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舞会相比,星空都冷清下来了。遥远的音乐旋律从寨子那端传到这端时,经过长长一截子寒冷和悄宁,涣散得只剩下它的三节拍,这节拍在夜色里律动,心脏律动一般律动。

    空气颤颤的,四肢轻轻的,似乎这四肢在每一个下一秒钟都会舞动起来,作出一个美好的亮相动作,再无限地伸展开去。

    哪怕已经入梦,这节拍仍会三番五次潜入梦中,三番五次让人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睁开眼睛。

    九月西宁的夜空,总有那么一个角落明亮如昼,似乎有无数的灯笼聚在那一处朝上空投射,使飘过那片天空的夜云,也絮絮地泛着白天才有的白,那一处有锅庄舞会。

    这样,明亮和节拍就成了薛暮记忆中锅庄舞会的全部内容。至于具体的细节——歌声呀,美丽的衣裙呀,喜悦的交谈呀,还有宴席,还有舞步、角落里投过来的热烈的注视、牵手、一杯青稞酒一饮而尽后的眩晕、满地蜡烛油点和红松仁壳、对下一支舞曲的猜测……这些细节全都在说不出的快乐和遗憾中闪烁,无法让人更准确地去捕捉。

    在以后日子里的某些瞬间,总会异常清晰地记起,再进一步展开回想时,又全涣散了,只剩那晚的明亮,和四分之三节拍。

    每一张藏桌上都堆满食物,院子角落里篝火雄雄,上面支着的大铁锅沸水翻腾,浓郁的肉香把夜都熏得半熟了。

    男人们走来走去,面孔发光,女人们去掉臃肿的皮哔叽,身子灵活,举止轻盈,走过后,留下一股子掺着酥油和羊膻味的体香,连侍从们都在锅庄的气氛中欢快地跑来跑去,或者说笑。

    还有的女人的袍裙上熏着浓浓的印度香料,虽然这种香闻起来更像是树木流出的脂液,但是到了这会儿,它那种强烈刺激的气息也只让人喜悦地感受女子的青春和激情。

    每个房间的门都在不停地打开、闭合,开门的一瞬间,房间里华丽的宴席、恍如白昼的烛光、歌声、欢笑、白色的热气,所有这些,会猛地、耀眼地从门洞突然涌出来,又在那里突然消失。

    男人们围坐在一间间温暖华丽的房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青稞酒,任何一个话题都能到达最热烈的气氛。

    然后就是唱歌,一个人接一个人地轮流唱,再合唱,有人弹起了扎木聂,他满面红光,神情傲慢。拨弄了一阵子弦,和着弦律唱出了第一,—无比骄傲的一句,口型夸张,上嘴唇与歌声的铿锵一同用力,他的眼神都烧起来。

    一群小孩子挤在门口探头往里面看,但不被允许进去。身后突然喧哗混乱起来,光线也更明亮强烈了,回过头,管家指挥着侍者们端着一盘盘炖肉、炒菜,穿梭走动在一个个房间里、一桌桌宴席间。

    在每一场宴席上,招待宾客最主要的食物就是大盘子盛放的羊肉和牦牛肉,但在此之前,是没完没了的奶渣、奶干、油炸面食麻森、红松仁、杏子蜜饯、撒子、葵花子、蜂蜜方糖、糌粑和青稞饼。

    一桌大约二十来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吃就是两三个时辰。到了半夜,正餐才开始,首先是凉菜,羊肚、粉丝、红苕菜、灰苕菜,当她吃得撑得实在是没办法的时候,终于在欢呼声中,羊肉一盘一盘端上来了。

    今夜晚宴的第一个高潮圆满抵至。火炉里的热气,话语中的热气,每一个人眼睛里的热气,当然,最主要的是羊肉蒸腾的热气——所有这些,一波一波熏得满室粘稠,使这方有限的空间里空气都泛白了,对面坐着的那个兴高采烈的人的面孔都模糊了。

    念经完毕,两个男人从腰带上解下藏刀,飞快地从骨头上拆肉,一小片一小片地削下来,铺在刻花银盘四周。肉骨头上淋着拌了洋葱的肉汤和又筋又滑的青稞面片子。肉是当年出栏的羊羔肉,又嫩又香,虽然除了盐巴以外,再没有放别的调味品,但那样的美味,实在不是调一调就能够调出来的。

    房间里又闷又潮,香气腾腾,每一个人的眼睛和十指尖都闪闪发光。

    突然,鹰骨笛尖锐明亮的试音从屋外院子一长串地传了进来,那是央金在演奏。宴席上的年轻人全站起来,舞会开始了。他们纷纷去洗手,披上氆氇出门。

    院子里,摆放在空地四周的胡凳很快全坐满了,没抢到位置的人全爬到院墙边的柴禾堆上,还有的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更多的人站着,围出一片圆形的空地。

    第一支舞曲开始了,音乐弹奏了好一会儿,主人家的姑娘这才缓缓出场,也就是达娃卓嘎,她穿着一身藏裙,重重叠叠的裙裾膨松地垂着。外面套着枣色半袖马甲,手上捏着手绢,辫子上插着几簇鹰翎毛。

    大家一起欢呼,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迎上去,但达娃低着头,谁也不看,回转身子,踩出了舞步。她对面的旦增立刻跟上步子,成为邀请东道主跳第一支舞曲的幸运儿。

    很快,剩下的人也陆续从人群中拉出舞伴,那是库玛拉踢踏舞,旋律和节奏让人兴奋。跳舞是本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展示自己想要的美,熟悉自己,了解自己,发现自己,跳舞是身体发现了音乐。

    德钦带领着侍女们穿梭在舞蹈的人群中,给舞会的前几支舞曲上最先受到邀请的姑娘媳妇们赠送手绢。这样,得到手绢最多的姑娘们是最骄傲的,一个秋天下来会攒下多少,虽然这种手绢只是很普通的方块印花布而已。

    手绢都是侍女们做的,用彩色的细线在一方方明亮华丽的绸缎四周细致地勾织出花边,旺姆就用了一块这样的旧手绢包了两块马奶糕给薛暮。

    马奶糕吃完了,手绢留下了,随便撂在窗台上,脏兮兮地揉作一团,几乎谁也看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只有薛暮记得它上面那些久远时间里的美好痕迹,那些曾经执着这手绢的柔软一角的女人,害羞而无限喜悦地和另一人对舞,那时她还年轻,并且心怀美梦。

    薛暮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垫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

    薛暮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没有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那些睡着了的身体,木然行走着的身体,或是激动地说着话的身体,轻易地从高处跌落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创造着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积累越多,离世界越来越远。

    于是看到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后也与世界无关,只有舞蹈着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谐调圆满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与万物通灵,丝丝缕缕吸吮吐纳,只有美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

    秋天里的西宁,欢乐全在夜晚,薛暮在官寨里溜小鸡毛,小鸡毛的毛发油亮,渐渐地快要跑到寨头的水渠边了。这一带,高高低低的房子随着小坡的走势而起伏。更远的地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空地,没有种桃树和桑树。

    有个男孩正在那里和泥巴翻土块坯子,那块空地上都快给敦敦厚厚的土块铺满了。这些土块晒干后,就可以盖房子了,但谁家会在这种时候盖房子呢?秋天都快过去了。

    这男孩发现薛暮在注视他后,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来很利索地干着的,这会儿磨蹭起来,行完礼后,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铁锹搅着和好的泥巴,等她赶快走开。

    薛暮认识他,他是寨子里赤脚大夫昊丁的儿子格茸,才十六岁,他打着赤臂,脊背又黑又亮,估计正在赚钱。

    她偏不走,站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和他没话找话说。

    “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

    格茸的汉话不太利索:“没有没有,娶媳妇不是的,垒围墙嘛,你看,墙垮了。”

    他飞快地指了一下前面,薛暮还没看清楚,他就缩回手去了,继续心慌意乱地搅他的泥巴。

    格茸的脸上全是泥巴粒,裤子上都结了一层发白的泥壳子。

    薛暮笑嘻嘻地追上黄狗,越想越好笑,这小子上次在官寨的铺子里赊了买奶枣的钱,都两个月了,算了,不让他还了。

    薛暮走到路尽头的高地,拐了个弯,准备从另一条路上绕回去,水渠在身边哗啦啦流淌着,水清流澈而急湍。她把小鸡毛抱起来,沿水渠走了,一会儿,上了一架独木桥,一抬头就看到了德吉。

    她也在翻土块,在水渠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弯着腰端起沉重的装满泥浆的木模子,然后紧走几步,猛地翻过来,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稳稳揭开,扣出来的泥坯整整齐齐。德吉粗大的辫子有些乱了,衣服很脏很破。

    薛暮以为作为官寨的女管家,德吉是不用干粗活的,没想到她不光自己干活,干得还这么漂亮,果然好吃懒做、一无是处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她远远喊了德吉一声,放下小鸡毛,让它撒着花自己去玩,走到近前,从荷包里掏出两颗奶枣喂到德吉嘴里,德吉张嘴吞掉,憨厚地笑了。

    没过几天,央金挂着的鹰骨笛就到了薛暮手里。

    有一次下雨发大水的时候,河中央的石头被高涨的水流淹没许多,而之前薛暮过河时都是踩着这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当成碇步桥过去的,于是她被困在了水中央。

    真是判断失误啊,最开始薛暮从河那边看过来时,脚下这块石头好像离河对岸挺近的,只要像小草鹿那样一纵一跃就过去了。

    可惜她不是鹿,而且还浑身塞在束手束脚的氅衣里,想撤退也不可能了,刚才垫脚过来的那块石头在她起跳的时候因用力过猛给踢翻了,完全沉没在水中。于是她就那样左摇右晃地站在浑浊急速的水流中央一块巴掌大、又湿又滑的石头上,东倒西歪,险相环生。

    这时,央金从天而降,在远远的地方勒转缰绳打马小跑到河边,跳下马走过来,站在对岸俯身向薛暮伸出手。她连忙弯腰抓住,央金微微一带,她就安全地跃过去了,一点也没触着冰冷刺骨的水流。

    央金摘下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鹰骨笛,递到薛暮手里,很仗义很中二地拍拍胸脯:“吹响它,我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

    薛暮接过那支已经有些玉化发褐色的骨笛,忍俊不禁:“我就是铁打的肺也没法保证能让你随时听到哇。”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把鹰骨笛宝贝地别到马甲上。

    薛暮和旺姆平时交流得很吃力,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弄清她家的羊是三百只而不是三万只。另外她还热情地教了薛暮数不清的藏语词汇,可惜她过了一宿就全忘了。

    薛暮也教了她一些汉话:“薛暮,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母亲几岁了?你父亲几岁了?这是胳膊吗?这是手吗?这是石头吗?”

    还有一次,薛暮像往常一样去河对岸捉绿头鸭玩,那里有一眼泉水,非常清甜干净。扒开泉眼四面覆盖的草丛,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泉底的沙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清澈的空气。

    薛暮用带去的丝瓜瓢一下一下地舀水,打满一桶后,就把瓜瓢放在泉眼边一块大石头上,四处去逮鸭子了。

    后来她爬上一处高地,成功捉住一只瘦小的绿头鸭,回头一看,下面远处的沼泽上也有一个人提着桶慢慢向泉水边走去。薛暮继续往山上爬,这时听到隐约有人在后面喊。回过头来,看到那个提水的人高高挥舞着她的瓜瓢,大声对她说什么,估计想借用一下吧?

    于是随便答应了一声,转身钻进冷杉树林子,过了一会儿跑出来看时,泉边已经没了人,她的木桶也没有了。

    薛暮连忙跑下去,看到借她水勺的那个女子正一手提一只沉甸甸的桶往前走。她喊着追了上去,这时她已经开始走上狭长的独木桥了,因为刚下过雨,那个独木桥圆滚滚、滑溜溜的,可她一手一桶满悠悠的水,很稳当地就过去了。

    一直走到草场尽头时,才放下薛暮的桶,回头向她招招手,然后向对面的山坡遥远地走去。她可能认识自己吧?否则怎么会知道薛家在哪里?这片草场上有好几家汉族官员的。

    这事还是后来旺姆告诉她的,要不然到现在恐怕薛暮还不知道她就是她呢。

    还有一次愉快的见面,那次薛暮和宝蟾徒步去另一条山沟找人,不是,是找动物,找小鸡毛,这只臭黄狗一大早就从窝里逃走了,快中午了还没回来。薛暮便让朱鹮在落雁庭守着,自己和宝蟾出门去找。

    那一带碉房不多,稀稀拉拉分布在山的阳面,一家一家地问过去,终于问到一个人,说在次仁的鸡圈里见过它,这狗不会是逮鸡去了吧!

    薛暮估计它是穿过苞米田直接翻过后山的,但她不敢进黑漆漆的苞米地,便从山脚远远地绕着走。

    路很远,四周很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很疾的马蹄声渐渐从身后响了起来,旺姆和几个藏族姑娘从背后出现,把三人捎上。

    马越跑越快,颠得薛暮快坐不住了,就闭上眼睛,紧抱着旺姆的腰。后来马慢了下来,薛暮抬头一看,前面缓平而青翠的草坡上栖着三两个碉房,还能看到一只金蛋似的小圆点撒了欢地滚来滚去。

    薛暮再三道谢,把荷包里的碎银都给她们分了,姑娘们死活不要,她就只能一股脑把荷包扔进旺姆怀里,自己跑去揪那只只会调皮捣蛋的臭狗。

    薛暮觉得自己所见过的所有藏族女孩都像是她一样,都是那么地快乐,热情,又好像很寂寞似的。她们都眼睛明亮,面孔发光,戴着各式各样的昂贵的耳环,手持精致的小马鞭。

    有一次薛暮想看看她们的马鞭,但她说出这个请求后,令她们笑了很久,其中一个伸手把马鞭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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