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姆说她娘家附近有个好玩的地方，有个海子，还有一片树林，是别人都没去过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于是，次日午饭后，他们几人便来到旺姆家所在的牧区，那里一半是草场，一半是山林，旺姆没有带他们去她家，而是直奔她所说的密林。
那密林还真是一个传说般的所在，只不过从入口处到里面好一段距离，都泛着一种幽绿的光。因为那是山谷里的一片松林，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月的高大松树上都垂满了一种绿丝，有的一直落到地上，不过大部分垂在半空中，遮天蔽日的飘逸，不过暗处的那些又有些诡异。
达娃问道：“那垂下来的是什么？”
旺姆也不知道，就连索朗和旦增都说不清楚。还是姜道隐说那叫松落，只有在藏区最干净的地方才能长出来，是一味中药，价格不便宜，也叫松萝。每年只能长一点，像他们看到的那么长的，还真少见，足以说明这个地方真的只有旺姆知道，不然早就被采摘完了。
达娃和央金都说羡慕旺姆，薛暮也一样。
姜道隐就说：“咱们这些人里，或许只有旺姆才是最富有的。”
他大概说的对。
越往里走越冷，路边还有层层积雪，旦增把毡帽摘下来透气：“这地方终年看不到阳光，不知是哪年的积雪呢。”说着就搂住达娃，还问她冷不冷，达娃这次并没有推开他。
他们在小路上还遇到一头小牛犊，牛角上系着红绳，索朗说这是放生的牛，其实是旺姆放生的，她母亲本来要把它卖了，她舍不得就偷偷给它放走了，她母亲还以为跑丢了呢。
“这牛不会乱跑吗？一直呆在这里？”薛暮问。
旺姆摇摇头：“不跑，一直在这，它把我当成它的阿妈了。”
果然，那小牛见到旺姆就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旺姆从路边摘了一把野草喂给它，吃完之后，又拍了拍它，它就自己去附近吃草了。他们路过的时候，它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但也不怕人。
姜道隐忍不住又说了一遍：“旺姆真是精灵一样的女孩啊，住在天边。”
达娃和薛暮互相看了一眼，抿着嘴笑。央金就对他说：“哎，正好你要不要和次仁打一架，看他会不会把旺姆让给你？那样你就是最富有的了，这一带山谷的松落都是你的。”
“是吗，我娶了旺姆，那你怎么办啊？”姜道隐调侃央金，两人又追逐打闹起来。
薛暮知道，姜道隐是不会娶央金的，因为他与她一样，都从没想过要介入这里的生活。而她自己又会喜欢云吉多久呢？她仍然心中没有把握。
她不禁想起他说的，要对姜道隐好一点的事来，便向姜道隐招手，递给他一袋碎银：“姜道隐，来，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帮我去桑提酒馆买一筐炒栗子，谢谢你。”
姜道隐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恶寒，手却诚实地接过那袋银子：“小姐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了？我有点不习惯，你还是变回去吧，不然我们都害怕。再说，买栗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
“你收着就是了，管那么多干嘛！”薛暮瞪他一眼，他也真是没心眼。
南卡这时候看向次仁，对他玩笑地说：“哥，姜道隐要娶我嫂子了，你赞成吗？”
次仁哼了一声，冷冰冰的。
“哟哟，吃干醋了！”他们一起哄笑着调侃他。
路上，洛桑问薛暮，是她的家乡好还是西宁好，她想了想，还是说：“京师好。”
洛桑很失望：“京师有什么好的？”
薛暮认真地说：“京城的浮华和市井我都喜欢。”
洛桑问：“就像对，呃，你未来的夫婿一样吗？”
“任何男人和京师都没法比。”
洛桑就说：“唉，看来你不是我心中的那个白玛，那朵莲花。”
白玛在藏语里是莲花的意思。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薛暮笑笑，她才不是什么白莲花。
洛桑的笑意很单薄：“你要是飞累了，就停下来，到我们西宁转一转，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薛暮的心中不觉狠狠一搐，像被一把生满了铁锈的钝刀狠狠划过又来回切割着似的，又蓦然荡漾起一股暖意。
她停下来注视洛桑，对他笑了笑，洛桑也对她笑了，薛暮这才发现，这安多男孩的笑容很朴实，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很干净。
他们大约走了两公里，视野忽然开阔透亮起来，一片不大的水塘近在眼前。旺姆飞奔过去，甩脱了松巴鞋走进水塘里。达娃以为水塘很深，赶忙过去拉住她，到了边上才发现，这里的水刚没到脚脖子，于是大家都撒了欢地全部脱了鞋，光脚进去了，连薛暮也不例外。
“这片海子真漂亮，有名字吗？”姜道隐一边惬意地拿脚拍打水花，一边问。
达娃告诉他：“旺姆说这叫天天海，是她给起的名字，就是天天能见到的意思。”说完她又叫道：“啊，我太羡慕旺姆了，我想和她换换。”
姜道隐大声说：“我也是！”
然后央金、南卡、洛桑、旦增、次仁、索朗和薛暮，都说了同样的话。
天天海里面有一种地衣，是一种藻类，旺姆说可以炒着吃，就蹲在那里采摘起来。旦增也说这种东西他吃过，还可以炒鸡蛋，他们就全都开始采地衣，除了薛暮之外。
她坐在从岸边横过来的一颗枯树上，看着脚下那片水，微小的鱼虾需要仔细分辨才看得见，它们在她脚底优游自在。
薛暮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脚丫暴露在卧房以外的地方，被这么耀眼的阳光罩着，感觉欣喜得想落泪。
她不禁小声念起来：“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央金采累了，把手上一大捧地衣又扔回水里，也过来坐在薛暮身边，用脚踢着水面，拍水花玩。薛暮看见她的脚也染了红通通的凤仙花指甲。
她问薛暮带烟袋子没有，薛暮笑道：“我又不抽大烟，你要它干什么？”
央金抬头沐浴着阳光，说：“心里好烦。”
“你有什么可烦的？”薛暮揽住她的肩。
“怎么没有，多着呢。”她笑了一下。
薛暮悄悄问她：“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喜欢姜道隐？”
央金忽然流眼泪了，眉心的悲色如同阴阴天色，凝聚不散，摇了摇头说：“他不属于我们这里。”
薛暮心里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你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央金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等他走了，我过两天就好了，反正我这人没心没肺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薛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感觉自己肩上忽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谢谢你信任我。”
央金一笑，眼中水波波动，又涌出几分清亮的泪意：“反正你迟早也会走的，不是吗？”
薛暮回避着她的目光：“我很喜欢这里，很喜欢你们，真的。”
央金像男子一样托着她的下巴：“我知道，但仅仅是此时此刻，你走了，洛桑会受一次伤害。不过不要紧，我们会帮他渡过难关的。”
央金说完从树枝上跳下去，加入达娃和姜道隐他们了。
薛暮真正怕的，也是自己和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终究会分开。
这个发现让她无比沮丧，并且从心里厌恶自己。央金他们这些朋友甚至准备好为洛桑疗伤，却还是包容了她，她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只觉得那人面目可憎。
你真是一个有勇气在心里乱想却没有勇气真正去爱的人，薛暮无声地告诉水面上那抹倒影。
旦增掉进了水里，全身都湿透了，他只好把藏袍和衣衫都脱光，挂在枯树枝上晾干。
薛暮刚开始还捂着眼睛不敢看，达娃和央金一起把她的手掰开，欣赏她红成番茄果的脸。
索朗听见妹妹夸旦增，立马也脱了藏袍，把衣裳团成一团扔到岸边，然后站在旦增身旁，搂着他肩膀，像是要和他比壮比美似的。接着姜道隐和次仁也加入了，大家起哄让洛桑也脱，他死活不脱。
他们玩到天黑才回去，导致薛暮第二天直接睡到了中午，才拖着酸痛的身子来到塔尔寺，还没进寺庙，就停住脚步。
寺门前站着一家六口，男的看去三十岁左右，女的却有四十岁年纪似的，瘦小干枯，皱纹满脸，头发都花白了。她背上背了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一岁的孩子，两个四五岁男孩，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不过女孩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从眉毛到嘴角，一家人都是当地牧民打扮。
那襁褓中的小孩子一直哭，孩子的父亲突然发脾气对女人说了什么，女人只是满脸焦急和心疼地哄着孩子。
薛暮走过去问了女人一句，女人低声道：“我没有奶。”
“那牛乳呢？”
女人也摇了摇头，一个路过的尼姑停下脚步，对薛暮说：“她们没有牛乳，只能等到地方喂米粥。”
薛暮将随身携带的水囊掏出来：“我这儿还剩点牛乳茶，不知道行不行。”
“可以可以，孩子饿的太厉害了。”
尼姑便打开壶盖，女人推辞了一番也就接过去，一口一口喂给孩子喝，孩子喝了几口，果然不哭了。
这时候，她的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也嚷嚷要喝，女人打了他们俩的屁股，他们就哭了起来，他们的父亲又转过头来大声呵斥，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薛暮又在肩上挎的托特包里翻找一通，找到几块牛皮纸包的桃酥，都给了那两个男孩，男孩接过就吃，女人抢着要还给她，可顷刻间，桃酥都被吃完了，女人一脸尴尬和歉意地对她道歉。
大概是吃饱了，几个孩子瞬间安静下来，薛暮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忽然很同情又可怜她。
“你是一个心善的人。”尼姑对她说。
薛暮笑着没有说话。
“如果我不出家，也会像她一样。”
薛暮惊讶地看了尼姑一眼，她道：“嫁人要是嫁这样的人，”她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孩子父亲：“还不如把一生奉献给佛祖。”
薛暮看见尼姑的手又细又长，指甲干干净净，不免仔细打量她，这才发现她眉目清秀，如果不是剃光了头发，看上去应该和旺姆的长相不相上下。
男人已经站在了远处，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像是在生气，女人则带几个孩子去附近草丛解手，在她给一个儿子提裤子的时候，背上的孩子差点掉下来。尼姑赶忙跑过去帮忙扶住，那男人看见了，却也不过来帮忙。
薛暮走过去问那男人：“阿叔，你们是湟中本地人吗？”
“不是，家是湟源的。”男人生硬地说。
“那来湟中干嘛？”
“她脸上的疤，给看看。”男人说话很生硬。
“这疤怎么弄的啊？”薛暮看向男人的大女儿。
“狼抓的。”
“可怜的小姑娘，要治很久吧，你们那儿医官多，湟中也有吗？”
“湟中便宜。”
薛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男人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我说不治，她非要去，唉，把家里羊都卖了，日子不过了，败家的。”
薛暮不知道如何回应，连表情都要绷不住了，那女人听到丈夫骂她，往男人那边看了一眼，男人就立刻吼了她一句什么，女人低下头再也不敢看。
“不管怎样也得治啊，女孩家的脸是大事。”薛暮忍不住劝到。
男人哼了一声，独自踱步到附近的小河边阴凉地坐下了，两个男孩要找他玩，他也将儿子们呵斥走了。
这时候，寺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周围几乎所有喇嘛、正在干活的札巴、甚至在磕长头的香客都围聚过去，很大的阵仗。
很快薛暮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云吉活佛竟然出了正门，身后跟着一个管事喇嘛、一个扎仓群则，一袭寻常绛红色袈裟，端庄地站在那里，开口依旧是庄严的协萨：“前面出什么事了？”
“摄政仁波切！”男人见到云吉，赶紧双手合十恭敬地施礼，然后就和他倒苦水似的倾诉缘由。
女人襁褓里的孩子又开始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不论女人怎么哄都不行，云吉走过来看了看，就说：“是穿的太多了嘛，给他脱掉两件就好了，别给孩子捂坏了。”
薛暮心里想着这活佛还真是什么都懂呢，女人听了这话，立刻给孩子脱掉一层氆氇袄，孩子还是哭，云吉又看了一会儿，眉头皱着，唇线也抿得很直：“来，让我试试。”
他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把他面朝下抱着，让孩子趴在他手臂上，嘴里还轻声哄着，孩子果然哭声小了一些，连管事喇嘛都不可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不哭了吧。”云吉抬起狭长的眸子，“小孩子肠胃不好，这样抱他就舒服。”
薛暮忍不住笑了：“您这出家人，懂的还真多。”
“嗯，那是，什么都要懂一点，年轻人要好学，不能总是半途而废。”这番话很明显是点她近几日禅修、学经的懈怠。
薛暮讪讪一笑，见云吉唇角轻扯了一下，快到她都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很快他就恢复庄严肃穆的神态。
这会儿薛暮怎么看都觉得，他就像一个热心肠的邻家哥哥。
片刻后，那孩子在云吉手上睡着了，女人双手合十谢过他，轻轻接过孩子，走到一边去了。他示意管事喇嘛跟着他们，看看有无不妥。
“走吧？”看到薛暮的视线依旧追随着一家六口，云吉出声提醒，“你的湄姐姐还在等你呢。”
“唉，那个女人太可怜了。”薛暮边走边和他说，“摊上这么个丈夫，生了这么一堆不懂事的孩子，日子也太难过了，换了别人可能就直接……”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喂，”云吉突然转头看向她，脸色稍沉，“想什么不都不要想到死亡，父母养一个孩子养那么大，受他这个痛苦，他就要还的。下辈子，他就要有亲人自戕，他就要去受那个亲人离开的痛苦。说不定就是他的孩子，谁能受得了自己孩子自杀的痛苦？一世一世，还不完的债，永远跳不出这个轮回。所以，千万不能自戕。”
他的语速很快，说话干脆果断，说完之后看看她的反应，又补充一句：“有些事情也是司空见惯，我之前调解过那么多纠纷，最大的感触就是，那些情情爱爱，凡是能让人甘愿付出性命的，都不是什么健康的爱情。”
“啊？怎么突然跳到情爱上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家庭里长辈小辈因为缔婚的争执是最多的。”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见她神情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似的松了口气。
“转世轮回到底是一种什么机制？”
云吉眯着眼思考半天，竟然用婚嫁来形容转世：“就拿女人举例子，今生今世你要好好修习，下一世才能嫁到好的人家去，没有地痞流氓找麻烦，夫妻琴瑟和谐，公婆态度友好，房子宽敞明亮——哎，你能嫁个很好的人家的。但要是不好好修习就惨咯，到时候会嫁给一个三观不合的丈夫，公婆还喜欢欺负人，到处破破烂烂，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样的人家，再想好好修德行，从山沟里出来，就难了。那么一世就比一世更差，恶性循环，永远翻不了身，你懂我意思吧？”
薛暮撇撇嘴：“哦，那你的意思是女人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了？”
“当然不是，你别误会，女人能干的事多着呢，就连领兵打仗也不例外。天竺的詹西女王拉克希米·葩依，率领起义军反抗洋人入侵，战局精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以女性不光是温柔慈爱的，同样是很神勇的。”他滔滔不绝地解释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放不下自我，其实是太患得患失，太在意从前又太担心将来，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公道自在人心。人过一辈子，不需要证明什么，更没什么是一定要实现的。”
“那仁波切，你以后想干什么？”
“当然是延续我的事业了。”他回答得不假思索，踌躇满志。
来到夏达拉康，江湄果然已经在里面抄写经文了。很多时候，薛暮偷溜出去在寺里闲逛，她常邀请江湄一起去玩，江湄一次也没答应过。云吉会默默在内殿长跪念诵经文，她就在他身后一字一字抄录梵文。
果然这次，薛暮还没静虑一会儿，就又趁着云吉闭眼念经的功夫，跑到后院摘月见草去了。
案上博山炉里焚着沉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活佛的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炉的轻缕一样，缥缈若无。
江湄用耳语般的声音轻轻问：“上师也喜欢中原的沉香么？”
他念完整篇经，才回答道：“大乘礼佛都用沉香，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年轻香客倒是甚少用此沉郁之香。”
“小女有时点来静一静心，倒觉得比甜腻的安息香、蜜合香、百合香要好。”
云吉微笑：“不错，人生难免有不如意事，懂得及时排遣就好。”
二人一时无话，江湄便主动把自己写的字奉上，云吉翻阅她写的字，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还缺几分大气，不过也算得上好了，终究是心念还杂的缘故。”
不过轻描淡写几句，江湄的脸便羞红了，窘迫得很。她的字一向是颇为自矜的，曾在烛火惺忪、少女心事之时书过一阕秦观的《鹊桥仙》。田姨娘曾经也说过她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上师能左右手同时书写，羲和妹妹的行楷也写的行云流水，小女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带过：“她的行楷确实好，只是太过追求速度，反而失了端庄和韵致。”
江湄道：“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练出来，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羲和说她以前在京师，每日练字下的功夫不少。”
云吉的目光往窗外一瞥，又即刻收回来，颇为感慨：“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写字，修行的事，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汉籍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倒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难得的。”
“小女明白，多谢上师教诲。”江湄细细体味话中深意，那样带有女儿家柔婉的轻音，清越宛若天际弯月，仿佛是带着花香的月光，静谧而安详地散开四周难以入鼻的气味，静静弥散。
云吉不禁抬眸，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
于是，次日午饭后，他们几人便来到旺姆家所在的牧区，那里一半是草场，一半是山林，旺姆没有带他们去她家，而是直奔她所说的密林。
那密林还真是一个传说般的所在，只不过从入口处到里面好一段距离，都泛着一种幽绿的光。因为那是山谷里的一片松林，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月的高大松树上都垂满了一种绿丝，有的一直落到地上，不过大部分垂在半空中，遮天蔽日的飘逸，不过暗处的那些又有些诡异。
达娃问道：“那垂下来的是什么？”
旺姆也不知道，就连索朗和旦增都说不清楚。还是姜道隐说那叫松落，只有在藏区最干净的地方才能长出来，是一味中药，价格不便宜，也叫松萝。每年只能长一点，像他们看到的那么长的，还真少见，足以说明这个地方真的只有旺姆知道，不然早就被采摘完了。
达娃和央金都说羡慕旺姆，薛暮也一样。
姜道隐就说：“咱们这些人里，或许只有旺姆才是最富有的。”
他大概说的对。
越往里走越冷，路边还有层层积雪，旦增把毡帽摘下来透气：“这地方终年看不到阳光，不知是哪年的积雪呢。”说着就搂住达娃，还问她冷不冷，达娃这次并没有推开他。
他们在小路上还遇到一头小牛犊，牛角上系着红绳，索朗说这是放生的牛，其实是旺姆放生的，她母亲本来要把它卖了，她舍不得就偷偷给它放走了，她母亲还以为跑丢了呢。
“这牛不会乱跑吗？一直呆在这里？”薛暮问。
旺姆摇摇头：“不跑，一直在这，它把我当成它的阿妈了。”
果然，那小牛见到旺姆就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旺姆从路边摘了一把野草喂给它，吃完之后，又拍了拍它，它就自己去附近吃草了。他们路过的时候，它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但也不怕人。
姜道隐忍不住又说了一遍：“旺姆真是精灵一样的女孩啊，住在天边。”
达娃和薛暮互相看了一眼，抿着嘴笑。央金就对他说：“哎，正好你要不要和次仁打一架，看他会不会把旺姆让给你？那样你就是最富有的了，这一带山谷的松落都是你的。”
“是吗，我娶了旺姆，那你怎么办啊？”姜道隐调侃央金，两人又追逐打闹起来。
薛暮知道，姜道隐是不会娶央金的，因为他与她一样，都从没想过要介入这里的生活。而她自己又会喜欢云吉多久呢？她仍然心中没有把握。
她不禁想起他说的，要对姜道隐好一点的事来，便向姜道隐招手，递给他一袋碎银：“姜道隐，来，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帮我去桑提酒馆买一筐炒栗子，谢谢你。”
姜道隐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恶寒，手却诚实地接过那袋银子：“小姐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了？我有点不习惯，你还是变回去吧，不然我们都害怕。再说，买栗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
“你收着就是了，管那么多干嘛！”薛暮瞪他一眼，他也真是没心眼。
南卡这时候看向次仁，对他玩笑地说：“哥，姜道隐要娶我嫂子了，你赞成吗？”
次仁哼了一声，冷冰冰的。
“哟哟，吃干醋了！”他们一起哄笑着调侃他。
路上，洛桑问薛暮，是她的家乡好还是西宁好，她想了想，还是说：“京师好。”
洛桑很失望：“京师有什么好的？”
薛暮认真地说：“京城的浮华和市井我都喜欢。”
洛桑问：“就像对，呃，你未来的夫婿一样吗？”
“任何男人和京师都没法比。”
洛桑就说：“唉，看来你不是我心中的那个白玛，那朵莲花。”
白玛在藏语里是莲花的意思。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薛暮笑笑，她才不是什么白莲花。
洛桑的笑意很单薄：“你要是飞累了，就停下来，到我们西宁转一转，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薛暮的心中不觉狠狠一搐，像被一把生满了铁锈的钝刀狠狠划过又来回切割着似的，又蓦然荡漾起一股暖意。
她停下来注视洛桑，对他笑了笑，洛桑也对她笑了，薛暮这才发现，这安多男孩的笑容很朴实，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很干净。
他们大约走了两公里，视野忽然开阔透亮起来，一片不大的水塘近在眼前。旺姆飞奔过去，甩脱了松巴鞋走进水塘里。达娃以为水塘很深，赶忙过去拉住她，到了边上才发现，这里的水刚没到脚脖子，于是大家都撒了欢地全部脱了鞋，光脚进去了，连薛暮也不例外。
“这片海子真漂亮，有名字吗？”姜道隐一边惬意地拿脚拍打水花，一边问。
达娃告诉他：“旺姆说这叫天天海，是她给起的名字，就是天天能见到的意思。”说完她又叫道：“啊，我太羡慕旺姆了，我想和她换换。”
姜道隐大声说：“我也是！”
然后央金、南卡、洛桑、旦增、次仁、索朗和薛暮，都说了同样的话。
天天海里面有一种地衣，是一种藻类，旺姆说可以炒着吃，就蹲在那里采摘起来。旦增也说这种东西他吃过，还可以炒鸡蛋，他们就全都开始采地衣，除了薛暮之外。
她坐在从岸边横过来的一颗枯树上，看着脚下那片水，微小的鱼虾需要仔细分辨才看得见，它们在她脚底优游自在。
薛暮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脚丫暴露在卧房以外的地方，被这么耀眼的阳光罩着，感觉欣喜得想落泪。
她不禁小声念起来：“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央金采累了，把手上一大捧地衣又扔回水里，也过来坐在薛暮身边，用脚踢着水面，拍水花玩。薛暮看见她的脚也染了红通通的凤仙花指甲。
她问薛暮带烟袋子没有，薛暮笑道：“我又不抽大烟，你要它干什么？”
央金抬头沐浴着阳光，说：“心里好烦。”
“你有什么可烦的？”薛暮揽住她的肩。
“怎么没有，多着呢。”她笑了一下。
薛暮悄悄问她：“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喜欢姜道隐？”
央金忽然流眼泪了，眉心的悲色如同阴阴天色，凝聚不散，摇了摇头说：“他不属于我们这里。”
薛暮心里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你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央金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等他走了，我过两天就好了，反正我这人没心没肺的。”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薛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感觉自己肩上忽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谢谢你信任我。”
央金一笑，眼中水波波动，又涌出几分清亮的泪意：“反正你迟早也会走的，不是吗？”
薛暮回避着她的目光：“我很喜欢这里，很喜欢你们，真的。”
央金像男子一样托着她的下巴：“我知道，但仅仅是此时此刻，你走了，洛桑会受一次伤害。不过不要紧，我们会帮他渡过难关的。”
央金说完从树枝上跳下去，加入达娃和姜道隐他们了。
薛暮真正怕的，也是自己和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终究会分开。
这个发现让她无比沮丧，并且从心里厌恶自己。央金他们这些朋友甚至准备好为洛桑疗伤，却还是包容了她，她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只觉得那人面目可憎。
你真是一个有勇气在心里乱想却没有勇气真正去爱的人，薛暮无声地告诉水面上那抹倒影。
旦增掉进了水里，全身都湿透了，他只好把藏袍和衣衫都脱光，挂在枯树枝上晾干。
薛暮刚开始还捂着眼睛不敢看，达娃和央金一起把她的手掰开，欣赏她红成番茄果的脸。
索朗听见妹妹夸旦增，立马也脱了藏袍，把衣裳团成一团扔到岸边，然后站在旦增身旁，搂着他肩膀，像是要和他比壮比美似的。接着姜道隐和次仁也加入了，大家起哄让洛桑也脱，他死活不脱。
他们玩到天黑才回去，导致薛暮第二天直接睡到了中午，才拖着酸痛的身子来到塔尔寺，还没进寺庙，就停住脚步。
寺门前站着一家六口，男的看去三十岁左右，女的却有四十岁年纪似的，瘦小干枯，皱纹满脸，头发都花白了。她背上背了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一岁的孩子，两个四五岁男孩，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不过女孩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从眉毛到嘴角，一家人都是当地牧民打扮。
那襁褓中的小孩子一直哭，孩子的父亲突然发脾气对女人说了什么，女人只是满脸焦急和心疼地哄着孩子。
薛暮走过去问了女人一句，女人低声道：“我没有奶。”
“那牛乳呢？”
女人也摇了摇头，一个路过的尼姑停下脚步，对薛暮说：“她们没有牛乳，只能等到地方喂米粥。”
薛暮将随身携带的水囊掏出来：“我这儿还剩点牛乳茶，不知道行不行。”
“可以可以，孩子饿的太厉害了。”
尼姑便打开壶盖，女人推辞了一番也就接过去，一口一口喂给孩子喝，孩子喝了几口，果然不哭了。
这时候，她的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也嚷嚷要喝，女人打了他们俩的屁股，他们就哭了起来，他们的父亲又转过头来大声呵斥，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薛暮又在肩上挎的托特包里翻找一通，找到几块牛皮纸包的桃酥，都给了那两个男孩，男孩接过就吃，女人抢着要还给她，可顷刻间，桃酥都被吃完了，女人一脸尴尬和歉意地对她道歉。
大概是吃饱了，几个孩子瞬间安静下来，薛暮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忽然很同情又可怜她。
“你是一个心善的人。”尼姑对她说。
薛暮笑着没有说话。
“如果我不出家，也会像她一样。”
薛暮惊讶地看了尼姑一眼，她道：“嫁人要是嫁这样的人，”她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孩子父亲：“还不如把一生奉献给佛祖。”
薛暮看见尼姑的手又细又长，指甲干干净净，不免仔细打量她，这才发现她眉目清秀，如果不是剃光了头发，看上去应该和旺姆的长相不相上下。
男人已经站在了远处，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像是在生气，女人则带几个孩子去附近草丛解手，在她给一个儿子提裤子的时候，背上的孩子差点掉下来。尼姑赶忙跑过去帮忙扶住，那男人看见了，却也不过来帮忙。
薛暮走过去问那男人：“阿叔，你们是湟中本地人吗？”
“不是，家是湟源的。”男人生硬地说。
“那来湟中干嘛？”
“她脸上的疤，给看看。”男人说话很生硬。
“这疤怎么弄的啊？”薛暮看向男人的大女儿。
“狼抓的。”
“可怜的小姑娘，要治很久吧，你们那儿医官多，湟中也有吗？”
“湟中便宜。”
薛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男人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我说不治，她非要去，唉，把家里羊都卖了，日子不过了，败家的。”
薛暮不知道如何回应，连表情都要绷不住了，那女人听到丈夫骂她，往男人那边看了一眼，男人就立刻吼了她一句什么，女人低下头再也不敢看。
“不管怎样也得治啊，女孩家的脸是大事。”薛暮忍不住劝到。
男人哼了一声，独自踱步到附近的小河边阴凉地坐下了，两个男孩要找他玩，他也将儿子们呵斥走了。
这时候，寺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周围几乎所有喇嘛、正在干活的札巴、甚至在磕长头的香客都围聚过去，很大的阵仗。
很快薛暮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云吉活佛竟然出了正门，身后跟着一个管事喇嘛、一个扎仓群则，一袭寻常绛红色袈裟，端庄地站在那里，开口依旧是庄严的协萨：“前面出什么事了？”
“摄政仁波切！”男人见到云吉，赶紧双手合十恭敬地施礼，然后就和他倒苦水似的倾诉缘由。
女人襁褓里的孩子又开始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不论女人怎么哄都不行，云吉走过来看了看，就说：“是穿的太多了嘛，给他脱掉两件就好了，别给孩子捂坏了。”
薛暮心里想着这活佛还真是什么都懂呢，女人听了这话，立刻给孩子脱掉一层氆氇袄，孩子还是哭，云吉又看了一会儿，眉头皱着，唇线也抿得很直：“来，让我试试。”
他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把他面朝下抱着，让孩子趴在他手臂上，嘴里还轻声哄着，孩子果然哭声小了一些，连管事喇嘛都不可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不哭了吧。”云吉抬起狭长的眸子，“小孩子肠胃不好，这样抱他就舒服。”
薛暮忍不住笑了：“您这出家人，懂的还真多。”
“嗯，那是，什么都要懂一点，年轻人要好学，不能总是半途而废。”这番话很明显是点她近几日禅修、学经的懈怠。
薛暮讪讪一笑，见云吉唇角轻扯了一下，快到她都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很快他就恢复庄严肃穆的神态。
这会儿薛暮怎么看都觉得，他就像一个热心肠的邻家哥哥。
片刻后，那孩子在云吉手上睡着了，女人双手合十谢过他，轻轻接过孩子，走到一边去了。他示意管事喇嘛跟着他们，看看有无不妥。
“走吧？”看到薛暮的视线依旧追随着一家六口，云吉出声提醒，“你的湄姐姐还在等你呢。”
“唉，那个女人太可怜了。”薛暮边走边和他说，“摊上这么个丈夫，生了这么一堆不懂事的孩子，日子也太难过了，换了别人可能就直接……”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喂，”云吉突然转头看向她，脸色稍沉，“想什么不都不要想到死亡，父母养一个孩子养那么大，受他这个痛苦，他就要还的。下辈子，他就要有亲人自戕，他就要去受那个亲人离开的痛苦。说不定就是他的孩子，谁能受得了自己孩子自杀的痛苦？一世一世，还不完的债，永远跳不出这个轮回。所以，千万不能自戕。”
他的语速很快，说话干脆果断，说完之后看看她的反应，又补充一句：“有些事情也是司空见惯，我之前调解过那么多纠纷，最大的感触就是，那些情情爱爱，凡是能让人甘愿付出性命的，都不是什么健康的爱情。”
“啊？怎么突然跳到情爱上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家庭里长辈小辈因为缔婚的争执是最多的。”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见她神情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似的松了口气。
“转世轮回到底是一种什么机制？”
云吉眯着眼思考半天，竟然用婚嫁来形容转世：“就拿女人举例子，今生今世你要好好修习，下一世才能嫁到好的人家去，没有地痞流氓找麻烦，夫妻琴瑟和谐，公婆态度友好，房子宽敞明亮——哎，你能嫁个很好的人家的。但要是不好好修习就惨咯，到时候会嫁给一个三观不合的丈夫，公婆还喜欢欺负人，到处破破烂烂，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样的人家，再想好好修德行，从山沟里出来，就难了。那么一世就比一世更差，恶性循环，永远翻不了身，你懂我意思吧？”
薛暮撇撇嘴：“哦，那你的意思是女人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了？”
“当然不是，你别误会，女人能干的事多着呢，就连领兵打仗也不例外。天竺的詹西女王拉克希米·葩依，率领起义军反抗洋人入侵，战局精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以女性不光是温柔慈爱的，同样是很神勇的。”他滔滔不绝地解释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放不下自我，其实是太患得患失，太在意从前又太担心将来，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公道自在人心。人过一辈子，不需要证明什么，更没什么是一定要实现的。”
“那仁波切，你以后想干什么？”
“当然是延续我的事业了。”他回答得不假思索，踌躇满志。
来到夏达拉康，江湄果然已经在里面抄写经文了。很多时候，薛暮偷溜出去在寺里闲逛，她常邀请江湄一起去玩，江湄一次也没答应过。云吉会默默在内殿长跪念诵经文，她就在他身后一字一字抄录梵文。
果然这次，薛暮还没静虑一会儿，就又趁着云吉闭眼念经的功夫，跑到后院摘月见草去了。
案上博山炉里焚着沉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活佛的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炉的轻缕一样，缥缈若无。
江湄用耳语般的声音轻轻问：“上师也喜欢中原的沉香么？”
他念完整篇经，才回答道：“大乘礼佛都用沉香，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年轻香客倒是甚少用此沉郁之香。”
“小女有时点来静一静心，倒觉得比甜腻的安息香、蜜合香、百合香要好。”
云吉微笑：“不错，人生难免有不如意事，懂得及时排遣就好。”
二人一时无话，江湄便主动把自己写的字奉上，云吉翻阅她写的字，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还缺几分大气，不过也算得上好了，终究是心念还杂的缘故。”
不过轻描淡写几句，江湄的脸便羞红了，窘迫得很。她的字一向是颇为自矜的，曾在烛火惺忪、少女心事之时书过一阕秦观的《鹊桥仙》。田姨娘曾经也说过她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上师能左右手同时书写，羲和妹妹的行楷也写的行云流水，小女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带过：“她的行楷确实好，只是太过追求速度，反而失了端庄和韵致。”
江湄道：“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练出来，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羲和说她以前在京师，每日练字下的功夫不少。”
云吉的目光往窗外一瞥，又即刻收回来，颇为感慨：“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写字，修行的事，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汉籍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倒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难得的。”
“小女明白，多谢上师教诲。”江湄细细体味话中深意，那样带有女儿家柔婉的轻音，清越宛若天际弯月，仿佛是带着花香的月光，静谧而安详地散开四周难以入鼻的气味，静静弥散。
云吉不禁抬眸，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