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眼皮虽然闭着，可莫名觉得一阵刺眼，猛地惊醒过来，窗外头进来的白光逼得她睁不开眼。
薛暮掀开棉被，坐起身来，一溜端盆托盘的小丫鬟在架子床边候着，宝蟾拿巾帕蘸了热水替她擦脸，道：“姑娘今儿睡性足，可是昨晚累着了？”
薛暮云里雾里地点点头，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昏昏沉沉的。
看看日头，好像已经是午后了，这几天忙着给《汉诗十九首》做注，昨天写得太晚了，今天竟然睡过头了。好在她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薛鼎臣近来也不干涉她的生活了。
薛暮一边提着狼毫笔在册子上做注，一边剥了两个煮鸡蛋吃，也没叫传膳，她实在受不了那股大西北味道的京菜了。
《汉诗十九首》是云吉的，她不敢乱写，所以另拿了本线装字薄。这几天忙下来也写得差不多了，她搁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拿起茶盅呷了一口酥油茶。
起初觉得这种咸里透香、苦中有甜的味道很奇怪，可是现在习惯了，反而一天不喝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连落雁庭本来常煮的绿茶都给顶替了。
藏族人几乎离不开茶，酥油茶已经成为他们文化的一部分，看来她距离被藏化也不远了。
薛暮勾完最后一笔，将册子上的墨汁晾干，小心地捧起两本书，戴上遮住面部的皂纱帷帽，和宝蟾一起去塔尔寺。
她们在僧舍的巷道间穿梭，这个时间喇嘛们已经做完午课了，偶尔会有诵经声从僧舍里传来。薛暮撩起帽纱，站在木梯旁小声地喊了一下，晋美的听觉非常灵敏，马上张出脑袋。他飞速从梯子上下来，见她怀里捧了两本书，不禁一脸兴奋。
薛暮将书递给他，并把注释的看法一并告知，他连声道谢，经过她几日的指导，晋美的汉语已经进步很多了，看来她这个老师还是当的挺不错的，也没有实行打手心之类的惩罚。
“这十九篇古诗语言质朴，描写生动真切，天然浑成，被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为‘五言之冠冕’。”薛暮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我最喜欢的……算了，等你仔细研读完，再跟你说我最喜欢的一首。”
虽然黄教严禁弟子与女人接触，可晋美毕竟年幼，又把薛暮当成姐姐对待，所以也没那么注意，在和她交流的时候，也表现得挺轻松的。但薛暮自知不能待太久，把该说的都说完以后，就重新放下纱，忙往回走。
心里老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却不知道是什么，这种感觉更让她觉得抓心挠肝。
眺望连绵起伏的莲花山，纯净的蓝天白云，一时觉得睁不开眼。庄严的黄土、耀眼的日光、阔远的山石带给她从未有过的神圣和旷达。
青藏高原的昼夜温差很大，薛暮和宝蟾漫无目的地走到塔尔寺最僻静的角落，沿台阶而下，赭红色的鞕麻草墙领一路变低，她扶着粗糙的收分墙体，小跑下去。
这是间两层的拉让，虽然没有活佛的住处夏达拉康那么豪华，但就从外观看，建造还是很精致的。
墙边土缝里生长着一大丛格桑梅朵，叶片纤细，淡紫、桃红、深红、紫红、浅蓝、蓝紫等五颜六色的花朵竞相开放。
薛暮的眼神丝毫不敢乱瞟，脚下生风，唯恐遇到那抹特殊的绛红色，没想到竟在一处转角门口直直撞上一人，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敏捷地往旁边一让，可怜薛暮还没稳住重心，整个人向前栽去。
那人一愣，下意识地伸出双臂，他身量很高，薛暮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胸膛上，一股浓郁的藏沉香顿时争先恐后地漫满周身，掺杂着松脂香，和一缕极其微弱的烟草味，她一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眸子。
云丹多吉正站在面前，他的眼尾微微上挑，分明是很风流邪肆的长相，却因为漠然的神色以及神秘的身份，让人不免心生敬畏，不敢靠近。
薛暮的心停了一拍，然后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剧烈、有力地跳起来。她不自觉倒退两步，这才发现两人彼此的衣衫几乎要贴到一块儿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忙收敛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嗽一声，双手合十鞠躬行礼。
这人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仆从也不带，还神出鬼没的，实在没法预料，薛暮不住嫌弃自己，自从来到西宁，心智、口才甚至敏感程度都下降了不止一星半点。
云吉点头回礼，可能在这样怪异的气氛里也感觉不自在，确认她没事后，抬脚就要离开。
薛暮下意识唤住他：“仁波切！”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那个……可以问一下你上次辩经的时候辩的是什么吗？”薛暮觉得自己简直被夺舍了，为什么会突然叫住他说话，刚才明明是想立刻逃走的。
云吉似乎也很意外，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对不起，我听不懂藏语。”薛暮有些窘迫，她真是没脸没皮了，竟然主动和一个陌生人攀谈，更何况对面很明显不愿意搭理她。
“是‘有’和‘无’。”他言简意赅地说。
“他论‘有’，你论‘无’？”见他点头，薛暮又问：“那你是怎么赢的？”
他想了想：“很难一言道尽，我不说有或无，而是先设‘假有’，既是‘假有’，便不再是无，有无双道，不落两边。”
薛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同意你的假设了？”
“正是，我便再问，水中月是有是无。他不能妄言，自然称无。既然眼见为无，世间万物不过如水中月般皆是幻影，‘假有’便是非有非无，难道不是一切死寂相么？”
“这不算主观世界虚妄论吗？唯心的一种，那有没有'有'的东西啊？”
“世界万物皆虚，唯有灭度永恒。”
“灭度是什么？”
“就是经过修道，能够彻底断除烦恼，具备一切功德，超脱生死轮回，入不生不灭。”
“那位论师曾说，若有胜过他的人，他便斩首谢罪。”他嘴角挑起一丝笑，“我要他头颅何用。”
所以云吉就让对手拜他为师，学习佛法，薛暮想起辩经场上收徒的一幕，年轻的活佛终是少年心性，即使入了空门，还是脱不了好斗好强。
“他是不是真心归顺我？”云吉一语道破她脑中的想法，不等她回答，就道：“来，我们俩辩一辩。”
“啊，辩，辩什么？”薛暮有些猝不及防。
云吉看她的反应，有点想笑，却故作严肃地继续说：“就辩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存在和意识的关系。”
难道任何事只要可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薛暮在心里暗自气恼，她不善言辞，更不喜欢与人争辩，可对面的人是云吉……不行，坚决不能让不理智的事再发生了，必须抵抗到底。
于是她拿出自己最常用的武器：理性分析，要卸他的力，于是开始慢慢往后退：“算了算了，咱们别辩了，你真的挺厉害，我服输，哎，你跟多少人辩过经吧？都赢了吧？会得到什么奖励呢？”
薛暮东扯西扯，这种玩笑的气氛总该让他能醒转了吧，结果云吉皱眉思忖半晌，只说了三个字，就让她又找不着北，他说：“跟我来。”
这三个字像是咒语，有魔力的一样，他没有任何多余表情，是在下命令，莫名其妙薛暮就想服从他。云吉转身往回走，她的脚步就犹犹豫豫跟着他。
进到拉让前，薛暮抬头一看，窗杠子上雕画着色彩浓烈的彩绘，黑色窗套与墙体形成鲜明的对比。窗顶上的香布正随风飘扬，缀着蓝黄红白四色横条，散发出独属于藏地的气息。橘黄色的窗棂弯曲地盘踞着，每一小格都是简单却不同的精美样式。
他上了二楼，没有停下，和她隔着一段距离，没有回头看她，上了三楼也没停下，中间还和几个提灯油桶的小札巴点头打了个招呼，到了四楼还是没有停下。
薛暮已经在怀疑是不是她听错了，正在琢磨要赶紧回去，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她，被他这样纯净的眼神一看，她的身体反而更不能自持了。
几秒钟像是被无限延长，薛暮在继续向上走的路口和他僵持着。
周围的喇嘛们行色匆匆、热闹非凡，时不时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她却如坠深渊，越陷越深，带着恐惧和莫名的兴奋，她又上了几节楼梯，终于被带到顶层的阁楼里。
阁楼很狭小，空间逼仄难移案，小小的一口窗户正好对着莲花山后坳。高供桌上供了一尊铜镀金四臂观音像，底下一个半旧不旧的拜垫，对面墙壁挂了一副色彩鲜艳的密集金刚像唐卡，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这是我平时冥想的地方，”云吉解释说说，他另拿了块蒲团放到薛暮面前，“在这里辩经更方便。”
搞的这么严肃干嘛，薛暮不好拒绝，只得依言在蒲团上坐下，他拿火折子点燃一盏朱雀踏龟陶灯，在她对面坐下。
柔和而暗淡的烛光摇曳在二人中间，将他们投在墙壁上的轮廓拉得悠长，他的影子比她高大许多，微垂着头，像一尊古老石窟里的雕塑。
想象薛暮当时是怎样把她浑身最优越的眼睛利用到极致的，在狭小的阁楼里，让一双明净的杏眸，做两盏灯照亮她平庸的五官。
“你想辩哪方？”
“呃，意识吧。”薛暮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所以……”
“没关系，总要有第一次。”云吉点点头表示理解，嘴角浮起一抹缕澹静的笑意。“那我就先开始了。”
他清了清嗓子：“我先前所说水中月是无，那么眼见就是无的观点有些问题——我故意混淆了概念，违反了同一律对思维确定性的要求。水中月是假的，那是因为水里本来就没有月亮，而是倒映的月影，月亮本身是不存在于水中的，但月影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若论世界本原，必当是物质，物质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并能为意识所反应的客观实在，自然与人类社会都具有客观物质性，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其物质性，即物质决定意识，存在决定思维。”
见薛暮听得呆呆的，云吉抬抬手，示意她开始，薛暮忙收回目光：“我认为世界是由绝对精神构成的整体，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可以观测、可以认知，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进行自身规律性的辩证活动，物质精神概念都是其阶段性的存在形式，也是您说的客观实在性的表现，规定了某种固定运动的物质规律，构成万事万物的现实状态。”
薛暮的双手不自觉地揪起手绢，声音渐渐弱下去，直到最后停止，惴惴不安地看着云吉，停了片刻，在他目光的鼓励下，头脑顿感昏昏然，又道：“我们辩驳的核心可以理解为一个问题，人是如何诞生的，整个世界是如何诞生的，你我是如何诞生的。”
“但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抽象的产物，你仔细想想，你是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的？是不是来自一个因为荒谬而使我无法回答的观点？那个无限的过程本身对理性的思维来说是否存在？既然你提出世界和人的创造问题，你也就它们抽象掉了。你设定它们是不存在的，却希望我向你证明它们是存在的，那我就对你说，放弃你的抽象，你也就会放弃你的问题。或者你想坚持自己的抽象的话，就要贯彻到底，如果设想世界是不存在的，那么你就要设想你自己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你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要那样想，因为你一旦那样提问，就会把世界的存在和人的存在抽象掉，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意义？难道我们坐在这个阁楼里诡辩这么久，就有意义吗？”薛暮反问。
“辩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对我们两个人的影响。你认为世界是存在于你脑海里的被扭曲事物，就连我都是不存在的，你也是不存在的，但这只是你自己的判断，无论你觉得我存不存在、在不在你面前，都是你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我的，没有你世界照样日升月落，我也照样能活的好好的，人们并不是依附于你的思想而存在的——只是不存在于你的认知而已。”
云吉噼里啪啦用唐僧的语速讲完了，直直盯着她，薛暮也盯着他，晃晃脑袋想说什么又没说，叹了口气：“唉，好吧，我输了。”
“承让。”云吉双手合十向她敬礼，他的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来暖暖的气息。
她不禁随着他傻笑了一会儿，丝毫没有输的挫败感，又听到他说：“中原是不是有个故事叫庄周梦蝶？”
见薛暮点头，他继续说：“究竟是梦还是醒，是庄周还是蝴蝶，根本没有必要追究。因为人的认识标准是相对的，一段时间内只能认清部分，谁敢说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呢？所以各门各派的相互论战，都是以自己所非而非对方所是，这样做是无法搞清真正的是非。”
薛暮表示赞同：“所以说对我们普通人而言，对精神世界过度探索很危险，一旦迈过那条实线，人生就会滑向虚无，这就是为什么人一定要牵绊上点什么，有牵绊才会形成抓力，把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看她心悦诚服的模样，云吉又觉得有趣，他叫一个侍僧进来，用藏语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和他辩经的那个中年男子就被带到阁楼里，不可置信地看着云吉，得到再次肯定后激动地连连道谢，赶紧冲下去。薛暮知道这论师是去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她看向云吉，他也正转头看向她，豆大的昏暗灯光下，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清澈的湖水。
她再看看窗外，夕阳西下前一刻钟光景，朝西飘移的云层倏然分开，太阳露出一部分，在两块云团之间，阳光奔涌而出，光束明晰。阳光实在太烈了，都快落日了都晒得人头晕。
这样风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纵然光华万丈，注定了她只能高山仰止，从来都难以接近，由着如是情意默默淌过，她一见如故的喜欢本来就与他无关。
离开拉让前，薛暮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仁波切，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云吉一怔，半晌才摇头答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收养了，以前的事都不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薛暮掀开棉被，坐起身来，一溜端盆托盘的小丫鬟在架子床边候着，宝蟾拿巾帕蘸了热水替她擦脸，道：“姑娘今儿睡性足，可是昨晚累着了？”
薛暮云里雾里地点点头，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昏昏沉沉的。
看看日头，好像已经是午后了，这几天忙着给《汉诗十九首》做注，昨天写得太晚了，今天竟然睡过头了。好在她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薛鼎臣近来也不干涉她的生活了。
薛暮一边提着狼毫笔在册子上做注，一边剥了两个煮鸡蛋吃，也没叫传膳，她实在受不了那股大西北味道的京菜了。
《汉诗十九首》是云吉的，她不敢乱写，所以另拿了本线装字薄。这几天忙下来也写得差不多了，她搁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拿起茶盅呷了一口酥油茶。
起初觉得这种咸里透香、苦中有甜的味道很奇怪，可是现在习惯了，反而一天不喝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连落雁庭本来常煮的绿茶都给顶替了。
藏族人几乎离不开茶，酥油茶已经成为他们文化的一部分，看来她距离被藏化也不远了。
薛暮勾完最后一笔，将册子上的墨汁晾干，小心地捧起两本书，戴上遮住面部的皂纱帷帽，和宝蟾一起去塔尔寺。
她们在僧舍的巷道间穿梭，这个时间喇嘛们已经做完午课了，偶尔会有诵经声从僧舍里传来。薛暮撩起帽纱，站在木梯旁小声地喊了一下，晋美的听觉非常灵敏，马上张出脑袋。他飞速从梯子上下来，见她怀里捧了两本书，不禁一脸兴奋。
薛暮将书递给他，并把注释的看法一并告知，他连声道谢，经过她几日的指导，晋美的汉语已经进步很多了，看来她这个老师还是当的挺不错的，也没有实行打手心之类的惩罚。
“这十九篇古诗语言质朴，描写生动真切，天然浑成，被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为‘五言之冠冕’。”薛暮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我最喜欢的……算了，等你仔细研读完，再跟你说我最喜欢的一首。”
虽然黄教严禁弟子与女人接触，可晋美毕竟年幼，又把薛暮当成姐姐对待，所以也没那么注意，在和她交流的时候，也表现得挺轻松的。但薛暮自知不能待太久，把该说的都说完以后，就重新放下纱，忙往回走。
心里老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却不知道是什么，这种感觉更让她觉得抓心挠肝。
眺望连绵起伏的莲花山，纯净的蓝天白云，一时觉得睁不开眼。庄严的黄土、耀眼的日光、阔远的山石带给她从未有过的神圣和旷达。
青藏高原的昼夜温差很大，薛暮和宝蟾漫无目的地走到塔尔寺最僻静的角落，沿台阶而下，赭红色的鞕麻草墙领一路变低，她扶着粗糙的收分墙体，小跑下去。
这是间两层的拉让，虽然没有活佛的住处夏达拉康那么豪华，但就从外观看，建造还是很精致的。
墙边土缝里生长着一大丛格桑梅朵，叶片纤细，淡紫、桃红、深红、紫红、浅蓝、蓝紫等五颜六色的花朵竞相开放。
薛暮的眼神丝毫不敢乱瞟，脚下生风，唯恐遇到那抹特殊的绛红色，没想到竟在一处转角门口直直撞上一人，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敏捷地往旁边一让，可怜薛暮还没稳住重心，整个人向前栽去。
那人一愣，下意识地伸出双臂，他身量很高，薛暮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胸膛上，一股浓郁的藏沉香顿时争先恐后地漫满周身，掺杂着松脂香，和一缕极其微弱的烟草味，她一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眸子。
云丹多吉正站在面前，他的眼尾微微上挑，分明是很风流邪肆的长相，却因为漠然的神色以及神秘的身份，让人不免心生敬畏，不敢靠近。
薛暮的心停了一拍，然后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剧烈、有力地跳起来。她不自觉倒退两步，这才发现两人彼此的衣衫几乎要贴到一块儿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忙收敛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嗽一声，双手合十鞠躬行礼。
这人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仆从也不带，还神出鬼没的，实在没法预料，薛暮不住嫌弃自己，自从来到西宁，心智、口才甚至敏感程度都下降了不止一星半点。
云吉点头回礼，可能在这样怪异的气氛里也感觉不自在，确认她没事后，抬脚就要离开。
薛暮下意识唤住他：“仁波切！”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那个……可以问一下你上次辩经的时候辩的是什么吗？”薛暮觉得自己简直被夺舍了，为什么会突然叫住他说话，刚才明明是想立刻逃走的。
云吉似乎也很意外，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对不起，我听不懂藏语。”薛暮有些窘迫，她真是没脸没皮了，竟然主动和一个陌生人攀谈，更何况对面很明显不愿意搭理她。
“是‘有’和‘无’。”他言简意赅地说。
“他论‘有’，你论‘无’？”见他点头，薛暮又问：“那你是怎么赢的？”
他想了想：“很难一言道尽，我不说有或无，而是先设‘假有’，既是‘假有’，便不再是无，有无双道，不落两边。”
薛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同意你的假设了？”
“正是，我便再问，水中月是有是无。他不能妄言，自然称无。既然眼见为无，世间万物不过如水中月般皆是幻影，‘假有’便是非有非无，难道不是一切死寂相么？”
“这不算主观世界虚妄论吗？唯心的一种，那有没有'有'的东西啊？”
“世界万物皆虚，唯有灭度永恒。”
“灭度是什么？”
“就是经过修道，能够彻底断除烦恼，具备一切功德，超脱生死轮回，入不生不灭。”
“那位论师曾说，若有胜过他的人，他便斩首谢罪。”他嘴角挑起一丝笑，“我要他头颅何用。”
所以云吉就让对手拜他为师，学习佛法，薛暮想起辩经场上收徒的一幕，年轻的活佛终是少年心性，即使入了空门，还是脱不了好斗好强。
“他是不是真心归顺我？”云吉一语道破她脑中的想法，不等她回答，就道：“来，我们俩辩一辩。”
“啊，辩，辩什么？”薛暮有些猝不及防。
云吉看她的反应，有点想笑，却故作严肃地继续说：“就辩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存在和意识的关系。”
难道任何事只要可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薛暮在心里暗自气恼，她不善言辞，更不喜欢与人争辩，可对面的人是云吉……不行，坚决不能让不理智的事再发生了，必须抵抗到底。
于是她拿出自己最常用的武器：理性分析，要卸他的力，于是开始慢慢往后退：“算了算了，咱们别辩了，你真的挺厉害，我服输，哎，你跟多少人辩过经吧？都赢了吧？会得到什么奖励呢？”
薛暮东扯西扯，这种玩笑的气氛总该让他能醒转了吧，结果云吉皱眉思忖半晌，只说了三个字，就让她又找不着北，他说：“跟我来。”
这三个字像是咒语，有魔力的一样，他没有任何多余表情，是在下命令，莫名其妙薛暮就想服从他。云吉转身往回走，她的脚步就犹犹豫豫跟着他。
进到拉让前，薛暮抬头一看，窗杠子上雕画着色彩浓烈的彩绘，黑色窗套与墙体形成鲜明的对比。窗顶上的香布正随风飘扬，缀着蓝黄红白四色横条，散发出独属于藏地的气息。橘黄色的窗棂弯曲地盘踞着，每一小格都是简单却不同的精美样式。
他上了二楼，没有停下，和她隔着一段距离，没有回头看她，上了三楼也没停下，中间还和几个提灯油桶的小札巴点头打了个招呼，到了四楼还是没有停下。
薛暮已经在怀疑是不是她听错了，正在琢磨要赶紧回去，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她，被他这样纯净的眼神一看，她的身体反而更不能自持了。
几秒钟像是被无限延长，薛暮在继续向上走的路口和他僵持着。
周围的喇嘛们行色匆匆、热闹非凡，时不时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她却如坠深渊，越陷越深，带着恐惧和莫名的兴奋，她又上了几节楼梯，终于被带到顶层的阁楼里。
阁楼很狭小，空间逼仄难移案，小小的一口窗户正好对着莲花山后坳。高供桌上供了一尊铜镀金四臂观音像，底下一个半旧不旧的拜垫，对面墙壁挂了一副色彩鲜艳的密集金刚像唐卡，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这是我平时冥想的地方，”云吉解释说说，他另拿了块蒲团放到薛暮面前，“在这里辩经更方便。”
搞的这么严肃干嘛，薛暮不好拒绝，只得依言在蒲团上坐下，他拿火折子点燃一盏朱雀踏龟陶灯，在她对面坐下。
柔和而暗淡的烛光摇曳在二人中间，将他们投在墙壁上的轮廓拉得悠长，他的影子比她高大许多，微垂着头，像一尊古老石窟里的雕塑。
想象薛暮当时是怎样把她浑身最优越的眼睛利用到极致的，在狭小的阁楼里，让一双明净的杏眸，做两盏灯照亮她平庸的五官。
“你想辩哪方？”
“呃，意识吧。”薛暮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所以……”
“没关系，总要有第一次。”云吉点点头表示理解，嘴角浮起一抹缕澹静的笑意。“那我就先开始了。”
他清了清嗓子：“我先前所说水中月是无，那么眼见就是无的观点有些问题——我故意混淆了概念，违反了同一律对思维确定性的要求。水中月是假的，那是因为水里本来就没有月亮，而是倒映的月影，月亮本身是不存在于水中的，但月影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若论世界本原，必当是物质，物质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并能为意识所反应的客观实在，自然与人类社会都具有客观物质性，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其物质性，即物质决定意识，存在决定思维。”
见薛暮听得呆呆的，云吉抬抬手，示意她开始，薛暮忙收回目光：“我认为世界是由绝对精神构成的整体，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可以观测、可以认知，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进行自身规律性的辩证活动，物质精神概念都是其阶段性的存在形式，也是您说的客观实在性的表现，规定了某种固定运动的物质规律，构成万事万物的现实状态。”
薛暮的双手不自觉地揪起手绢，声音渐渐弱下去，直到最后停止，惴惴不安地看着云吉，停了片刻，在他目光的鼓励下，头脑顿感昏昏然，又道：“我们辩驳的核心可以理解为一个问题，人是如何诞生的，整个世界是如何诞生的，你我是如何诞生的。”
“但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抽象的产物，你仔细想想，你是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的？是不是来自一个因为荒谬而使我无法回答的观点？那个无限的过程本身对理性的思维来说是否存在？既然你提出世界和人的创造问题，你也就它们抽象掉了。你设定它们是不存在的，却希望我向你证明它们是存在的，那我就对你说，放弃你的抽象，你也就会放弃你的问题。或者你想坚持自己的抽象的话，就要贯彻到底，如果设想世界是不存在的，那么你就要设想你自己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你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要那样想，因为你一旦那样提问，就会把世界的存在和人的存在抽象掉，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意义？难道我们坐在这个阁楼里诡辩这么久，就有意义吗？”薛暮反问。
“辩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对我们两个人的影响。你认为世界是存在于你脑海里的被扭曲事物，就连我都是不存在的，你也是不存在的，但这只是你自己的判断，无论你觉得我存不存在、在不在你面前，都是你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我的，没有你世界照样日升月落，我也照样能活的好好的，人们并不是依附于你的思想而存在的——只是不存在于你的认知而已。”
云吉噼里啪啦用唐僧的语速讲完了，直直盯着她，薛暮也盯着他，晃晃脑袋想说什么又没说，叹了口气：“唉，好吧，我输了。”
“承让。”云吉双手合十向她敬礼，他的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来暖暖的气息。
她不禁随着他傻笑了一会儿，丝毫没有输的挫败感，又听到他说：“中原是不是有个故事叫庄周梦蝶？”
见薛暮点头，他继续说：“究竟是梦还是醒，是庄周还是蝴蝶，根本没有必要追究。因为人的认识标准是相对的，一段时间内只能认清部分，谁敢说自己掌握了绝对真理呢？所以各门各派的相互论战，都是以自己所非而非对方所是，这样做是无法搞清真正的是非。”
薛暮表示赞同：“所以说对我们普通人而言，对精神世界过度探索很危险，一旦迈过那条实线，人生就会滑向虚无，这就是为什么人一定要牵绊上点什么，有牵绊才会形成抓力，把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看她心悦诚服的模样，云吉又觉得有趣，他叫一个侍僧进来，用藏语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和他辩经的那个中年男子就被带到阁楼里，不可置信地看着云吉，得到再次肯定后激动地连连道谢，赶紧冲下去。薛暮知道这论师是去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她看向云吉，他也正转头看向她，豆大的昏暗灯光下，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清澈的湖水。
她再看看窗外，夕阳西下前一刻钟光景，朝西飘移的云层倏然分开，太阳露出一部分，在两块云团之间，阳光奔涌而出，光束明晰。阳光实在太烈了，都快落日了都晒得人头晕。
这样风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纵然光华万丈，注定了她只能高山仰止，从来都难以接近，由着如是情意默默淌过，她一见如故的喜欢本来就与他无关。
离开拉让前，薛暮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仁波切，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云吉一怔，半晌才摇头答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收养了，以前的事都不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