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吉最后还是带她去了他自己种植花草的后园。

    尚未进到后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园中的积雪并未有小札巴扫除,刚停了雪,冻得还不严实。羊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园中一片静寂,只听得踏雪而行的声音。

    三人一前两后走着,雪后的阳光虽无多少暖意,但与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多日来的积雪更是将园子映得白光夺目,恍若行走在晶莹琉璃之中。偶尔有树枝上的积雪坠落至地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越发衬得周遭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此时积雪初定,间或有几株蜡梅正开得繁盛,后面藏着一株白梅。

    那蜡梅素黄粉妆,色如蜜蜡,金黄灿烂一树,加上梅枝间新雪相衬,呼吸间只让人觉得清芬馥郁,冷香透骨。

    薛暮不觉深吸了一口气,云吉察觉,随口问道:“你很喜欢梅花?”

    薛暮伸手攀住一挂蜜冻似的花枝轻轻嗅了嗅:“不是,但我觉得腊梅是梅花里最好看的。”

    梅枝间投下的疏影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虽好,却是残的。

    冬寒森冷,白梅寂寞地开着,江湄只顾望着白梅出神,薛暮见了,便笑问:“湄姐姐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寻梅,都是寻的红梅,你偏要去看白梅。我倒不信了,白梅隐在白雪之中,只看得清黑压压的枝条,有什么好看的?”

    江湄披着一件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伸手接住一点纷飞的雪花,泠然道:“白雪黄梅自然有艳烈清朗之美,为人赏叹。但白梅隐藏白雪之中,只凭花香逼人与清寒彻骨稍做分别,世间的美,若不细细分辨,轻易得来又有何意味?”

    薛暮目中闪过一丝顽皮笑色:“看来湄姐姐是喜欢这种细细分辨的。”

    江湄正了正领口绒绒的毛球,颔首道:“很多事若不细辨,便只能看到雪隐白梅,自然不觉得美。只有走近细观,不被表象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

    江湄盈盈的身姿在冬日寒雪中看来,越发显得高洁冷清,有着冰雪般寂寞高雅的神情。也恰如她本人一般,一眼看去是极艳丽鲜妍的,相处了才知道是那样孤清的性子,恰与这冬雪寒花一般。

    “可惜凡事太过清奇,终不容于世长久,所以,还是不喜欢吧。”她放开手,轻巧地笑了一声。

    那白梅香味本是最静心的,可江湄腔子里的一颗心却扑棱棱跳着,像被束着翅膀飞不起来的鸽子。

    她的话愈发说到薛暮心坎上,她不禁眼圈一热,连忙别过脸,把目光随意投到近处的大蓬舒枝傲立的白梅上,枝上承了脉脉积雪,花蕊花瓣越发显得冰清莹洁依然,不为尘泥所染。

    江湄又道:“这白雪白梅极美,但黑黢黢的枝条却实在是太点眼了,若换作是我,一定用白漆将它全涂没了,那才干净呢。”

    云吉听这话在点他,不由笑道:“原来江小姐不止快人快语,更是心思果决。只是‘欲速则不达’,凡事不急才能好呢。”

    薛暮听他们聊着,便揽了裙子攀到腊梅树上去折花,云吉和江湄担心她摔了,在下面望着。

    “这个骨朵是不是最多的?”薛暮攀着枝桠问。

    江湄无奈,敷衍道:“好看,你快下来吧,当心别摔着。”

    薛暮果真折了一枝朵朵指甲盖大的腊梅,剔透如玉,透过梅枝间的缝隙,对上江湄羡慕又有些出神的目光。

    仿佛暮春里迟迟未开的花苞,忽然一阵春风至,便张开了重重心瓣,露出一点杏色的蕊。身边有花朵熏然的陶陶气味,好像一整个春天的,都留在了身边,迟迟不去。

    薛暮把腊梅捧在怀里往回走,回头一看,三行脚印并排,三行平行线延伸,心里突然起了个主意,对云吉说:“仁波切,你去前面走。”

    他有些疑惑,还是听话地朝前走,薛暮让江湄跟着他的脚印,僧衣被风鼓起,斜斜投射来的阳光剪出一个寂寥的暗红背影。

    云吉走了一段便停下,转回身,侧脸有着清隽的轮廓,被淡金色的朝阳镀上一层光晕。江湄差点撞上他,赶紧稳住身子,走到一旁。

    “看,你们两个本来是两行平行的脚印,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交集,却因为机缘,重叠在了一起。”

    她看着两行脚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过一年前她还在千里之外的樊笼里勾心斗角,不由摇头叹息:“所以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觉得,能跟上师结识,是佛祖之意。”江湄的浅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暖而轻地起落。只是含羞带怯的眼神,根本不敢向云吉瞟过去。

    她脸上的细小绒毛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样年轻美好的样子,令薛暮又喜欢又羡慕。同时,她也立马看出了端倪,女人总是这样,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已,这种情感根本无法抑制,连江湄也不例外。

    薛暮终于明白了,真正令她着魔的东西是什么。那是由一种非理性的迷恋、贪恋引起的庞大混乱的杂念,来自青藏高原的自由,只是以云丹多吉为载体,真真切切地输入到她的血液中,这种杂念扰乱了她的心神,使她陷入无边的情感旋涡。

    《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对唐三藏情深意重,深情款款,三藏也未尝没有动过凡心,只是他是得道高僧,知道掩饰和控制自己的情感,凡念生起的一刹那,他看到的是罪过,一刹那闪现的火苗立刻被毫不犹豫的熄灭,这就是圣人跟凡人的区别所在。凡人大多数任大火烧身也在所不惜,大有“飞蛾扑火”之惨烈。

    过后的几日,她随江湄一起,每天跟着云吉诵经、坐禅,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云淡风轻,心绪确实平和不少。许仙都能在金山寺下出家,自己又有何不可呢?她甩了甩头,懒得去想,就算度不了,好歹也把夏达拉康看了个遍,里外里还是赚的。

    看着笔下的字越来越淡,薛暮抬了抬手,正要蘸墨,忽地瞥见桌边已然厚厚一叠,不禁有些欣慰地搁下竹笔。站在窗子边活动手臂,吹着阵阵清风,看着天边飘着的一丝云,心头顿时柔软得如一缕棉絮。

    江湄的父亲是正三品汉族官员,她十岁就在西宁定居了,在塔尔寺上香的途中遇到云吉,常与他一起探讨汉家诗词歌赋,也会问他关于佛经上的问题。

    若说在达娃他们的眼里,云吉就是个洒脱张扬却很讲情义的少年郎,那在薛暮看来,江湄就是巨象的冷美人,高冷而纯洁。凭心而论,二人简直不能再般配了。

    匆匆翻了几本佛经,薛暮摊开在案上,仔细地浏览一遍,经过这一年的摸打爬滚,她已经能看懂部分藏文了,只是佛经太过晦涩,就只能看懂一小部分。

    正抄着经文,耳边一阵脚步声传来,薛暮提了提眼,手下还是不停地继续写着,可眼角已经瞥到那绛红色的袈裟了。尽管表面还算平静,可精力却已经无法集中了。

    眼风跟着他一路走近,直到停驻在书案前,他侧着头,仔细看下来。薛暮握紧指下的竹笔,慢慢地收回心神,重回于纸上,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抿着。

    凝神写完一页,她干脆放下笔,打算先发制人,拿起金东纸来往他面前一伸:“怎么样?还不错吧?”

    云吉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下,伸手接过去,凝神看一会儿,却只是淡淡道:“不是太难看。”

    薛暮哼了一声,一把将纸夺回来,自己花了老半天弄的东西,难道就这么吝惜几句溢美之词?

    他见她一脸别扭,忽然浅浅一笑,薛暮顿时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他取下她手里已有些皱了的金东纸,重新在案上铺好,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这个字不该这样写,你过来。”他手握竹笔,头也不抬地说。

    薛暮走过去,他这才将目光从案上收回:“藏文与汉字不同,不该是一个写法的,来,你看着我写。”

    薛暮微不可查地失望了一小下,她还以为他是要手把手教她写字呢……打住,她勒令自己停止想象,注意力集中在纸上。

    看着那笔风与她相异的字迹跃然纸上,她突然清醒了些,明白了一旦出现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这几日的修行就已经毁于一旦了。

    “你找找咱们两个的字有什么不同。”他教得很认真,垂眼看了看书案,又侧过头看向她。

    “我的太圆太宽了,你的是窄的,像,像,我知道像什么了,像洋文!”

    云吉顿时眼睛一亮,饶有兴致地问:“你学过洋文?”

    “一点点,”薛暮捏紧两根指头比划,“认识几个词而已,洋文、倭文、高丽文,我都多少接触过一点,但不精通。”

    “所以是学着玩的,”他点点头,帮她总结,“其实你的语言天赋不错,学得快,但忘得也快,需要重复滚动着巩固。”

    薛暮刚要说话,又听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罢了,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太大期望。”

    “……你这仁波切,年纪轻轻,嘴巴倒挺毒。”

    “好了,逗你玩的,去静虑吧。”他板住面孔,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考虑到盘跏跌有一定的难度,云吉也没对她做这个要求,所以薛暮就在禅床上简单盘了腿。往日能闭目静虑,可今日知道他在身旁,不禁有些心神不宁。眼睛闭了一会儿,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他静坐在檀木靠椅上,偶尔望向窗外,偶尔眉头轻皱。神情依旧平淡,一如往常。

    额头慢慢见汗了,微风拂过,脖子有些痒,本来静虑是不该动的,可这妖风偏偏吹得她奇痒难耐,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挠一挠。刚想伸出手,却忽地感到眼前一暗。虽是闭着眼睛的,但因为正对着窗子,这点光线变化还是能感觉出来。

    “呼吸又乱了。”

    一股藏香与沉香混合的气息袭来,薛暮蓦地睁开眼睛,见云吉正低头看下来,眸色沉沉的。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呼吸有些粗重,在这屋子静谧的背景下,显得就更加紊乱了。

    她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会弹扎木聂吗?”

    他眨了下眼睛:“不会。”

    “牛角胡呢?”

    “不会。”

    “弦子?”

    “也不会。”

    “那,铜钦?”

    “这我倒是吹过,”云吉很邪性地一挑眉,“怎么,你也想学?”

    “当然不,哪有女孩子学这个。我还挺想学吹鹰骨笛的,寺里有……”她突然想起僧人不得参加歌舞场合的戒律,适时改口:“擅长吹骨笛的香客吗?”

    “我也会,你跟我学。”他说这话的时候,凤眸微微上挑,带着说不出来的痞气。

    “你不是不能参加这种娱乐性的活动吗?”薛暮很认真地问。

    “偷偷学还不行了?”他的神情莫名有些委屈,“好了,既然你不能静虑,就回家呆着去吧,你为什么怎么从早到晚都有那么多问题?”

    “你嫌我烦?”她一改平日的随和,脸上的笑容敛去,定定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烦。”云吉偏迎难而上,一边继续在金东纸上画着什么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但也不喜欢就是了。”

    薛暮气结,咬牙切齿,可最后又只能无奈离开。堂堂一个大活佛,说话竟然这么欠扁,偏她又对他没辙。

    她刚下禅床要走,就听到他忽然说了句:“那个姜道隐是你的朋友吗?”

    她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他紧锁着眉,沉默半晌,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对他好点。”

    见她十分疑惑地歪头,云吉吁了口气:“让索朗他们都对他好点儿吧,那孩子挺可怜的,别总是怼他了。争取让他多找找自信,你们也积点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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