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跟索朗说,能不能帮忙买一百只小牦牛,然后帮忙代为放养,工费单独算给他。

    “德吉说我家寨子养的猪、羊、鸡和鸭太多了,养不下那么多牛,官寨那边也没有好的苜蓿场。”

    “行啊,要什么品种?”索朗回答的很爽快。

    “随便,我也不懂,我出钱,你出力。”

    “那你干脆认我做阿哥、认达娃做阿妹吧。”索朗翻转着篝火上的羊腿。

    “你多大?”

    “二十三。”

    “那确实得是阿哥。”

    “现在就认吧,”索朗举了举片羊腿用的银藏刀,“认不认啊,我说真的。”

    “认,我们汉族有歃血为盟,你和达娃行吗?”

    “我行吗?”索朗几乎要叫起来,“开玩笑,你行我怎么不行。”

    索朗就要割自己的手指,薛暮忙叫住他:“等等,宝蟾你去找个碗,倒点水或者酥油茶,再去拿放血用的针来。”

    “干什么?”索朗问。

    “歃血为盟,还要把血喝掉。”

    “达娃,你怕不怕疼?”

    “当然不怕。”达娃看着宝蟾把多穆壶里的酥油茶倒进陶碗里。

    于是薛暮教他们扎了穴位,就当放血泄火了,接着他们三人一人喝了一口里面有血的酥油茶,就这样,玩笑般的,薛暮认了索朗这个哥哥和达娃这个妹妹。

    她看了眼一旁喝酒的洛桑,问:“你要不要认,凑个热闹?”

    “不要,”他猛灌了一口青稞酒,用手背擦了嘴说,“要认就认你做妻子。”

    “下辈子吧。”薛暮摇头失笑,懒得辩驳,“他是不是又喝多了,姜道隐,把他酒杯拿走,他一喝酒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姜道隐今天很反常,话少,只一个人躺在一边看天空,听到薛暮的话懒懒地起身,把洛桑的铝质矮足杯扔到很远的地方,“哐当”一声,似乎砸到什么东西。

    “下辈子?”洛桑凑到薛暮身边,“这是不是咱们俩的约定?”

    他俯身看着她的眼睛,把浓重的酒气喷到她的脸上,薛暮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一边。

    “感情的事要顺其自然,想也没用,洛桑,你能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再说,我阿佳也不是这个意思。”达娃拨弄了一下篝火,火苗窜了窜,迸出几粒火星子来。

    “上瘾的瘾,”央金捡起一小块木炭朝姜道隐扔过去,“今天怎么不说话了,怪不得觉得冷清呢。”

    “有什么好说的,心情不好。”姜道隐哼道。

    “你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快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心情好一点。”央金割下一大块羊肉递给姜道隐。

    他接过来,吃地漫不经心,表示不屑的“哼”了一下之后,就不再说话。

    薛暮吃过烤肉就回了薛家,已经入秋了,秋意渐起,落雁庭前那棵金满楼桂花树结了繁密的花苞,细细碎碎的像金子缀在碧叶间,已经隐隐散发“三秋桂子”的香韵了。

    她准备去官寨一趟,德吉说牲畜已经开始屠宰了。

    九月的官寨,金黄的草料垛满家家户户的房顶和牛圈顶棚。金黄的草垛上面是深蓝的天空,麦垛和天空的光芒照耀大地,把寨子的朴素之处逼迫得辉煌华丽。

    地窖的吱呀一声推开,昏暗的房里,拉姆手往上一指,薛暮抬头望去房梁上赫然挂着一个庞然大物,她被吓了一跳,脸上,手臂的汗毛竖了起来。是一头到吊了三十多年的猪。腊肉她是不怕的,但这个身形巨大,连头带尾,四肢被捆绑着,皮肤闪着黑光,姿势神态诡异,当下就已经非常可怕。再想到它还是食物,阴影一下就上来了。

    她们去另一个地方看了一只“年轻一点”的猪,十多年地摆在地上,皮肤还没变黑闪着蜡黄的光,像躺在地上的人体。当然还有年代更为久远的,越老越值钱。

    女人们开始制作豆豉,豆豉是黄豆煮熟后脱壳,捣碎,混上辣椒,盐等调料,捏成长方块,用谷草包住串成一串,挂于房梁,任其自然发酵,等到有味出,便可取下,薛暮很喜欢这种调味料。

    考察了官寨的秋收情况,她才满心疲惫地回到家,去拾虹院和母亲“述职”。

    寂静的夏天已经过去,在夏牧场上消夏和放牧的人们纷纷回来了。最热闹的日子开始了,婚礼连绵不断,几乎夜夜都有锅庄舞会,几乎夜夜都有爱情。这次的锅庄在达娃家举行,她家的下人们从仲夏就开始准备,迎接这个大丰收的季节。

    安多姑娘们都喜欢看薛暮跳舞,薛暮提前十天就去找德吉学藏族的锅庄舞,和中原舞蹈比,技巧难度和对柔韧度的要求都不算不大,学起来并不如想象中困难。

    囊玛跳完了,院子里围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说不清有多兴奋,这种场合又热闹又能出风头。一个劲儿地唱啊、跳啊,玩累了就找个热气腾腾的房间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喝点茶。

    和一群人围在大炕上弹起六弦的扎木聂,吹起鹰骨笛,和上“咚咚锵锵”的达玛铜皮鼓,大口喝青稞酒,大声唱民歌,等暖和过来了再出去接着跳。就这样,三个通宵连在一起也玩不够似。

    而今夜似乎没什么不同,场场不缺的扎西大爷仍然来了,所有人都冲他欢呼。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有趣极了,出不完的洋相,他不停地做鬼脸,脸拧到了几乎不可能的程度,他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都可以互相交换。他看向谁,谁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更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什么舞曲他全都半蹲在地上扭古老的“囊玛”,边跳还边“呜呜呜”地大声哼哼囊玛的调,并且只跟着自己哼的调踩舞步,扎木聂那边的旋律再怎么响彻云霄也影响不到他。

    他兀自在喧闹的、步履一致的人群缝隙里入神地扭肩、晃动双臂,又像是独自在遥远的过去年代里与那时的人们狂欢。他半闭着眼睛,浑身酒气,年迈枯老的身体不是很灵活,但一起一落间稳稳地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有所依附,有所着落。好像他在空气中发现了惊涛骇浪,发现了另外一个看不到的,和他对舞的情人。

    音乐只在他衰老的、细微的、准确的,又极深处的感觉里,舞蹈着的时光是不是他生命最后最华丽最丰盛的时光?

    南卡一身崭新的藏袍,往扎木聂边招眼地一站,仰起面庞唱起了歌,歌声尖锐明亮,一波三折,颤抖不已,全场的人都跟着低声哼了起来。

    喧嚣中,薛暮大声向扎西大爷打问达娃正唱着的那支歌是什么意思。他凑过耳朵“什么!什么!”地嚷了半天,最后才听清了并回答道:“意思嘛,就是——喜欢上一个丫头了,怎么办?唉呀,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实在是太喜欢了,实在是喜欢得没有办法了嘛,怎么办?”

    她心里也说:“怎么办?”

    但是达娃的母亲季氏却说:“这歌嘛,就是说‘你爱我、我爱你’的意思。”

    那些嘻嘻哈哈瞎凑热闹的安多小伙则这么翻译:“要是你不爱我的话,过一会儿我就去死掉!”

    云吉又会怎么说呢?云吉不会说什么,因为他要遵守戒律,不能参加歌舞唱跳的场合。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薛暮一个劲地想着一个人,一个要遵守戒律不能参加唱跳场合的人,并且不知为什么竟有希望,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无凭无据的啊。

    她从人群中溜出来,找了个安静些的房间坐了一会儿,房间里火墙边的“天括”陶炉上搁着几只干净的刻花铝碗,一旁的侍女帮她倒了甜奶茶,薛暮偎着陶炉慢慢喝,又把冰凉的手伸进陶炉里面暖和。

    这时外面换了一支舒缓的曲子,她把剩下的奶茶一口喝尽,重新出去走回跳舞的人群里。

    外面人更多了,凌晨的温度也降得更低,所有人嘴边一团白气,没有跳舞的人站在空地里使劲跺脚。但是个个脸庞发光,目光热烈,一点没有嫌冷的意思。

    往往是两个人跳着跳着就停下来,携手离开人群,去到挂满彩纸的树下、门前的台阶旁、柴禾垛边、走廊尽头的胡凳上、安静的房间里,进行另外的谈话,没完没了,西宁的夜真正开始。

    姜道隐终于从姑娘堆里抽出身来,在薛暮身边边喊边跳、又叫又闹。所有跳舞的人也都扭过脸看着他们笑,两个人一起学着跳交际舞,跳着跳着就会大声地笑,也说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这支舞曲像是没有尽头似的,节奏激烈,薛暮浑身都是汗,但是停不下来,也没法觉得累。她旋转的时候,一抬头,似乎看到了星空。而四周舞者们的身影都不见了,只剩一片热烈的舞蹈,和以往学过的都不一样。

    薛暮觉得只会随着音乐拿架势,大家鼓励说她跳的很好,但她自己也知道,其中那种微妙的“灵魂”一样的东西,是自己陌生的,永远拿捏不稳的。

    季氏特意请裁缝为她赶制了一套漂亮舒适的藏袍,薛暮迫不及待地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换上。

    这是件浅紫色圆领茧绸藏袍,领襟处镶锦布,一根梅花短链银带围在腰上,在胸前挂上季氏送的乌兰花松石项链,耳挂次仁家送的大黄蜜蜡坠,头戴橘红色珊瑚发箍,长发披肩散落在脑后。

    今夜永无止境,年轻的想法也永无止境。但是姜道隐不愧是西域来的,他太厉害了,一支接一支地跳,精力无穷。薛暮已经累的不行,而他还跟刚刚开始一样起劲,一秒都不让她休息,搂着薛暮的腰,一圈一圈地打转。

    旦增来的很迟,一过来就巴巴地找达娃,为了制造和达娃贴身跳舞的机会,他可没少下功夫苦练锅庄舞。

    舞会冷清了些,气氛却更为浓稠。场上只剩下年轻的小伙姑娘们,老人和夫妇们都回去休息了,弹扎木聂的小伙子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弹起了平时他们爱传唱的流行民歌。

    不知为什么,薛暮开始尴尬起来,很不是滋味似的,觉得自己是在拿姜道隐“打掩护”,觉得自己永远是个“独自”的人,唉,有些时候,没有爱情真是丢人。

    薛暮借口解手,走到院子北侧,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狭小的窗口糊着一层厚重的糯米纸,什么也看不见,人影憧憧,各式各样乐器的演奏声和男女合唱的声音闹哄哄地传出来。

    左侧第一个房间的门不时地开合,人来人往。薛暮晃进去,一迈进房间,浓黏潮湿的热气立刻把她团团裹住,白茫茫的水汽扑进房间,在地上腾起半米多高。

    过了一会才看清周围的情形:房间不大,光炕就占了二分之一,铺着色调浓艳的大块花毡,上面坐着站着躺着趴着十多个人。三面墙上从上到下都挂满了壁毯,还挂着一根精致古老的马鞭,一把扎木聂,还有一只老鹰和两只藏狐的皮毛标本。炕下的长几上堆满红松仁壳的小山,盛着马奶糕的银碟子闪闪发光。

    进门的右手边是火墙,炉火烧得通红,火墙和炕之间抵着一张有着雕花栏杆的木漆床,上面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摞着二十多床鲜艳的缎面绸被,都快顶到天花板上了。最上面盖着一面雪白的垂着长长流苏的镂空大方巾。

    她准备退出去,但突然瞟到那张漆床的床栏上搭着一叠氆氇和一张面具,看着挺眼熟,于是她顺墙根蹭过去,捞过来一看,是个普通的羌姆面具,不是宕桑的鬼脸,她有些隐隐的失望。

    房子里人越来越多,进进出出,谁也没注意到她。薛暮偷偷从几上抓了一把红松仁,坐在炕沿最里头,慢慢往嘴里倒。

    没过一会儿,又拉门进来两个年轻,都戴着大赤嘎面具,前面那人裹着头巾,一副侍从装扮,走在后面的那个裹着铁青色半身袖藏袍,虽面具骇人,通身的气派却清癯拔擢。

    他们低语着向薛暮走来,然后越过她,俯身去取氆氇。薛暮起身拿下递给他,她以为他取氆氇是因为要走了,可没有,他只是翻了翻,摸出一只很小的嘎乌盒,取出里面夹着的一个九宫牌递给那人。然后又顺手把外套递给薛暮,她接过来搭回床栏原处。

    那人和旁边的侍从说了句话,等侍从毕恭毕敬地捏着九宫牌推门出去了,他这才回过头来,对薛暮说:“谢谢你。”

    “不客气。”

    他弯下腰脱下松巴鞋,一边问:“你怎么不去跳舞?”

    “外面没人了。”

    “怎么没有?全是小伙子,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薛暮笑了,然后不知怎么的说起谎来:“我在等人呢,他在隔壁房子说话,呃,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太黑了,一个人害怕嘛……”

    真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怎样的一种骄傲。

    “哦。”他起身上炕了,薛暮也连忙脱了松巴鞋爬上炕挨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白玛,白玛雍珍。”薛暮回答道,她念自己名字的时候,像在铺开一张被揉得很皱的纸,她突然瞪大眼睛,“等等,你是不是宕桑平措?”

    那人明显吓了一跳,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又干笑一下,语气讷讷的:“咳,有这么明显吗?”

    “当然了,”薛暮得意地笑了,“不就是换个面具嘛,‘换汤不换药’,有什么难认的。”

    宕桑听到这话却莫名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炕上人很多,都在乱七八糟地喝酒、吹鹰骨笛、唱歌跳舞,还有三四个人在角落里玩骰子。整个房子吵吵闹闹乌烟瘴气,地上全是烟草和红松仁壳。

    宕桑窝进木漆床后面的角落里,顺手从墙上取下扎木聂,随意拨弄了几下,又挂了回去。

    薛暮伸手过去把琴再次取下,递给他:“你弹吧,我听着。”

    他笑着接过来:“你会不会?”

    “不会。”

    “这个不难,我教你吧?”

    “我手笨,学不会。”

    “没事,你不笨的……”宕桑的话戛然而止,薛暮似乎能看到他面具下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

    她没有关注到他的异常,笑了笑:“还是你弹吧。”

    他又拨了几下弦,把琴扶正,熟滑平稳地拨响了第一串旋律。

    那是一支经常听到的曲子,调子很平,起伏不大,旋律简单而循环不止。但一经宕桑拨响,里面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浓重”的东西,听起来醇厚踏实,不知是因为扎木聂节奏的鲜明,还是因为弹者对曲子太过熟悉,在这一房间的嘈杂之中,炕的另一头在起哄、合唱、鼓掌,还有人一边喝酒,一边激烈地争论。

    宕桑的琴声完整而清晰,不受一丝一毫干扰,不浸一点一滴烦躁。他温和平淡地坐在房间嘈杂的漩涡正中央,安静得如同在旷野一般。那琴声一经拔响,就像是从不曾有过起源也不会再有结束似的,一味深深地、深深地进行着。音量不大,却那么坚定,又忠贞。

    薛暮做梦似的看着四周,除了他们两个,所有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酒气冲天,似乎离他们很遥远,无论是嘴里说的话,还是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和他们都接不上茬。

    房间里的氛围整个都醉醺醺的,薛暮悄悄爬过去,从他们的腿缝里找到一只翻倒了的木杯,用绢子擦了擦,顺手拎过来半壶新煮的黑枸杞汁,满满地倒了一杯,递给宕桑。

    宕桑停下来,笑着道谢,接过去,谨慎地掀起面具的一角,迅速抿了一小口,然后还给她,低头接着又弹,速度快到薛暮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下半张脸的长相。

    她捧着木杯,晕晕乎乎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捞起一个臧泉酒壶低头小口啜起来。一边听,一边啜,一边晕。

    一整壶臧泉酒让她喝见底了时,这才意识到再这么坐下去实在很失态,于是又晕乎乎起身,滑下炕,从炕下那一大堆松巴鞋中找到自己的两只趿上,穿过一室的嘈杂悄悄走了。

    推开门要踏出去时,薛暮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戴着大赤嘎面具的宕桑仍坐在那个角落,用心地,又仿佛是无心地弹拨,根本不在意她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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