐才不管那么多，指了指角落里脖子上围了哈达的一对男女，说：“应该是那两个吧，其他人都没带白丝巾。”
达娃哈哈大笑：“什么丝巾啊？那是我们的哈达，很神圣的东西，用来祈福的。 ”
她果真变魔术般端来两杯青稞酒，说：“奖励你们去敬酒一次。”
薛暮有点怯场，推姜道隐先去，姜道隐大大咧咧地去了，看他要敬酒，新郎站起来，新娘却没有站，本来低着的头这会儿更低了。
姜道隐抖着机灵，笑道：“祝你们永浴爱河、早生贵子、白头到老、比翼双飞！”然后回过头来问薛暮：“还有什么好话？”
达娃笑着说：“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薛暮问道：“新娘怎么总低着头呢？”
达娃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吗？哪有婚礼上笑的新娘，都要这样的，低头代表害羞。还有你看她带的头饰和腰饰，知道有多重吗？几十斤呢，全是真金。”
“真，真金？”薛暮做了一个掉下巴的动作，又夸张的用手把下巴合拢上说：“真奢侈，那其他人是谁？”
“都是男女方家的兄弟姐妹们。”
“他们都要在这里坐着等人敬酒吗？”
“是啊，现在是这个环节，下面还有更多有意思的呢。”
她们说着话，姜道隐已经敬酒回来了，薛暮问他新娘好看不，他说头低着没看清楚，不过跟她做伴的那位倒是好正点啊。
轮到薛暮了，达娃说着催促她赶紧去，薛暮不放心地问达娃：“没有什么禁忌吧？”
“没有，你就去嘛，怎么扭捏起来了？”
“那我说点什么呢？”
“哎呀，不用说什么，喝酒就行。”达娃推了她一把，薛暮只好屏息静气地走过去，众人的注视弄得她更紧张起来，走过去有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
新娘还是没有动，坐在大红锦缎藏袍里苍白着脸，没有任何表情，薛暮注意到她头发被饰物坠得很直，想来她也受罪，连续三天这样撑着。
新郎带着礼帽，礼帽上插着羽毛，看样子像是什么山鸡或者别的什么鸟类的毛，薛暮有点想发笑。
他的藏袍是金色的，上面绣着什么她没看清楚，她说着场面话：“我是达娃新结识的朋友，来这里……游山玩水，非常有幸能参加你们的婚礼，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说完她就喝光手里的酒。
新郎微微一点头，算是致谢，一仰头也把酒喝干，喝完之后给薛暮看了下酒杯，安静地站在那里，她这才回过神，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啊？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你的表情很严肃，隐隐皱着眉毛，冷着脸，总感觉在生气，啊，他们都在看你，你没注意到吗？”
她们经过一段土路，香客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建筑周围，确实经常会往她们的方向瞟。
薛暮也觉得奇怪，问：“为什么要看咱们？”
“估计是看你穿戴的奇怪，长得也不赖，大家都好奇呗。”
长得不赖？薛暮独自把这句话咀嚼了两遍，这句话从未被安放到过自己身上，是她为了客气，还是藏族审美实在和汉族有差异？
薛暮看了看自己，也就是穿了一身杏白色山石满绣长衫，硕大的一朵赵粉牡丹喷薄其上，垂云髻上插着一支银拨子凤纹簪，耳朵上钳一对月牙耳环，和满是牛羊皮藏装打扮的藏族香客比起来，确实显得另类。
藏族姑娘笑了笑：“你的生活应该很精致吧？”
果然，无论哪个民族都习惯以貌取人，其实薛暮哪里是什么精致的人，完全错判了。
薛暮找到被迎客喇嘛们包围着的窦承凤，窦承凤打量了那姑娘两眼，招呼薛暮过去，把手拢在嘴边小声说：“羲和，你怎么总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什么不三不四？”
“你没闻到她身上的腥臭味吗？这群藏民身上都是那个味道，弄得我要吐了。”窦承凤夸张地捏起鼻子。
听到这话薛暮心里升腾起一阵反感，突然觉得窦承凤的变化很大，就解释说：“那是酥油茶的味道，再说了，他们是主我们是客，而且她父亲是西宁办事大臣府的藏区顾问，和我爹还是同僚呢。”
窦承凤一愣，也来了脾气：“你今儿怎么这么冲，我不过说句话而已！”又转过身打量那姑娘，看她身后也围拥着几个侍女，便不再阻止薛暮和她交往。
那藏族姑娘把薛暮叫过去和她一起走，她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表示对薛暮的支持，薛暮过去以后，她小声说：“那是你朋友吗？不要和她吵了，要是让旁边的藏民知道了，她没准就要被暴打一顿，幸亏他们听不太懂你们在讲什么。”
“藏民们都这么直白吗？不会顾忌身份？”
她摇摇头：“一般不会，不过你是个好人，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小名？”
“我叫薛暮，乳名和表字都是羲和，你呢？”
“溪河？听着就很凉快，你阿爸阿妈真会起名字。”
“哈哈，不是那个溪河，羲和在汉语是太阳的意思。”
“哦哦，我叫，达娃卓嘎。”
就这样她们算是正式认识了。
“要不干脆给你起个藏族名字吧，”达娃转转眼珠，“就叫白玛雍珍，怎么样？”
“啊，为什么？”
“不知道，”达娃很认真地想了想，“脑子里突然就蹦出来了，觉得你就该叫这个。”
薛暮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看达娃又有些愣神，以为她是被窦承凤的话伤害到了，于是主动安慰她：“其实这种人是极其少见的，大多数汉族人都很喜欢你们藏民，把这里当成圣地呢。”
“知道，我没往心里去。”达娃笑了笑，接着想起什么似的，在她嵌满绿松石的腰带上挂着的羊皮挎包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找到一袋药粉，倒出一小撮，让薛暮用手帕接着。
“你吃这个吧，这药防瘴气最管用。”还把她的银制水囊递给薛暮。
薛暮有些迟疑，出门在外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不喝陌生人的水，几乎是个常识，三岁孩子也懂，这时候这个常识就横亘在她和达娃面前，达娃那么真诚，薛暮真不好意思拒绝她。
见薛暮有些迟疑，达娃一拍脑袋说：“哦对，你们不喝别人喝过的水，那你有水吗？”
“哦不是，我……”薛暮一时语塞，立刻转移话题：“我早上喝过药了。”
“是什么药？”
“红景天。”
“那个根本不管用，你喝这个，保管一下就好了，不然你受不了的。再给你朋友带一点吧，我看她的嘴唇很白，应该马上就会难受了。”
宝蟾犹犹豫豫地递过薛暮的水囊，看起来欲言又止，薛暮只好用凉水喝了下去，其实她并没有喝，只是把药粉藏在手里，被手心里的冷汗浸得有些湿了。她心里过意不去，但想到女子在外面还是小心为上，这样做也没错，就释然了。
“哎，你刚才说藏民会暴打我朋友，真的假的？有那么凶吗？”薛暮问她。
“当然，这些人都是安多藏族，你知道安多藏族吗？”
“不知道，我只听过康巴藏族。”
“他们都是安多藏族，我也是安多藏族，都是青海湖一带的。”达娃递给她一块沾上黄豆粉的糌粑，薛暮当然是不能吃的，但是作为回馈，她给了达娃一块自己新制的酒酿米糕。
达娃想也没想就接过去吃了，完全没有防备。薛暮觉得脸上有点烧的慌，但总在告诉自己，出门在外谨慎点好。
达娃咬了一口，立刻惊奇地瞪圆眼睛："哇，这么好吃？"
米糕软糯，入口即化，一口下去蓬松绵密，稻子的味道十分浓郁。
薛暮点头："是我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常做给你就是了。"
“好能干的姑娘！”达娃开怀大笑，接着她就告诉薛暮，他们安多人其实最豪爽讲义气，要是朋友，就可以为你去死，金钱算什么，命都可以搭上，要是不对付的人，比如说口出狂言侮辱他们的，打个七窍流血甚至打死都有的。
“哎，不错不错。”路过她们的一个中年汉子居然附和起来，他回过头来憨厚的笑着，嘴里缺了一颗牙齿：“安多人，好，扎西德勒！”
薛暮和达娃都被他逗乐了，薛暮问他头上带的是什么，他听不懂，达娃翻译给他听，然后又告诉薛暮：“这是我们特有的头饰，那是银子的，银子上是珊瑚和玛瑙。”
“是真的吗？真银子，真玛瑙？”
“当然是真的，藏民从不带假东西，要戴肯定戴真的。”达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意义。
“这得多少钱啊，没有三百两下不来吧？”
“三百两银子？”达娃想了想，“我们这里一般用的是茂哈计价，茂哈银币，都是尼泊尔国代铸的，和中原的货币体系不太一样。”
她慷慨解囊，掏出一把圆形的薄片钱币，奉给薛暮看，薛暮拿过一片，正面八辐轮被分别在八瓣莲花瓣内的藏文所包围，上面杂质斑斑，很明显不是纯银打造。
“他这个玛瑙也就是中等水平，更好的还不止这个价呢。”达娃骄傲地挺起胸膛，有荣与焉。
“你们藏族人真有钱啊。”薛暮真心夸道。
“其实也不是有钱，赚了钱又没有别处可以消费，而且我们这里的人都很要面子，身上要是没有这些真金白银，就像你们汉人说的，出去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你们置办个宅子动辄上千上万两，呼啦啦全是雪花银，还是比我们有钱。”
“倒是这么个理，但你们还是更幸福一点。”
达娃想了想：“反正没什么烦心事，有也是小事，我们有点钱就可以活的很好了。”
薛暮上前拉了拉窦承凤的衣角：“你听到了吧，他们没鄙视咱们都算好的，他们才是真正的贵族呢。”
“还不是没文化没素养的牧民。”窦承凤嘟囔一句，就扯走衣角，头也不回地跟上前面的迎客喇嘛。
本来薛暮只是开个玩笑想缓和一下关系，没想到窦承凤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幸好达娃没有听见。
“夏虫不可语冰。”薛暮小声说了一句，想必窦承凤也听不见，达娃却听懂了，她笑起来。
“你听得懂？”
“当然，别忘了我可是跟着阿妈学过汉语的。”
因为颇多共同语言，薛暮和达娃卓嘎又亲近一层，达娃干脆带她避开人流，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去：“你看，那边的山好美，日月山是我见过最美的山。”
薛暮往远处眺望，果然，天与地都沉默苍凉，一眼望去似乎回到了创世之初。薛暮想这也许就是青藏高原的魅力，会觉得人多么渺小，自然多么强大，强大到总会忍不住在心里膜拜。
藏区的山水是这样，所以造就了高山一样的男人和温柔如水的女人，当遇到一个绝对强悍的男人，女人们总是会像崇拜神明一样去膜拜他，不惜为他奉献一切。
回到家后，薛暮提议让窦承凤吃些红景天抵御瘴气，果然达娃说的很对，窦承凤第二天一早就又发起热来，而且头痛欲裂，浑身无力，连话都说不清楚。
薛鼎臣方寸大乱，赶紧去求藏地的赤脚大夫，折腾了好几天，症状还是没减轻，薛暮也心急如焚，连门也不出了，整天衣不解带地在窦承凤床边守着。
诊出的结果却让人意想不到：窦承凤竟是有孕了。
薛鼎臣又悲又喜，喜的是她有孕，悲的是窦承凤经过一番折腾身子本就羸弱，孕期又进瘴气，苦不堪言。薛鼎臣经过一天一夜的冥思苦想，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把窦承凤送回京师，她的体质实在适应不了高原环境，这样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飞镖和鹭鸶自然要同行，薛暮怕她们人手不够，让良姜也跟着同去。侍卫们将窦承凤抬上马车，带足银票、干粮和净水。
窦承凤一走，薛家大小媳妇丫鬟就带去了大半，好在薛暮本来就不喜欢被人近身伺候，所以并不觉得人手不够。
镇国公府的侍卫们任务完成，要回去向世子爷复命。薛暮给了侍卫头领三锭银子，让他交给他们世子爷，说是姜道隐已经被她买下了，要是不够就等她回去再付。
侍卫头领忙推辞不止，道：“我们世子爷说了，薛小姐看上哪个，直接领走就是了，不必支会。”
薛暮扶额，这话说的，像她要强抢民男似的，幸好没人听见。她执意将三锭银子给他，说是给他们的路费，辛苦他们一路照顾。
窦承凤在昏迷中还不忘叮嘱薛暮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薛鼎臣，又将藏地分派到她院里的女管家德吉指给薛暮使唤。德吉是管家曲扎的女儿，干活麻利，更重要的是她代理掌管薛家官寨的各类事务，头脑清楚，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薛暮亲自指挥婆子们把红景天等东西备齐，嘱咐她们下了高原就要立刻找医馆给窦承凤看病，回薛家后如何和薛老夫人交代等等。
她把良姜拉到一旁：“你送窦姨娘回京师，一定要贴身保护姨娘的安全，到家后跟老夫人说清楚情况，立刻写信给我。”
良姜郑重地点头，薛暮想了想，又说：“你回京师之后就别再来了，路程又长又苦，没必要遭这个罪，窦姨娘会帮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享清福吧。”
又现给了三十两银子添箱，并一对晴水玉手镯，良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是说好了要一直服侍到姑娘出嫁吗，怎么这么仓促地就变了卦？
薛暮拍拍她的肩膀："你是个有本事的，好生在婆家过日子，被欺负了就去找我娘，她不会袖手旁观，不要怕麻烦。"
良姜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是真心想继续服侍姑娘，不为别的，单纯是喜欢姑娘的性格，而且她也不想嫁人：“姑娘，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薛暮叹了口气，把她揽在怀里：“怎么可能怪你，我还要谢谢你呢，我从小就拿你当亲近的姐妹，有时候比对长姐还亲，毕竟你对我这么好。可这里太危险了，我也不能一直拖着你的婚事，能安排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我就安心了。"
两个姑娘互相依偎，一时间都哭的不成样子，良姜既感动又悲伤，姑娘从小就把她当自己人，可以托付一辈子，分别之际，怎么能不心塞。
“姑娘……我走了，您身边就只剩宝蟾姐姐和朱鹮了。”良姜断断续续地说。
薛暮道：“她俩就够用，对了，我还给你选了两个陪嫁丫鬟，都是性格极好的，能帮你服侍服侍。”
宝蟾沉默寡言、足够耐心、力气挺大，虽然没有那么强的责任心，但好处是不掺和薛暮的琐事，这一点最让她满意。
之前无论走到哪儿，宝蟾都跟着她，怎么都甩不掉，像个影子似的。好在薛暮很喜欢宝蟾，她除了有点一根筋之外，样样都好，还可以帮她打跑坏人。
窦承凤第二天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仆从，带两辆马车离开了西宁。
薛鼎臣本来就因为叶赫那拉家被抄的事而肝胆俱碎，如今窦承凤一走，就更无心管束薛暮了。通过薛暮的一番洗脑，他同意在这种能和自然亲密接触的地方，实在没必要把薛暮整日拘束在四四方方一座小院里读书女红，自己又是个不会养孩子的老大粗，就干脆“散养”女儿了。
达娃卓嘎常约薛暮去鲁沙尔镇玩，因为薛暮每次都带着姜道隐，姜道隐又极为健谈，达娃也渐渐和他玩熟了。
夜晚的塔尔寺显得静谧而庄重。不远处黑黝黝的连绵大山，在低垂的星空下显得神秘凛然，有的山顶还泛出青白色光芒。
“旁边那是雪山吗？”薛暮指着那些白顶子的山问达娃。
“是啊，终年积雪，不过，”达娃停下来喘气，“不过那不是旁边，咱们旁边还有一片草原，远处还有山和湖，山是日月山，湖是青海湖，你们看到了吗？”
薛暮和姜道隐顺着她指的方向，只看到一片平滑如镜的漆黑，这里夜晚没有灯火，自然是照不到那片令人窒息的美。
这里缺氧，但是不缺爱。这话很快就应在她自己身上，只是来得太突然了，让人淬不及防。
那晚还有一个让人感动的事情，薛暮和姜道隐来到达娃家，达娃的母亲季氏还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亲自给她们烧酥油茶。季氏会说汉语，还用微笑表达善意，喝着那样温暖的酥油茶，整个身心都暖了。
薛暮不停地说好喝好喝，达娃像姐姐似的笑着看她，她倒撒起娇来，喝完一碗，把手一伸：“我还要一碗。”
达娃也不恼，继续给她盛，可比薛暮的亲姐姐薛昭的脾气好多了。
她的到来显然打扰了达娃一家，但是他们一句抱怨也没有，老祖母吩咐下人们点灯烧火。
达娃的家是典型的藏式碉楼，全木地板，五层的高楼，中间一个炉灶，周围放了一溜土炕卡垫，可以当成罗汉床，也可以睡在上面。墙上挂了好几排锡制的锅和壶，达娃说大多数都是烧酥油茶用的。
达娃的哥哥索朗扎西兴高采烈地冲进来：“达娃，去不去参加婚礼，现在还在办呢，跟我去凑个热闹？”
“婚礼？什么婚礼，藏式的吗？”薛暮倒是来了兴致。
“是啊，纯正的藏式婚礼，我哥的兄弟结婚，你和姜道隐也跟我们去吧，很好玩的，要办三天呢，今天才刚开始。”达娃笑道。
“那去啊，肯定去。”薛暮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开心地拉着达娃的手使劲摇晃。
索朗派侍从们赶马车送他们，自己则跨上一匹棕马，跟在车旁。
索朗扎西高个子，黑皮肤，面孔英挺，留了长发。银色的齐腕长袖内衫，藏蓝色的袍子，楚巴用加差尕拉围起，襟边和领口均用银边镶嵌，脚踏皂黑色藏靴。
十足的藏族少爷打扮，自有安多汉子的豪爽，姜道隐和他一比，奶油小生的味道一下就浓了，真是奇怪，姜道隐单看还是蛮有异域风情的。
看得出来他来之前喝了不少酒，薛暮掀起帘子，担心问：“喝了酒可以骑马吗？”
“屁事没有，能有什么事，这又不是你们中原。”索朗大着舌头，说话语气挺冲，后来薛暮接触久了才发现这里的男人说话总是这样，轻声慢语的很少。
西宁街头藏民多，僧侣多，官兵也多，薛暮问怎么有这么多官兵，索朗说：“今天是老大的生日，怕出事嘛。”
“老大？是那个西宁办事大臣达鼐吗？”薛暮好奇。
“是啊，还有哪个老大？害得老子一路被他们拦了好几遍。”
“谁让你看着就不像好人，骑你的马吧，少说话。”达娃可能意识到薛暮的身份，不想引起什么误会。
“没事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忌讳的。”薛暮私下里其实是很好奇他们藏族人对清廷直接派遣的驻藏大臣的看法。
“哦，你看，到底是帝都来的阿妹啊。”索朗道，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什么意思？”薛暮确实没明白。
“高高在上呗。”他打了个鼻息。
薛暮觉得很冤枉，明明她是要表现得谦和、平易近人，后来她明白过来，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施舍的宽容确实很伤人。
一车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索朗说：“我只要小日子过好就行了，成天闹腾有意思吗？”
姜道隐插嘴说：“我来的时候听说很多藏人是不希望朝廷派流官管的。”
“是啊，但是那我也不愿意搞什么独立，复拥什么土司，闲的没事儿搞那干什么，土司又不是什么好鸟，还不如多赚点钱，多认识几个姑娘。”索朗泄愤似的狠狠拿鞭子抽了马屁股一下。
薛暮笑出声来：“要不是来这里，还真听不到这样的话。”
“是真心话。”
“哥，你今天喝了多少啊？”达娃嗔怪地道，他就不再说话。
薛暮忽然有些难过，本应该亲密无间的年轻人，因为朝廷掌控极重的文字狱、以及藏地本身负担极重的农奴体例而不能尽情聊天，人与人之间哪怕只有小小的一点隔膜，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无法完全融入是一种痛苦，无法完全接纳也是一种痛苦，无法完全理解更是一种痛苦。
达娃捅了捅薛暮的胳膊：“白玛，你和我印象里的汉族姑娘很不一样，我之前见过老大的女儿，那眼睛又细又挑，身子太瘦太单薄了，像根竹竿似的，感觉风一吹就倒了。我阿妈说汉族女子都是娇娇怯怯的，容易害羞，你虽然有时候也很羞涩，但给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废话，因为白玛的眼睛大，脸盘圆圆的像月亮，也不是那种病态的瘦弱。而且她不打怵说话，比老大的闺女活泼多了。”索朗回头看了薛暮一眼，附和道。
薛暮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还是变相地骂自己，不过直觉应该是好意，她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夸赞，简直受宠若惊，向他们露出一个颇为局促的笑容。
小时候嬷嬷常给几个姐妹们讲故事，薛姮最喜欢听故事，薛暮也不例外。薛姮自幼大胆敢想，喜爱听大王宠爱美丽的皇后、骁勇善战的将军为心爱的情人打下偌大的疆土。
那时她总拉着袭人一起蹦蹦跳跳，幻想那些故事发生在她的身上。薛暮素来胆小慎微，注意力总是集中在被王后替代的那些夫人身上，她们从此在故事里绝迹，壮士为情人打下疆土，等情人年老色衰后再去为新的娇娇征战杀敌。
总而言之，她有自知之明。
索朗看到姜道隐打量他，转过头问：“你看什么？”
姜道隐说：“你和达娃卓嘎是混血儿吗？”
“不是啊，地地道道的安多人。”
姜道隐和薛暮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些诧异。
薛暮道：“对了，我以前看过一本讲藏民的书，里面说安多人的血统里有雅利安人血统？”
“雅什么人？”索朗用不太熟的汉话问。
“雅利安人。”
“不知道，没听说过。”
达娃则说：“都是传说吧，主要是我们这里偏僻，肯定是各种民族混杂的，说不定祖上确实有外国人呢。”
她又对索朗说：“对了，你记不记得咱家还有几个和你一样，人家一看就说是混血的侍从？”
索朗想了半天：“有吗？西宁还有人比我更帅？”
达娃捶打了他一下，笑道：“臭美吧你！”
索朗故作严肃地说：“哎哎哎，骑马呢，别闹。”
达娃的脸又红了，她真的好爱害羞啊。
湟中县不大，只转过几条街，马车便停在一条小街的尽头，那里有一栋独立的五层碉楼，后面是后院，院子很大，里面人声鼎沸。
“这就是新郎家，”达娃踩在小奴的背上跳下车，“好像在跳锅庄呢。”
“好大的院子，大户人家啊？”姜道隐夸张地调侃。
“他家是我们西宁的有钱户，这一条街的铺面都是他家的。”达娃指着这条一两公里长的街道说道。
“这么说他们家是买卖地契的？”薛暮心里在盘算，这条街全部加起来估计值个二千两。
“不，他家主要是放牧、养牦牛、卖虫草，据说现在还搞皮草买卖。”索朗解释道。
进到院子里，果然人们在跳锅庄，大门边围了一圈年轻姑娘，都穿着颜色各异的藏袍、戴五花八门的首饰，见了人也不回避。达娃和她们打招呼，介绍说这是她的朋友，又把薛暮和姜道隐介绍给她们。
有很多上了年纪的藏族人，穿戴非常正式，几乎是全身披挂，一身的首饰配件光论斤两恐怕都有一个小孩那么重，看起来对这个婚礼很重视。
不时有各路亲朋好友主动来看薛暮和姜道隐，拽拽薛暮的衣袖，摸摸她的幽兰双合白玉簪，抚抚她腰间别的打籽绣柠檬草香囊。姜道隐不觉得有什么，薛暮哪里受过这种热待，羞得面红耳赤，达娃笑着打趣她，说她比新郎的阿妈还忙呢。
薛暮这才想起来一件事，赶紧问她：“达娃，我要给份子钱吧？”
达娃说不用，你是客人。
薛暮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要给：“那就按你们的标准，宾客给多少我给多少好了。”
达娃坚持说不用，姜道隐也凑过来：“那不行，哪有参加婚礼不给钱的？”
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我身上的钱就这么多，算我和我家小姐两个人的，你替我们给新郎家吧。”
达娃坚持不要，新郎的妹妹南卡走过来，达娃把这个难题交给她。南卡倒是大方，和达娃一般年纪，五官没有达娃那么俊朗，脸色较白，颧骨泛着淡淡的高原红，像抹了层胭脂，高原红里藏了一些雀斑，使她看起来非常原生态。
南卡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捧过碎银，脆生生地说：“给了我就要，我不客气啊。”又问：“要不要去楼上看看新郎和新娘？”
薛暮当然迫不及待。
小楼从外面看是石头做的，进到里面才发现，楼梯、楼板、扶手、天花板、梁柱全都是木质的，典型的藏式民居。楼梯陡而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旧木料混着酥油茶的气息扑面而来。
楼上人多，也很忙碌，薛暮的心里却安静下来，似乎这座全木质建筑有一种魔力，让人产生幽幽暗暗旧时光的感觉。
南卡把她们引到二楼的一间大屋子里，屋里坐了二十几个穿戴华丽民族服饰的青年男女，身后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仆从打扮的人，各个弯腰屈膝，初来乍到的薛暮根本分不清谁是新郎新娘。
薛暮问达娃这种场合可以四处看看，她说没关系，但是薛暮最后还是没有走动，因为这屋里太安静了，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端端庄庄坐在那里。
薛暮小声问达娃：“新郎和新娘到底在哪呀？”
她卖了个关子说：“你猜嘛，猜中有奖！”
薛暮环视四周，发现大家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些仆从也都睁圆了眼睛，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私语着往这里看，顿时有些胆怯。
姜道隐才不管那么多，指了指角落里脖子上围了哈达的一对男女，说：“应该是那两个吧，其他人都没带白丝巾。”
达娃哈哈大笑：“什么丝巾啊？那是我们的哈达，很神圣的东西，用来祈福的。 ”
她果真变魔术般端来两杯青稞酒，说：“奖励你们去敬酒一次。”
薛暮有点怯场，推姜道隐先去，姜道隐大大咧咧地去了，看他要敬酒，新郎站起来，新娘却没有站，本来低着的头这会儿更低了。
姜道隐抖着机灵，笑道：“祝你们永浴爱河、早生贵子、白头到老、比翼双飞！”然后回过头来问薛暮：“还有什么好话？”
达娃笑着说：“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薛暮问道：“新娘怎么总低着头呢？”
达娃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吗？哪有婚礼上笑的新娘，都要这样的，低头代表害羞。还有你看她带的头饰和腰饰，知道有多重吗？几十斤呢，全是真金。”
“真，真金？”薛暮做了一个掉下巴的动作，又夸张的用手把下巴合拢上说：“真奢侈，那其他人是谁？”
“都是男女方家的兄弟姐妹们。”
“他们都要在这里坐着等人敬酒吗？”
“是啊，现在是这个环节，下面还有更多有意思的呢。”
她们说着话，姜道隐已经敬酒回来了，薛暮问他新娘好看不，他说头低着没看清楚，不过跟她做伴的那位倒是好正点啊。
轮到薛暮了，达娃说着催促她赶紧去，薛暮不放心地问达娃：“没有什么禁忌吧？”
“没有，你就去嘛，怎么扭捏起来了？”
“那我说点什么呢？”
“哎呀，不用说什么，喝酒就行。”达娃推了她一把，薛暮只好屏息静气地走过去，众人的注视弄得她更紧张起来，走过去有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
新娘还是没有动，坐在大红锦缎藏袍里苍白着脸，没有任何表情，薛暮注意到她头发被饰物坠得很直，想来她也受罪，连续三天这样撑着。
新郎带着礼帽，礼帽上插着羽毛，看样子像是什么山鸡或者别的什么鸟类的毛，薛暮有点想发笑。
他的藏袍是金色的，上面绣着什么她没看清楚，她说着场面话：“我是达娃新结识的朋友，来这里……游山玩水，非常有幸能参加你们的婚礼，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说完她就喝光手里的酒。
新郎微微一点头，算是致谢，一仰头也把酒喝干，喝完之后给薛暮看了下酒杯，安静地站在那里，她这才回过神，低着头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