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藏历春节期间,木耳涨到四十个茂哈,几乎所有采木耳的人家,存货都脱手得干干净净,哪怕是挑木耳时筛选出来的碎渣子,都卖到了十个茂哈。

    胖管家反反复复对上门来打听的人说:“真的没有了,真的不骗你们。”

    可没人相信,总觉得他们是在屯货抬价似的。

    “四十行不行呀,四十五行不行,就求您了,给您算五十整!”

    到了这时,木耳的用处恐怕已不是用来吃了吧,作为礼品和一种时髦的消遣物,它的价值早就已高于五十个茂哈了。

    外面大地方的人总是有着比他们更灵活而又更繁杂缜密的心思,木耳被用来进行着秘密的交流,最终流传到一个与木耳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他们千里迢迢来买木耳,走进庄廓昏暗的迎客房,一声一声急切地诉说,失望地长久沉默。

    门外也有人在说木耳的事,他的神情在夜色里看起来神秘而别有用心。胖官家一打开门,他就停止了声音,但他还是站在那里不走,整个庄廓涌荡着不安的漩涡。

    木耳的世界终于疯了,伴随着木耳的狂躁,爆发了牲畜的大规模瘟疫。薛鼎臣告诉薛暮,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新类型的瘟疫,薛暮知道它是与木耳一样的最新入侵者之一,大批牛羊拉去活埋,山上的人不准下来,山下的人不准上去。

    从西宁办事大臣衙门发出来的封山令,政令由办事大臣达鼐和宗教首领、摄政活佛云丹多吉共同签署,庄廓所在的那一片全部封山戒严。

    所幸达娃家的牦牛、山羊、绵羊、野驴等牲畜都放养在鲁沙尔镇的南山区,没有被波及。

    山里已是一片混乱,里面所有的人都急于下山,抢劫的消息不时传来。据说就是那些逃荒到这里的内地人干的,他们以为他们来到了一个没有秩序的地方——而实际上似乎也是如此。

    这深山里的稀薄社会的确从没有过被明确监督着的秩序,一切靠心灵的自我约束。那种人与人相互间、人和自然之间的本能的相互需求所进行的制约是有限的,却也是足够的。

    可那些人并不,他们在有钢铁秩序的社会中尚无可躲避地遭受到了伤害,更别说“没人管的地方”了。

    他们下不了山,木耳脱不了手,换不到钱,买不到食物,活不下去,于是就抢。

    这一带驻扎的帐房大多是把羊□□给别人寄牧的家庭,羊群已经到了后山边境上一带,碉房里只有老人、妇女和儿童守着家里的牛群,生产一些乳制品。

    那一阵子弄得大家都恐慌异常,一下子觉得无所依附,这深山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从抵御,无处躲避,深山里的安宁其实是一种多么脆弱的安宁啊。

    牲畜继续被残忍地处理,湟中彻底与世隔绝了。

    薛暮被母亲派人接回了家,轻易不敢再出门,窝在案前处理官寨里的要事和收支账簿,闲来就做些香丸备用。而每当站在四合院的门口远眺,看到四野仍然寂静浩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并且将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似的。

    薛暮想到那呼啸的森林某处有木耳,它们因为再无人打扰而正肆意漫延着,可是她只能这样站在四合院门口,抬头往那边长久地看。

    那一年生意简直没法做,失去牛羊的牧人很仔细地支配着拿到手的一点点很少的补贴,康川街里的商店生意异常惨淡,什么都卖不出去。虽然云丹多吉也组织了西宁的各个寺庙布蓬施粥,但是依旧杯水车薪。

    云吉赶在冬天来临前就快马加鞭回到了塔尔寺,最近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他听说采木耳这个头是姜道隐带起来的之后,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几个叫过来好一通训斥,像书院里老先生骂毛孩子似的,连索朗和达娃的父亲占堆都被找来商讨对策了,这就足以证明事情的严重性。

    而拾木耳挖虫草的队伍在去年下山前就分成了几大派,具体怎么分的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彼此之间有仇恨。深山里出事的传闻不断,这传闻中的的确确发生的事情就有两三茬,受伤的人永远残废了。由于情况混乱,聚居的人又多又杂,少了一两个人根本看不出来。

    今年的边疆防卫也紧张起来,经常有穿胖甲的官兵来检查户籍。

    转过一堵破房子,断墙那边隐约传来话语:“怕什么,他们有燧石枪,我们也有……”

    河边的树林里堆满了垃圾,而老早以前,这里寥寥无几的居民们能产生出来的垃圾主要只是煤灰和柴灰。在更早更早以前,薛暮听说煤灰和柴灰也是有用的东西。那时,万物滴水不漏地循环运行着,那时候的世界一定是无懈可击的。

    所有伴随着木耳到来的事物,在终于感觉到它的到来时,它已经强大了,已经不可回避了。

    雪渐渐化了,河流澎湃,又一个春天到来。桥头通路的那几天,背了青稞饼子、糌粑、锅碗和铺盖行李的人们接连不断向北去了。彼此间有深隙巨壑似的,谁也不靠近谁,谁也不搭理谁。沉默而紧张。

    那些靠采木耳为生的穷苦人过去又是怎么生活的呢?在那些没有木耳的日子里,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的希望的日子里,那些过于简单的,那些不必执著的,那些平和喜悦的,那些出于一种类似于“侥幸”心理而获得深深的满足的,还有森林山野的美好的强烈之处。

    永远强烈于人们情感的强烈,他们曾在其中感激过、信任过的,几乎都要忘了,森林里除木耳之外的那些更多更广阔的。

    但是,就在那一年,木耳产生后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再也没有木耳了。

    像是几年前它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又突然消失了,像是从来都不曾有过一样地没有了,森林里曾经有过木耳的地方都梦一样空着,真的什么也找不到了。

    大风吹过山谷,森林发出巨大的轰鸣,天空的蓝是空空的蓝,大地的绿是什么都不曾理会过的绿。木耳没有了,从此森林里的每一棵倒木再也不必承受什么了,它们倒在森林里,又像是漂浮在森林里。

    忘了那一年里别人都是什么样的反应,薛暮走进明亮的白昼中,沿着湟水散步,走得很边很边。河边堆积的烟灰和生活垃圾仍然在一日日地蔓延着,越堆越高,薛暮忘了那一年别人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因为从此再没见过他们了。

    费了极大的努力而凝聚起来的生活突然间破裂了,依赖这生活的人也四散而去了,但生活还在继续。这里纵然已成废墟,但仍然还在自己的惯性中有所坚持着,还是离世界那么远,薛暮还是一个人也没看见,只看到他们日渐浓重的生活痕迹遍布四周。

    在她心里,有种种如同木耳的萌发一般微妙神奇的想法,那么她就开始幸福了吗?她开始有所洞悉了吗?当发生在远方的每一件不可思议的消息传到深暗的庄廓里时,就会成为自己曾经在某处亲身经历过的情景似的。

    薛暮表面上一点也不吃惊,但其实心里因为还是什么也不能明白而悲伤不已。

    这些就不去说它了,说木耳吧,木耳再也没有了,其实,人们对木耳的了解是多么浅薄啊。

    木耳没有了,他们加以它的沉重的愿望也没有了,生活在继续,看起来只能这样了,但却是永远不一样了,更多事物分秒不停地到来,并且正在加速。

    最巨大的变化就是种种巨大的变化都开始无影无形,几乎无从感知。木耳没有了,但“拿布香茂”这个新生的词汇将继续流传,直到与其他所有的理所当然的古老词汇没什么不同。

    木耳没有了,总有一天,它的这场“没有”也会让人觉得其实并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那一天薛暮一个人走进森林,看到浓暗中闪烁着异样的清晰。她走了很远,看到前面有人,那是央金卓嘎,她还在找,薛暮远远地一眼就看到她手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朵木耳,那是整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朵,静静地生长着,倾听着。

    但是央金没有发现。

    她在那一处反反复复地找,还是没有发现。后来薛暮又看到她脚下的苔藓上有蛇,也如同木耳一样静静地伏着。薛暮不敢叫出声来,只好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之后,央金才出于失望而渐渐离去了。

    薛暮回到落雁庭,叫宝蟾备了鸡舌香八钱,甘松三钱,零陵香一两半钱,霍香一两半,全部研磨成粉末,再加入蜂蜜,搅拌均匀,揉成泥团,反复捶打,醒香半个时辰,搓制成泥球,用细粉裹衣。

    她派两个婆子将一盒香丸送到庄廓,这份灵犀香是用来感谢央金对木耳买卖的付出、以及把鹰骨笛赠给自己的情谊的。

    在青藏高原的冬天,老人们的冻疮常常复发,摄政活佛就请了湟中几乎所有藏医,沿着塔尔寺门前的长街,挨家挨户地敲响人家的房门,上门医治。

    云吉拿了很大一包青稞蛋酥给薛暮,要她去发给磕长头的那些人们,自己则绕着塔尔寺磕长头。

    塔尔寺磕一圈长头,一圈下来要花大约一个时辰,他三步一磕,虔诚庄严又卑微的匍匐在塔尔寺转经路上的人们的脚下。

    云吉做这些时,江湄一直陪在他身边,她所有的柔情毫不掩饰的透过那双柔婉的桃花眼,每分每秒在他身上流淌,她整个身心都想要奉献给他。他要是稍微有点累的样子,她都希望自己上去代替他磕头,他要是说口渴,她马上就接过管事喇嘛手中的猞猁头银杯,打开盖子亲自递到他手里,已经把他据为己有了。

    初见那天,江湄就觉得,自己的一切绝代的风华、横溢的才情和满心的梨花般的眷恋终于有了可以寄托、可以倚赖的对象。

    可这是这份绝望的恋情,他的世界跟她的世界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平时都是由小札巴们给铜钱,这次要发点心,这很有意思,薛暮欣然接受了提议,在塔尔寺转了一圈后还剩了一大半。云吉告诉她,要把蛋酥全部发完,绝对不能剩下。

    薛暮很奇怪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听从了他的指令,就这样为了把蛋酥发完,她转了七八圈,腿都快发抖了。

    云吉让扎仓群则陪在她身旁,薛暮发蛋酥的时候,有很多人对她投去友善的目光和笑容,更有一些人笑眯眯地对她竖起大拇指,薛暮觉得很不好意思。蛋酥不是她做的,原本她也未曾自觉的想过要发东西,这一切都是他给她的指引,旁人对她的赞赏让她承担不起。

    薛暮惭愧,她远没有人们看到的这样有爱心,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完成云吉给她的任务,她根本没自觉想过要做食物分发给那些辛苦的磕长头者,她的思想远没有上升到对磕长头者无限慈爱的境界。

    薛暮没有,她还差得十万八千里远,这一次的经历,让她心灵上有了质的飞跃,勿以善小而不为。

    她得承认,云丹多吉不露痕迹的把她一步一步带入佛门,带入光明地带,同时也毫无意识的把她带入了情感的旋涡。

    最近晋美忙于做酥油花,已经很久没出过札巴大院了,薛暮闲来无事,在吩咐婆子丫鬟们洒扫落雁庭时,从京师带来的书箱底翻到一张以前写的手稿,竟是十四岁的时候所作:

    《桃源行》

    渔舟逐水爱春山,两岸桃花夹古津。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神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知仙源何处寻。

    读完之后,薛暮不禁讶异自己以前思想的深度,如今看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所写,现在的自己满脑子都是怎样立足这样的人间俗事。

    大概在那样的少女时代,精神世界其实比成年人丰富多了吧,所谓少女的烦恼,总是莫名而深刻的,彼时薛暮似乎又离自己的内心更进了一步。

    如今已满十九岁的她再回头看,才猛然惊觉,这哪里是改变,明明就是一脉相承。原来那时的她就对武陵人所寻的桃花源有强烈的探索欲望,以及对轰轰烈烈的男女情爱的渴望。

    尤其是那句“春来遍是桃花水,不知仙源何处寻”,更把那时对未来姻缘的憧憬与期盼勾勒得淋漓尽致。

    她不禁感慨时间之手的神奇,它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让一个人发生巨大的改变,有时变得面目全非。

    现在的薛暮,星星点点、朦朦胧胧的爱的火苗已经悄悄在心头点燃。她的感情犹如孤寂的沙漠,荒无人烟,面对如雪山雄伟、圣洁的活佛,她理所应当地把自己的杂念封锁起来,与他隔绝。

    来到青海,来到青藏高原,这里有雄伟的建筑、华丽的装饰、千姿百态神色各异的佛像、金壁辉煌的灵塔、精美绝妙的壁画,殿堂里摇曳的明亮的酥油灯,五体投地磕长头的藏民,他们视佛教为生命的坚定信仰、藏传佛教的博大深精以及神秘色彩让她大开眼界。

    薛暮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努力睁大好奇的眼睛,贪婪的想把这奇特新鲜的一切都揽入眼中,她想了知一切,来填满她求知的欲壑。

    佛教认为有情万物都有轮回,存在前世、今生、来世。也许当下的好感,是前世里已经种下的因,到了今世,变成私心的果。

    有时薛暮会在寂静的夜里幻想,来世是什么样子,她会投胎到哪里,他会投胎到哪里,他们还会再见面吗?她能认出他吗,他能认出她吗?如此辗转反侧,当然夜不能眠。

    她对自己执着的样子感到怒己不争。

    每天的不期而遇就是所谓的缘份吗?从天而降,不,应该是从前世降下来的吧,否则,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么放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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