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薛暮正坐在官寨的商铺里绣立屏,忽然听到帐房后面的棚布在哗啦啦地响,帐篷震动起来,不好!她顺手操起一个家伙就去赶牦牛,绕到帐篷后面一看,好家伙,整整齐齐一大排。

    乘凉的乘凉,蹭痒痒的蹭痒痒,一个比一个自在,还有两位正在墙根那儿使劲拱土,土给刨得松松的,埋着的柱子根都给刨出来了。

    薛暮气坏了,直冲过去,看到谁就打谁,众牛哄散逃命,紧张之中乱了套,正在咬铁丝的那位情急之下居然钻进了铁丝和帐篷棚布之间的空隙里,还想从那里突围,却被紧紧卡住,进退不得,只好拼命左右扯扭挣脱。

    眼看“嘶啦!”一声,棚布被牛角挂烂了一尺多长。薛暮急了,拽住它的尾巴就拔,它却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面钻,根本钻不过去!除非把帐篷整个拖走,薛暮只好又转过去,往相反的方向敲它的脑袋,它猛地往后一退,这才挣脱出去。

    可是这么一折腾,牛角一挂一扯一拉,“吧!”铁丝断了,整面棚布被部撕开,里面的各种货架赫然曝了光。薛暮又惊又怒,顺手提起把铁锨就追,那牦牛真的给吓坏了,一路长嘶、狂奔。

    薛暮把它从碉房后面追到碉房前面,整整追了两圈。直到第三圈,这个笨蛋才聪明起来,悟出和薛暮这样绕着碉房兜圈子毫无意义,便斜出一条生路,直奔它的朋友们而去。

    薛暮也只好罢手,啪地把铁锨插在草地上,气呼呼地坐在那里等德吉回来。

    德吉很快从山上下来,笑吟吟倾听她满腔血泪的控诉,也不开腔,末了笑得前仰后合:“早在半山腰我就看见了,小姐呀,你也真是的,把牛绕着房子追了两圈才赶跑……”

    在薛家官寨,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有,真不知帐篷后面有啥好玩的,牦牛们每次聚会都选在那里。后来德吉把柴禾堆中那些最稀奇古怪,枝枝条条刺拉得最夸张最不像话的柴禾棒子统统挑出来,篱笆一样围在后面。还以为这样一拦,牦牛就走不到跟前了,也许能护住帐篷。

    结果恰恰相反,这一做法无非给牦牛们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把更多的牦牛吸引过来,那些木头正好用来蹭痒痒。而且牦牛一多,一挤一搡,房子破得更快,帐篷后面补了又补的棚布更是被那些枝枝条条戳得千疮百孔。

    “又是你们!”德吉从天而降,手持大棒,怒目喷火:“又是你们几个——”

    看,她把它们的模样记住了,是些尕尕的半大牦牛娃子。看见德吉,它们一起拔腿就跑,一模一样的七八头,跑在一起极为壮观,其尾巴还统统笔直地竖起,一片旗杆似的。

    德吉追了一趟子,实在忍不住了,就笑起来,回头冲薛暮大喊:“小姐,快看它们的尾巴!”然后斗志全消,提着棒子捂着笑痛的肚子回家去了。

    只要有牛在屋前拉屎,薛暮就举着木棒去打,德吉很不理解,认为牛粪又不是什么脏臭的东西,他们以前还拾过干牛粪用来烧火呢。

    后来时间久了,发现那些牦牛简直是故意的,它们走到哪儿都好好的,都不拉屎,都留到经过商铺时才解决,这不明摆着欺侮人吗?该赶。

    更气人的是晚上,外面窸窸窣窣,牛影憧憧,拱着衣架子舔着棚布,那个角落堆过几百公斤粗盐,它们可能在舔盐,声音又大又难听。

    姜道隐进城一趟,看到市里补鞋子的生意怪好,也想干。可别人说干这行得先当徒弟,至少得跟师一年,他一天也不愿意跟,说:“那还用学吗?看看就会了呗!”

    于是跑到城里把补鞋的套工具搬回官寨,往那儿一放一整个冬天,没法启动——他嫌人家鞋子臭。

    还是德吉厉害,她不怕臭,而且她才是真正的无师自通,在把薛家的每一双布鞋、绣鞋、松巴鞋和牛皮靴都钉上鞋掌后,就自认实践到位、功夫到家了,张罗张罗就在官寨的商铺里开了张。

    可怜的家奴们不明真相,以为是老师傅,信任得不得了,纷纷把松巴鞋送来供德吉练习。看她煞有介事、叮叮当当地又敲又砸,一点儿都不敢怀疑。于是这么着混了一个多月,零钱赚了几个不说,对补鞋,还真摸索出了那么一套经验来。

    于是姜道隐又踌躇满志准备再去一趟城里,再买一批皮渣,鞋跟、鞋底、鞋掌、麻线回来,要像模像样大干一场。他想借拉姆和宝蟾去提这趟货,薛暮才不答应呢!

    两个女孩,背上扛个破麻袋,左手拎一串鞋底子,脖子上还挂几卷麻线,走在大街上,未免有些……反正她一开始就反对补鞋子的生意。

    而对于德吉,最丢人的事莫过于别人把补好的鞋子又拿来返修。好在官寨不大,她又是女管家,人情味浓,就算干得不令人满意,大家也不好意思明说,照样付了钱谢了又谢,悄悄拿回家自己想法子修改。哪怕是连德吉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某些作品,也能被面不改色地穿走。

    至于第二丢人的,则是手脚太慢,这个也不知被薛暮唠叨过多少遍了,可就是没法提速。

    要知道薛暮是急性子,眼瞅着她左手捏着鞋子,右手持着锥子,抖啊抖啊抖啊,瞄半天终于瞄准了,修表似的将锥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扎进皮子,在皮子另一面摸索半天才准确地套上底线。然后再修表似的颤着手指从皮面上钩过线来,拉拉紧,拽了又拽,精细地把线圈扩大到合适的半径,再颤悠悠地把锥尖瞄准线圈,抖啊抖啊伸进去,这边把面线抖啊抖啊套上,再抖啊抖啊拉进底线线圈。

    一不小心手一歪,线滑出来,只好重新抖啊抖啊瞄准线圈,薛暮在旁边看得、急得简直没办法。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抢过鞋子,三下五除二就系上了一针,干净利索地作了个示范,然后又快快地扔了松巴鞋跑去洗手。

    德吉说,她要是干这一行保准是个人才。

    推开官寨商铺的漆门一看,满房子都是拎着破鞋和破靴子的人,一个挨一个靠在柜台上等着补。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碰杯的碰杯,奶孩子的奶孩子,补的人不慌不忙,等的人也是如此。

    不急的话,大家都不急,但要急呀,赶巧都急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急着要进城,光一只脚跳着蹦着不停地滴漏;那个急着赶车,一会儿出去探头看一眼,冲着车夫高喊:“再等一柱香的功夫!”还有几个牧民老乡急着要进山回家,还有两个时辰的骑马路程,怕天黑了看不到路……情况混乱。

    这个嚷,那个喊,纷纷把自己的臭鞋子靴子往德吉鼻子前面凑。

    德吉手上正补着的那一双短筒靴,靴帮子和面子只差一厘米就完分家了,也亏了那人,能把短筒靴穿成这样还真不容易。正在比来比去研究,思量着从何处下手呢?

    旁边一位直嚷嚷:“管家行行好,先给我缝两针吧?喏,就这个地方,喏,已经给对好了,两针,就两针!”

    德吉便拿眼睛往那边瞟了一下。

    这边这位立刻急了:“先来的先补,排队排队!”

    那边大喊:“两针,我就只缝两针而已,而至少还有一百针!”

    “只缝一针也要排队!”

    “不行,等不了啦!”接着,他突然做出一件惊人之举,把德吉手上那只“需要缝一百针”的短筒靴一把抢走,挥手“啪”地扔出门去,迅速换上自己的:“只一点点,看,两针就好。”

    薛暮跑出门一看,那双可怜的短筒靴啊,原本至少还连着一厘米,这下鞋底子和鞋面子彻底分家了。

    靴主人当然不愿意,拾回来又奋力扎入人堆:“排队排队,先来的先补,先来的先补!”差点拿鞋去敲德吉的脑袋。

    有一个人更缺德,为了加塞,悄悄把一双本该排在自己前面的松巴鞋偷走藏了起来,害得那个倒霉蛋到处叫苦连天地找鞋子,还趴在地上,往柜台底下使劲瞅。

    一个女人的嗓子无比锋利尖刻,划得人耳膜疼:“管家啊,我就只敲几个钉子嘛,就只敲几下,先给我弄吧!”

    德吉听得心软,正打算放下手中贡布的破鞋伸出手去,谁知贡布用更快的速度把那女人的鞋子抢过来:“不就几个钉子嘛,我来给她敲,您别停。”

    然后打开工具箱,找出榔头,往那儿一蹲,像模像样“吧吧吧”地抡榔头钉了起来。

    另一边另一个毛头小伙一看,大受启发,立刻无师自通地摇起了德吉闲在一边的补鞋子机器,蛮专业地在自个儿鞋上打起补丁来,针脚还挺整齐。看样子补鞋匠人人都能当,这个生意往后可能不太好做了。

    看吧,房子里那是一片混乱,有人笑,有人叫,还有小孩撕心裂肺地哭。急着进城的那一位干脆把鞋扔在这儿不穿了,趿拉着商铺给顾客提供的木板鞋匆匆走了。而另一位也趿着木板鞋的人则又把木板鞋给穿坏了,嚷嚷着再给补一下木板鞋。

    正补着的那双鞋子的主人更是如临大敌,一刻不敢松懈地保护着德吉,唯恐在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又沦遭刚才那双、眼看只差半分钟就补好了、结果又硬挨半个小时才拿到手的鞋子的命运。

    更多的人在见缝插针,德吉刚放下锥子去拿剪刀的那会儿工夫,啪地把鞋子递过要“抽空”钉个钉子。等她再放下剪刀去拿锥子时,又被要求再给钉一个钉子。于是德吉就晕头转向地给这个钉一下,再给那个敲一敲。弄来弄去连自己原先正修着的那一双该修哪儿了都给忘记了,最后干脆是放到哪儿了都不知道了,大概又被哪个好心人给藏起来了。

    鞋主人简直快吐血了,一边求爷爷告奶奶满房子翻找,一边跑出去看马车,再大喊一声:“再等一等,最后一柱香的功夫!”

    还有一位喋喋不休地同德吉理论,愤慨难平:“刚才我给的钱是那双左边有洞,右边开线的,不是努尔曼钉掌子的那双。努尔曼把鞋子拿走了没给钱,拿了我的钱,我的鞋子还是左边有洞,右边开线。”

    旁边那位极不满意:“别说话了,吵得人头疼,正在补我的,我马上要走呢,天要黑了。”

    更多的人则铆足劲齐声大喊:“快点,快点,快点——”

    还有一个狡猾的母亲则趁乱打劫,装做奈何不了自己淘气的孩子似的,故意半阻半纵地让孩子进入柜台去取摆在那儿售卖的麦子糖。

    薛暮眼光一瞟看见了,连忙松开手,她之前正拽着一个要把鞋子往德吉头上敲的家伙,冲进柜台抱孩子。刚抱出孩子,顺便看到那只被扔进柜台、撂在糖罐子上的、被找得叫苦连天的破鞋。

    德吉的父亲、薛家的老管家曲扎常说,这生意还是别做了,钱没赚几个,又臭又脏,又吵又闹,何苦来着?

    德吉反问那么机器怎么办?买都买回来了,放在那儿干啥?

    曲扎就说:“给小姐留着呗!有朝一日……”

    其实薛暮真的很乐意接受和保留这么一件礼物,将来有自己的家了,一定会把它显眼地放在房间里。让她时时想起曾经的生活——那时她有那么多梦想,她和朋友们整天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憧憬着,描述着。

    薛鼎臣想回家乡,想喝薛老夫人亲手做的荔枝酿;乌雅氏想在京师相夫教子,过熟悉而踏实的日子;达娃想有漂亮的衣裳,想去遥远的地方看看;索朗心更野,想骑马周游列国;洛桑想养一株江南的烟雨茉莉……

    好半天才畅想完毕,薛暮满意地舒口气,扭过脸对正为补鞋子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楚的德吉说:“好好努力吧,为了这个目标。”

    补鞋子的确赚不了多大的钱,更何况是德吉在补,但那毕竟是在做有希望的事。薛暮喜欢并依赖这样的生活,有希望的,能够总是发现乐趣的生活,在她自己的家里的生活。

    她永远不会失去这种希望和乐趣了,毕竟曲扎说了嘛,补鞋子那一套家什谁也不给,就给小姐留着。

    这天,薛暮在官寨的广场和和人下棋。下的棋是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

    就比如藏地土司间的战争吧,人们总是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另一头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冲上去把对方吃掉。

    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他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官寨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薛家的基业将万世水存,不可动摇。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薛暮都沉迷于学了很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她早早起床,用过早膳,就走出薛家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到官寨的广场边的核桃树下。她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在潮润的土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

    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她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小姐,我们下上一盘吧。”

    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

    平时和她一起下棋的是她的侍女拉姆,宝蟾要留在家里协助乌雅氏打理官寨的账簿,见管事婆子们,还要开会。

    原来这拉姆是达娃卓嘎之婢,达娃素喜她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薛暮。拉姆亦有些痴处:服侍达娃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达娃;如今服侍薛暮,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薛暮。

    拉姆喜欢被派在晚上做事,这样她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起在她不算回事。她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床褥强烈的味道就来到薛暮面前。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薛暮画好了棋盘,拉姆却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朱鹮的丈夫从她面前走过,又折回来:“小姐,我跟你下一盘吧。”

    薛暮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薛暮叫他先走,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她一下谨慎起来,最终左开右阖,很快就胜了一盘。

    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她说:“朱鹮常常想您,想回到您的身边去。”

    薛暮摩挲了一下棋子:“朱鹮的肚子还没动静吗?”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奴才告诉小姐这个,她说要小姐知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薛暮说等孩子平安降生后,她就叫人打一块长命锁,挂在孩子的脖子上。银匠说:“小姐真是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您。”

    说话时,官寨的行刑人黑久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黑久身上,他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在薛家领地上,本来是薛家老爷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人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主子的账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

    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薛暮,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薛暮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黑久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薛家的律法。”

    听了黑久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黑久给薛暮请安,禀报说:“小姐,明天又要用刑了。”

    黑久的话叫她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薛暮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她却一无所知。

    “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黑久低下头:“是老爷不叫我们不告诉您的,但奴才知道您喜欢他,您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们吧?”

    这下,薛暮知道是谁了。

    黑久又问:“小姐要不要去看看他?”

    她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薛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她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她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老爷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他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他们这里宣传达丨赖喇嘛制度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他们进去。

    薛暮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他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薛昭是这样,薛姮是这样,佟铱更是这样。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薛暮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瞧瞧,是谁来了。”

    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一个月前,官寨里的云游喇嘛翁波意西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说老实话,大家都把他忘记了。

    一个人在人们已经将他忘记时回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因为以前的一切都已经在遗忘中给一笔勾销了。

    他刚走时,他们都还说起过他,都说,老头子会死在朗佛路上。临走时,薛暮给他准备了五十两银子的盘缠。但他只要五两,他很固执,叫他多拿一个都不肯。

    翁波意西说他要到五个庙子,一个庙子献上一枚就够了,佛要的是一个穷老头子的心,而不是一个穷老头子的钱。问他为什么只去五个庙子,他说,因为他一生只梦见过五个庙子。

    至于路上,他说,没有哪个真心朝佛的人会在路上花钱,再有钱的人也不会在路上花钱。他说的是事实,一般认为,路上不乞讨,不四处寻求施舍,那样的朝佛就等于没朝。

    翁波意西走后,大家就渐渐将他忘记了,这说明他们都不喜欢他。他跨进门来的时候,简直叫人大吃一惊。这一路山高水寒,他一个老头子不但走过来了,原来弓着的腰直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

    再不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头子,一个脸膛黑红,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带来好多远处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老爷,我回来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时候就算过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他的嗓门变大了。

    然后就开始说起他的见闻和对达丨赖喇嘛制度的渴望,薛鼎臣的目光不离开面前的《饮水词》,许管事见状,不耐烦地对侍从们喊道:“快把这个老头架出去!”

    翁波意西嘴张得大大的,回不过神来。他不知道大家都以为他会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将他忘记了。当大家都把他忘记时,他就不该再回来了。

    他不知道这些:“我还要去看看黑久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没有看到他了,他马上要成为行刑人了吗?”

    “没有这个必要了。”薛鼎臣冷冷地说。

    许管事趁着老爷怒火没有过去,就叫人把翁波意西的东西从楼上丢下去,叫他永远不能到官寨里三楼以上的地方。

    曲扎擦了擦额上的汗,悄声和下人们说,在下面给他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套单独的炊具,除了给自己做饭之外,不要叫他做别的事情。

    看来他这个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话,薛鼎臣,许管事,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出来将其推翻。

    翁波意西还是说,要赶紧把达丨赖喇嘛选出来,不然就会走六世达丨赖的老路,到时候整个青藏的官员、地方政府都会被清朝皇帝责罚。

    从回忆中抽离,薛暮问他:“您是在念经吗?”

    “我在读历史。”

    前些时候,曲扎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曲扎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喇嘛收伏,做薛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薛暮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她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她喜欢这种声音,年老的喇嘛静静地望着她,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请小姐替我向云吉仁波切表示感谢。”

    薛暮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感谢云吉,因为他没有对她说更多的好话,也没有对她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交给她,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

    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她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语录。薛暮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都是智慧和慈悲,她问这个就要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薛暮的脑子里,她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这个地方传播东西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僧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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