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哲蚌寺内，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措钦大殿外的空地上，一群身形魁梧的红衣僧人席地而坐。每个人的脸上均神色肃穆、沉重，强抑的悲愤黑云一般笼罩在人群的上空。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降到了零点，蕴藏着一场一触即发的雪崩。
寺门外，闻讯赶来的人群望穿秋水地朝布达拉宫的方向张望着。那里，他们爱戴的六世达丨赖，此刻已沦为阶下囚的仓央嘉措，被康熙的使者和拉藏汗的军队押送着，正向这里逶迤行来。
沉默的人群忽地起了一阵骚动，如同平静的海面上掠过一阵腥咸的海风，一股巨大的浪头自海底暗暗涌动起来。
押解仓央嘉措赴京的一行人走过来了。护卫队的后面，长长的送行队伍绵延了两里地。那是从布达拉宫一路跟随而来的信众。一路上，还有人络绎不绝地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潮水一般漫延在大街小巷，阡陌田畴之间，塞满了自布达拉宫至哲蚌寺的道路。
几十年后，站在哲蚌寺外，薛暮还恍惚置身汹涌的人潮，身不由己地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推动着，涌向那被押解而来的年轻活佛。
她感觉到身侧倏然卷过的飓风，裹挟着惊雷的力量，迅速越过人群。那是哲蚌寺的高大僧兵，二十余条彪悍的藏族汉子，像一群闻到警讯的藏獒，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击，向押解的队伍直冲过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猝不及防，卫队被冲散了。仓央嘉措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一股大浪簇拥裹卷着，涌进了哲蚌寺的大门。
寺门很快关闭，人群像海水一样，涌向紧闭的寺门，很快就灌满了卫队与寺门之间的空隙。
隔着人群的海洋，惊慌失措的护卫队伍眼望紧闭的哲蚌寺门，一筹莫展。
领队的蒙古军官策马欲上前，人群铜墙铁壁一般拦在他的马前，被惊的马突然直立嘶叫起来，将马上的人狠狠地摔了下去。
对峙继续着。
西边天空收拢了最后一缕天光，暮色四合，哲蚌寺内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来。寺门外，没有一个人离开，人群静默着，在浓黑的夜色里，如屹立在黑浪中的巨大礁石。
天亮了，天黑了，又一天过去了，对峙的情形依然。哲蚌寺僧人将仓央嘉措藏于寺内甘丹颇章宫中，上百武僧则全体肃立寺门，与不肯离去的信众一起，与寺外的蒙古军队枕戈达旦，眈眈相向。
拉藏汗闻报，极为震怒，立即召集大队人马，亲自披挂上阵，杀气腾腾直奔哲蚌寺而来，全副武装的军队将哲蚌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入夜，上千僧众守护在寺门前，面对如狼似虎的蒙古军队，没有一丝一毫退让的意思，暴怒的拉藏汗下令军队强行冲向寺门。
空气紧张得要凝固了，一场血腥的冲突眼看就要上演。
突然，紧闭的寺门缓缓打开了，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剑拔弩张的军队和人群同时一震，几千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洞开的寺门。
黯淡的酥油灯光照亮了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仓央嘉措手捻佛珠，沉着地跨出哲蚌寺的大门，他的身后，是脸色沉凝悲愤如水的哲蚌寺众僧。
人潮自动地向两旁散开，让出一条道来。仓央嘉措步伐从容，缓缓走到拉藏汗的马头之前，目光如炬地注视着拉藏汗：“我跟他们走，不要用你的刀弄脏了这块圣地！”
然后转身向泪流满面的人群深深鞠了一躬，走入了押解他的蒙古军队。
人们说，仓央嘉措离去之后，拉萨城里所有曾热恋过他的女子，都将自己的房子涂成了黄色，作为永远的纪念。
历史没有给爱情留下位置。但传说从来都不会忘记，一个叫作达娃卓玛的美丽女子。
在藏地，达娃和卓玛的名字随时随地都可以碰到。这是藏族女孩最爱取的名字之一，达娃代表月亮，卓玛代表仙女。像月亮一样纯洁，像仙女一样美丽，它们寄托着美丽多情的藏族女孩最善良的愿望。
人们说，仓央嘉措最爱的女子达娃卓玛，在一夜之间，被察知真相的阿爸强行带回故乡，随即远嫁他乡。
她去往了哪里？在她的一生之中，可曾无数次地回想起玛吉阿米的这一段歌者生涯，回想起这一段多情缱绻的时光？她可曾知道，在她离去之后，在布达拉宫的深宫，怀念她的情歌像龙王潭的泉水一样，日日夜夜低吟不止——
“在这短短的今生，
这样待我已足。
不知来世少年时，
我们还能不能会晤。”
在玛吉阿米酒馆，薛暮邂逅了一个叫的拉索向导。他曾陪同一个研究藏族民歌的汉人去往山南琼结采风，他们去往的古老村落叫作雪村，这个村子千年前曾是雅隆部落的王城，村北有青瓦达孜城堡，村南有吐蕃赞普的墓地。雪村静静地卧在温暖的阳光里，像一个豁达无言的智者，也像一个沉默千年的谜语。
雪村的老阿妈说，琼结姑娘达娃卓玛的家就在雪村的北面，叫作班久夏。班久夏的后人，男的彪悍英俊，女的聪明漂亮。
老阿妈说起达娃卓玛的故事如数家珍：“你不知道吧？五世达丨赖阿旺罗桑嘉措也是我们琼结雪村人呢，他登上达丨赖的宝座以后，为了在红山顶上修一座西藏最高大巍峨的宫殿，从前后藏各地征用了上万的民工和匠人。就连他的故乡琼结，也被征调了好几十个工人，班久夏的达娃卓玛也在其中。美丽的卓玛有一副百灵一样动听的歌喉，经常为乡亲们唱歌解乏。人们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一直在红山上不停地劳作，家里的老人小孩饿了病了也没有人照管。秋天到了，地里的庄稼成熟了，没法回去收割，只好烂在地里，人们的心里痛苦极了。聪明善良的达娃卓玛想，一定要让达丨赖知道乡亲们的苦楚。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忽然从红山顶上传来一曲天籁一般的歌声，响彻拉萨的夜空。”
“哲蚌寺的达丨赖喇嘛也被歌声惊醒了，他听出来了，那是他故乡琼结的乡音，歌声里充满了苦涩的期待：
‘我们是琼结雪村人，
我们是达丨赖佛爷故乡的人。
我们是破陶罐里种大蒜的人，
我们是从天窗里晒太阳的人。
我们是靠十个指头养活嘴巴的人。’
歌声深深打动了五世的心，第二天，他就找到了琼结雪村人的工地，找到了唱歌的达娃卓玛，询问了乡亲们的苦情，让他们全部回到故乡，并从此免除琼结乡亲的全部差役。
勇敢的达娃卓玛从此成为了琼结人的骄傲，在全西藏都出了名，人们传说她是白度母的化身，专为救度琼结人的苦难才降生在雪村。
玛吉阿米的烛光摇曳，薛暮说，你讲的达娃卓玛显然不是六世的情人达娃卓玛呀。五世修建布达拉宫时，仓央嘉措的胚胎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他笑了，说可不是，我们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雪村的人才不管这个，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她们就是一个人。他们还说，达娃卓玛回到故乡后，嫁入了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家族，生下了很多儿女，但她一天也没有忘记在布达拉宫受苦的仓央嘉措，白天黑夜地都想着他念着他，每当有去往拉萨的人们回到村里，她都要去打听他的消息。
老阿妈说，在雪村，人们都知道她和六世的关系，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人指责她的轻薄浪荡。相反，当地远近的人们却因此对她更加尊敬，哪一家有婚丧嫁娶的大事，都还要专程来请她前往。
据说，七世达丨赖格桑嘉措的父亲罗桑达吉曾经在琼结修建一座寺庙日乌德寺，塑了一尊两人高的弥勒强巴佛镏金铜像。佛像开光之日，罗桑达吉还专程前去拜会了达娃卓玛，恳请她参加佛像的开光仪式，达娃卓玛为了感谢他的盛情，开光那天，专门为佛像供奉了一条自己精心编织的七彩围裙，这条围裙至今被作为圣物装藏在佛像里面。
看来藏族老百姓的佛都对年轻人的风流浪荡甚是宽容呢，薛暮暗想。
拉索却一脸严肃，正色道，民间传说总是善良的，其实真正的佛从来都是民间的保护神，板起脸孔拿起棍棒来的不是神，只是借神之名高高在上的卫道者。
薛暮离开玛吉阿米的时候，八廓街已经上灯了。入夜之后，更多人们正朝这里拥来，像潮水一样涌向拉萨街头这座毫不起眼的黄色小房子。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肤色、语言和宗教信仰，此时在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共同的信仰——爱情。
告别青海湖一年之后，再次回到这块魂牵梦系的土地，回到它无垠草原，茫茫碧水，浩浩长天。
梦里常常回去的地方，叫作故乡。
人是有两个故乡的，一个是出生的土地，一个是精神的原乡。
水是人的母体，人从母腹的羊水中降生，碧水蓝天，从来就是人类的原乡。
青海湖，藏语叫作错温波，意思是青色的湖；蒙古语称它库库诺尔，即蓝色的海洋。这个高原湖泊静静地伫立在海拔三千三百米的青藏高原上，远远望去，海岸线竟仿佛高出地面许多，湖水随阳光的变化呈现出分明的层次，如同神迹。
薛暮常常做梦，徘徊在青海湖的水边，踩着高原湖泊冰冷的湖水，一直走向它的深处。梦见瞬间变幻的天空，在突然而至的一场大雨里，和肥壮的牦牛一起奔跑。
那些梦境，历历如在眼前，她还是那个丰满白皙的女子，在高原的阳光里，面色晒得像红苹果。
今天，终于又站在了这一片水域边，反倒觉得不真实，似乎不过是一场梦游。
这是五月，正是青海湖观鸟的最好时节，站在鸟岛突兀的裸岩上，看众鸟翔集，上下翻飞，似乎年华停顿，薛暮从未曾自此地离开，不过一觉醒转，阳光穿窗而进。
时光的影子，已然失去形状，毫无轨迹。
而其实，这中间已隔了烟水茫茫的一整年。
一批小鸟出生，老鸟死去，埋骨他乡，她今日看见的鸟儿，还有当年的某一只吗？
重逢一片海子，需要一年，重逢一个人需要多久？
傍晚，在悠长的日落时分，跟随几头闲散的牦牛，走上镇子后面的缓坡，缓坡上的沙陀寺。
那一年，就是在这片草坡上，薛暮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图画，那一堆一堆云絮一般散落在草丛中的羊群，沐浴在天边晚霞里，美丽得如同神话。
沙陀寺是环青海湖最大的宁玛派寺院。传说，当年五世达丨赖罗桑嘉措进京觐见顺治皇帝，返藏时途经青海湖，夜宿沙陀之地，由于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又缺饮用淡水，正在束手无策之际，五世的随从在南坡丛草乱石之间，觅得一泓流泉。五世一行离开之际，便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转山转海仪式。从此，沙陀寺便成为宗教圣地，每年都会吸引无数信徒到此煨桑拜佛。
沙陀寺的寺庙占地有四百多平方，拥有僧舍三百余间，原来的大经堂飞檐画栋，赭墙香饰，屋顶饰有金龙、经轮，佛坛香烟日夜缭绕，颇为壮观。
寺外左侧的山坡上有一个大玛尼石堆，一块块黑色的片石层层垒叠如梯状。手工刻绘的文字佛像线条流畅，在微微的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
坐在沙陀寺的夕阳里，看着远处的青海湖，和湖畔草原上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海子，那些蓝色珍珠一样澄净的海子，是大草原的眼睛。看过一万年人世沧海桑田的眼睛，为谁蓄满了咸涩的眼泪？
三百年前的那个扑朔迷离的冬夜，在这湖边，到底发生过什么？二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在正史中的行踪，至此为止，人生落下帷幕。可是那语焉不详的记载，追随他的子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说，镣铐如何能够禁锢得了他？
他是众神之神，人间的帝王拿什么向他问罪？他来去自如，自由无羁，不过像草原上一阵清风，蓝天上的一朵闲云，隐入了长天碧水之间。
历史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满清的历史，语焉不详，不明不白的多。民间的传闻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来自村野山间朴素的众口相传，往往还原的是时间深处的真相。
神山圣湖不语，青海湖的神灵不语。真相，自在人们的心里。
万物生生不息，向死而生。如果青海湖真是他二十五岁之前生命的终结地，那么这里，也就是他涅槃重生之地，是他这一世流水的源头，和故乡。
日落之后，天很快就黑下来，深蓝的天幕上，一点一点闪烁的星子次第出现。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她安慰？
不知道她今夜看见的星光，是穿越了多么漫长的时空来与她相见。
西宁五月的夜晚寒意逼人，入夜后，沁人的地气渐渐从地底、从窗棂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渗进来，钻透厚厚的七八层被褥，慢慢爬上薛暮的脚、踝骨、膝盖。
第二天，薛暮早早起来直奔“大本营”庄廓，邻居家门开着，兽医夫妻俩却都不在店里，薛暮喊了几声无人回应，便自己来到后院。
原来他们在围观生小马呢，除了兽医夫妻以外，还有姜道隐、央金，和牧民一家三口，牧民年纪都不大，他们的小孩子五六岁的样子。
薛暮去的时候，小马驹刚刚生下来，但好像情况不太好，兽医就回家取来一副药包，给马驹上药。
兽医的妻子看到薛暮很意外，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薛暮回答说，这次不是去玩，是去学习的。
女人一边帮着自己的丈夫安抚母马，给它喂草料，一边笑道：“哪有人在我们这儿学习的，这么偏远，有啥可学的？”
小马驹最终没活过来，兽医说是因为早产，他们送来的太迟了，救不活了。
夫妻俩似乎一直在跟牧民说抱歉，牧民两口子并没有苛责他们，还要给他们茂哈。他们坚持不收，推搡了一番之后，那牧民也只好作罢，抱起死去的马驹，牵着母马，带着儿子离开了。牧民的儿子难过地哭了，他母亲一路都在安慰他。
看完热闹，姜道隐和央金一人给了薛暮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带她进到庄廓里。北次房除了多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其他与两个月前别无二样。
窗扇都关着，屋里有一股被太阳暴晒过的木头味道。薛暮在围炕坐下，抬头看见一只小小的八腿蜘蛛正吊在蛛网里，它一直在往上爬，可不知为什么那蛛网总断，它就总是掉下来。
薛暮见那蛛网其实连着一块将要脱落的天花板墙皮，于是站在床上，抓住小蜘蛛，打开窗户，将它放了出去。转回身就发现，墙皮掉了下来，摔碎了。
窗外还是那片狭长的草原，像一条绿色逶迤的河流，对面是无尽连绵的雪山，山河依旧。
措钦大殿外的空地上，一群身形魁梧的红衣僧人席地而坐。每个人的脸上均神色肃穆、沉重，强抑的悲愤黑云一般笼罩在人群的上空。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降到了零点，蕴藏着一场一触即发的雪崩。
寺门外，闻讯赶来的人群望穿秋水地朝布达拉宫的方向张望着。那里，他们爱戴的六世达丨赖，此刻已沦为阶下囚的仓央嘉措，被康熙的使者和拉藏汗的军队押送着，正向这里逶迤行来。
沉默的人群忽地起了一阵骚动，如同平静的海面上掠过一阵腥咸的海风，一股巨大的浪头自海底暗暗涌动起来。
押解仓央嘉措赴京的一行人走过来了。护卫队的后面，长长的送行队伍绵延了两里地。那是从布达拉宫一路跟随而来的信众。一路上，还有人络绎不绝地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潮水一般漫延在大街小巷，阡陌田畴之间，塞满了自布达拉宫至哲蚌寺的道路。
几十年后，站在哲蚌寺外，薛暮还恍惚置身汹涌的人潮，身不由己地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推动着，涌向那被押解而来的年轻活佛。
她感觉到身侧倏然卷过的飓风，裹挟着惊雷的力量，迅速越过人群。那是哲蚌寺的高大僧兵，二十余条彪悍的藏族汉子，像一群闻到警讯的藏獒，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击，向押解的队伍直冲过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猝不及防，卫队被冲散了。仓央嘉措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一股大浪簇拥裹卷着，涌进了哲蚌寺的大门。
寺门很快关闭，人群像海水一样，涌向紧闭的寺门，很快就灌满了卫队与寺门之间的空隙。
隔着人群的海洋，惊慌失措的护卫队伍眼望紧闭的哲蚌寺门，一筹莫展。
领队的蒙古军官策马欲上前，人群铜墙铁壁一般拦在他的马前，被惊的马突然直立嘶叫起来，将马上的人狠狠地摔了下去。
对峙继续着。
西边天空收拢了最后一缕天光，暮色四合，哲蚌寺内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来。寺门外，没有一个人离开，人群静默着，在浓黑的夜色里，如屹立在黑浪中的巨大礁石。
天亮了，天黑了，又一天过去了，对峙的情形依然。哲蚌寺僧人将仓央嘉措藏于寺内甘丹颇章宫中，上百武僧则全体肃立寺门，与不肯离去的信众一起，与寺外的蒙古军队枕戈达旦，眈眈相向。
拉藏汗闻报，极为震怒，立即召集大队人马，亲自披挂上阵，杀气腾腾直奔哲蚌寺而来，全副武装的军队将哲蚌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入夜，上千僧众守护在寺门前，面对如狼似虎的蒙古军队，没有一丝一毫退让的意思，暴怒的拉藏汗下令军队强行冲向寺门。
空气紧张得要凝固了，一场血腥的冲突眼看就要上演。
突然，紧闭的寺门缓缓打开了，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剑拔弩张的军队和人群同时一震，几千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洞开的寺门。
黯淡的酥油灯光照亮了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仓央嘉措手捻佛珠，沉着地跨出哲蚌寺的大门，他的身后，是脸色沉凝悲愤如水的哲蚌寺众僧。
人潮自动地向两旁散开，让出一条道来。仓央嘉措步伐从容，缓缓走到拉藏汗的马头之前，目光如炬地注视着拉藏汗：“我跟他们走，不要用你的刀弄脏了这块圣地！”
然后转身向泪流满面的人群深深鞠了一躬，走入了押解他的蒙古军队。
人们说，仓央嘉措离去之后，拉萨城里所有曾热恋过他的女子，都将自己的房子涂成了黄色，作为永远的纪念。
历史没有给爱情留下位置。但传说从来都不会忘记，一个叫作达娃卓玛的美丽女子。
在藏地，达娃和卓玛的名字随时随地都可以碰到。这是藏族女孩最爱取的名字之一，达娃代表月亮，卓玛代表仙女。像月亮一样纯洁，像仙女一样美丽，它们寄托着美丽多情的藏族女孩最善良的愿望。
人们说，仓央嘉措最爱的女子达娃卓玛，在一夜之间，被察知真相的阿爸强行带回故乡，随即远嫁他乡。
她去往了哪里？在她的一生之中，可曾无数次地回想起玛吉阿米的这一段歌者生涯，回想起这一段多情缱绻的时光？她可曾知道，在她离去之后，在布达拉宫的深宫，怀念她的情歌像龙王潭的泉水一样，日日夜夜低吟不止——
“在这短短的今生，
这样待我已足。
不知来世少年时，
我们还能不能会晤。”
在玛吉阿米酒馆，薛暮邂逅了一个叫的拉索向导。他曾陪同一个研究藏族民歌的汉人去往山南琼结采风，他们去往的古老村落叫作雪村，这个村子千年前曾是雅隆部落的王城，村北有青瓦达孜城堡，村南有吐蕃赞普的墓地。雪村静静地卧在温暖的阳光里，像一个豁达无言的智者，也像一个沉默千年的谜语。
雪村的老阿妈说，琼结姑娘达娃卓玛的家就在雪村的北面，叫作班久夏。班久夏的后人，男的彪悍英俊，女的聪明漂亮。
老阿妈说起达娃卓玛的故事如数家珍：“你不知道吧？五世达丨赖阿旺罗桑嘉措也是我们琼结雪村人呢，他登上达丨赖的宝座以后，为了在红山顶上修一座西藏最高大巍峨的宫殿，从前后藏各地征用了上万的民工和匠人。就连他的故乡琼结，也被征调了好几十个工人，班久夏的达娃卓玛也在其中。美丽的卓玛有一副百灵一样动听的歌喉，经常为乡亲们唱歌解乏。人们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一直在红山上不停地劳作，家里的老人小孩饿了病了也没有人照管。秋天到了，地里的庄稼成熟了，没法回去收割，只好烂在地里，人们的心里痛苦极了。聪明善良的达娃卓玛想，一定要让达丨赖知道乡亲们的苦楚。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忽然从红山顶上传来一曲天籁一般的歌声，响彻拉萨的夜空。”
“哲蚌寺的达丨赖喇嘛也被歌声惊醒了，他听出来了，那是他故乡琼结的乡音，歌声里充满了苦涩的期待：
‘我们是琼结雪村人，
我们是达丨赖佛爷故乡的人。
我们是破陶罐里种大蒜的人，
我们是从天窗里晒太阳的人。
我们是靠十个指头养活嘴巴的人。’
歌声深深打动了五世的心，第二天，他就找到了琼结雪村人的工地，找到了唱歌的达娃卓玛，询问了乡亲们的苦情，让他们全部回到故乡，并从此免除琼结乡亲的全部差役。
勇敢的达娃卓玛从此成为了琼结人的骄傲，在全西藏都出了名，人们传说她是白度母的化身，专为救度琼结人的苦难才降生在雪村。
玛吉阿米的烛光摇曳，薛暮说，你讲的达娃卓玛显然不是六世的情人达娃卓玛呀。五世修建布达拉宫时，仓央嘉措的胚胎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他笑了，说可不是，我们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雪村的人才不管这个，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她们就是一个人。他们还说，达娃卓玛回到故乡后，嫁入了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家族，生下了很多儿女，但她一天也没有忘记在布达拉宫受苦的仓央嘉措，白天黑夜地都想着他念着他，每当有去往拉萨的人们回到村里，她都要去打听他的消息。
老阿妈说，在雪村，人们都知道她和六世的关系，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人指责她的轻薄浪荡。相反，当地远近的人们却因此对她更加尊敬，哪一家有婚丧嫁娶的大事，都还要专程来请她前往。
据说，七世达丨赖格桑嘉措的父亲罗桑达吉曾经在琼结修建一座寺庙日乌德寺，塑了一尊两人高的弥勒强巴佛镏金铜像。佛像开光之日，罗桑达吉还专程前去拜会了达娃卓玛，恳请她参加佛像的开光仪式，达娃卓玛为了感谢他的盛情，开光那天，专门为佛像供奉了一条自己精心编织的七彩围裙，这条围裙至今被作为圣物装藏在佛像里面。
看来藏族老百姓的佛都对年轻人的风流浪荡甚是宽容呢，薛暮暗想。
拉索却一脸严肃，正色道，民间传说总是善良的，其实真正的佛从来都是民间的保护神，板起脸孔拿起棍棒来的不是神，只是借神之名高高在上的卫道者。
薛暮离开玛吉阿米的时候，八廓街已经上灯了。入夜之后，更多人们正朝这里拥来，像潮水一样涌向拉萨街头这座毫不起眼的黄色小房子。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肤色、语言和宗教信仰，此时在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共同的信仰——爱情。
告别青海湖一年之后，再次回到这块魂牵梦系的土地，回到它无垠草原，茫茫碧水，浩浩长天。
梦里常常回去的地方，叫作故乡。
人是有两个故乡的，一个是出生的土地，一个是精神的原乡。
水是人的母体，人从母腹的羊水中降生，碧水蓝天，从来就是人类的原乡。
青海湖，藏语叫作错温波，意思是青色的湖；蒙古语称它库库诺尔，即蓝色的海洋。这个高原湖泊静静地伫立在海拔三千三百米的青藏高原上，远远望去，海岸线竟仿佛高出地面许多，湖水随阳光的变化呈现出分明的层次，如同神迹。
薛暮常常做梦，徘徊在青海湖的水边，踩着高原湖泊冰冷的湖水，一直走向它的深处。梦见瞬间变幻的天空，在突然而至的一场大雨里，和肥壮的牦牛一起奔跑。
那些梦境，历历如在眼前，她还是那个丰满白皙的女子，在高原的阳光里，面色晒得像红苹果。
今天，终于又站在了这一片水域边，反倒觉得不真实，似乎不过是一场梦游。
这是五月，正是青海湖观鸟的最好时节，站在鸟岛突兀的裸岩上，看众鸟翔集，上下翻飞，似乎年华停顿，薛暮从未曾自此地离开，不过一觉醒转，阳光穿窗而进。
时光的影子，已然失去形状，毫无轨迹。
而其实，这中间已隔了烟水茫茫的一整年。
一批小鸟出生，老鸟死去，埋骨他乡，她今日看见的鸟儿，还有当年的某一只吗？
重逢一片海子，需要一年，重逢一个人需要多久？
傍晚，在悠长的日落时分，跟随几头闲散的牦牛，走上镇子后面的缓坡，缓坡上的沙陀寺。
那一年，就是在这片草坡上，薛暮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图画，那一堆一堆云絮一般散落在草丛中的羊群，沐浴在天边晚霞里，美丽得如同神话。
沙陀寺是环青海湖最大的宁玛派寺院。传说，当年五世达丨赖罗桑嘉措进京觐见顺治皇帝，返藏时途经青海湖，夜宿沙陀之地，由于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又缺饮用淡水，正在束手无策之际，五世的随从在南坡丛草乱石之间，觅得一泓流泉。五世一行离开之际，便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转山转海仪式。从此，沙陀寺便成为宗教圣地，每年都会吸引无数信徒到此煨桑拜佛。
沙陀寺的寺庙占地有四百多平方，拥有僧舍三百余间，原来的大经堂飞檐画栋，赭墙香饰，屋顶饰有金龙、经轮，佛坛香烟日夜缭绕，颇为壮观。
寺外左侧的山坡上有一个大玛尼石堆，一块块黑色的片石层层垒叠如梯状。手工刻绘的文字佛像线条流畅，在微微的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
坐在沙陀寺的夕阳里，看着远处的青海湖，和湖畔草原上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海子，那些蓝色珍珠一样澄净的海子，是大草原的眼睛。看过一万年人世沧海桑田的眼睛，为谁蓄满了咸涩的眼泪？
三百年前的那个扑朔迷离的冬夜，在这湖边，到底发生过什么？二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在正史中的行踪，至此为止，人生落下帷幕。可是那语焉不详的记载，追随他的子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说，镣铐如何能够禁锢得了他？
他是众神之神，人间的帝王拿什么向他问罪？他来去自如，自由无羁，不过像草原上一阵清风，蓝天上的一朵闲云，隐入了长天碧水之间。
历史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满清的历史，语焉不详，不明不白的多。民间的传闻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来自村野山间朴素的众口相传，往往还原的是时间深处的真相。
神山圣湖不语，青海湖的神灵不语。真相，自在人们的心里。
万物生生不息，向死而生。如果青海湖真是他二十五岁之前生命的终结地，那么这里，也就是他涅槃重生之地，是他这一世流水的源头，和故乡。
日落之后，天很快就黑下来，深蓝的天幕上，一点一点闪烁的星子次第出现。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她安慰？
不知道她今夜看见的星光，是穿越了多么漫长的时空来与她相见。
西宁五月的夜晚寒意逼人，入夜后，沁人的地气渐渐从地底、从窗棂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渗进来，钻透厚厚的七八层被褥，慢慢爬上薛暮的脚、踝骨、膝盖。
第二天，薛暮早早起来直奔“大本营”庄廓，邻居家门开着，兽医夫妻俩却都不在店里，薛暮喊了几声无人回应，便自己来到后院。
原来他们在围观生小马呢，除了兽医夫妻以外，还有姜道隐、央金，和牧民一家三口，牧民年纪都不大，他们的小孩子五六岁的样子。
薛暮去的时候，小马驹刚刚生下来，但好像情况不太好，兽医就回家取来一副药包，给马驹上药。
兽医的妻子看到薛暮很意外，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薛暮回答说，这次不是去玩，是去学习的。
女人一边帮着自己的丈夫安抚母马，给它喂草料，一边笑道：“哪有人在我们这儿学习的，这么偏远，有啥可学的？”
小马驹最终没活过来，兽医说是因为早产，他们送来的太迟了，救不活了。
夫妻俩似乎一直在跟牧民说抱歉，牧民两口子并没有苛责他们，还要给他们茂哈。他们坚持不收，推搡了一番之后，那牧民也只好作罢，抱起死去的马驹，牵着母马，带着儿子离开了。牧民的儿子难过地哭了，他母亲一路都在安慰他。
看完热闹，姜道隐和央金一人给了薛暮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带她进到庄廓里。北次房除了多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其他与两个月前别无二样。
窗扇都关着，屋里有一股被太阳暴晒过的木头味道。薛暮在围炕坐下，抬头看见一只小小的八腿蜘蛛正吊在蛛网里，它一直在往上爬，可不知为什么那蛛网总断，它就总是掉下来。
薛暮见那蛛网其实连着一块将要脱落的天花板墙皮，于是站在床上，抓住小蜘蛛，打开窗户，将它放了出去。转回身就发现，墙皮掉了下来，摔碎了。
窗外还是那片狭长的草原，像一条绿色逶迤的河流，对面是无尽连绵的雪山，山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