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干得越来越漂亮了,乌雅氏也开始喜欢起这个心灵手巧的家伙。所以当她听说薛暮的丫鬟朱鹮想要嫁给银匠的时候,高兴地说:“不枉跟了你一场,眼光不错嘛。”

    薛暮叫人告诉银匠,如果他娶了朱鹮,他就从一个自由人变为奴隶了。银匠不以为然:“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寨子里干活。”

    他们一结合,朱鹮就要从一身香气的一等丫鬟,变成脸上常有锅底灰的厨娘,可她说:“那是我的命。”

    每天院子里银匠敲打银子,加工银器的声音一响起来,朱鹮就到走廊上去坐着唱歌和绣花了。

    她出嫁那天,银匠躬起身子,朱鹮趴到他背上。薛暮看到他们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去了。两个侍从手里捧着薛鼎臣赏给的嫁妆,两个侍女手里捧着的则是乌雅氏的赏赐。

    银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马背,自己也一翻身骑了上去,出了月门、院门,在外面的土路上飞跑,在晴朗的天空里留下一溜越来越高,越来越薄的黄尘。

    他们转过山塆不见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大呼小叫,薛暮听得出他们怪声怪气叫唤里的意思,一对新人要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太阳底下去干那种事。听说好身手的人,在马背上就能把那事干了。

    薛暮看见她的几个管事也混在人群里,德吉搂着自己的儿子,张着嘴嗬嗬地大呼小叫,薛家的行刑人黑久站在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一副很孤独很可怜的样子。

    马终于又从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人群里又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银匠把他娇媚的新娘从马背上接下来,抱进官寨最下层阴暗的,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去了。下人们唱起歌来了,他们一边歌唱一边干活。

    薛家的晚膳菜量不多,但分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热气腾腾。下人们照例布膳,拉姆给薛暮切了一小份用羊肺、酥油和面粉炸的炸灌肺,一段日喀则白肠,又往薛暮的盘子里夹了草原菇烧菜心,另盛了一小碗它西粥。

    朱鹮突然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大钵,跪在地板上,用一双膝盖移动到每一个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厨房,特别做了甜点糖耳朵,敬献给主子。

    这个朱鹮再不是那个朱鹮了,她身上的香气消失了,身上的绫罗绸缎也变成了经纬稀疏的麻布。

    她跪行到薛暮面前:“请姑娘享用。”

    她的声音都显得苍老了,昨天的朱鹮还是穿着光鲜衣服,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今天就成为一个粗使媳妇了,按汉地的规矩,要叫她“次杰家的”。她跪着为他们供上来自京师的糖耳朵,身上散发的全是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气息。

    薛暮看着她从烛光下后退到黑暗里,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里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儿时的她总觉得什么东西生来就在那里,而且永远在那里,以为它们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失。

    晚上,拉姆点了艾草进来放在角落熏着,又换了大瓮里供着的冰。宝蟾替薛暮抖开纱帐,往帐上悬着的涂金缕花银熏球里添上香料,

    薛暮卧在床上,身下的水玉凉簟细密地硌着肌肤。她打着薄绫扇,听着细小的水珠顺着冰块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轻响。

    “姑娘您说,朱鹮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衣服,身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宝蟾一边把粉水晶玉轮递过去,一边轻声问。

    “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去?”

    薛暮拿着玉轮慢慢地按摩脸颊:“因为她终究要去,早去还能找到男人,晚去连男人都没有了。”

    桑提酒馆里,那个叫诺布的坏小子今年已经十四了,有一次薛暮去市集上闲逛,还看到过他一次,他居然在打青稞饼的摊子上帮人揉面粉。

    好大一堆面团啊,诺布穿着背心,系着围子,头发上脖子上是面粉,正站在案板前的台阶上,“夯哧夯哧”干得起劲。薛暮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本来打个招呼,喊他一声的,后来一想还是别打扰他了,恐怕是跟家人闹了什么矛盾,赌气跑到别的摊子上打工了。

    冬天的时候,小家伙就回到桑提酒馆了,让人大吃一惊的是,后面还跟了个小姑娘。

    大概是有姑娘在的原因,他懂事得要命,还像模像样地和薛暮打招呼,问她最近可好,家人可好,煞有介事。然后掏出一把铜板,请她喝青稞酒,装得跟真的似的。

    薛暮一边问他:“十三了还是十四了?”一边把刚买的一盘下酒的土豆包子推过去,招呼那姑娘吃。

    诺布一本正经地说:“十八。”

    骗鬼去吧,这也能骗到小姑娘?

    薛暮不理他,转过脸去和姑娘说话:“你觉拉(夫君)真是坏死了!”

    她说:“就是。”

    “那就把他扔掉算了,不要了。”

    “那可不行,他还欠我的钱呢!”

    “好哇,”薛暮往诺布那边瞄了一眼,“太丢人了吧?啧啧,还欠人家钱。”

    女孩就趴在柜台上“咯咯咯”笑了起来,这女孩非常活泼,头发梳成几股的辫子,乖巧地拖在腰上。

    面孔虽然不是很漂亮,却说不出地招人喜欢,这大概是因为她生着一双弯月形的眼睛的原因,使她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在笑,哪怕是在生气的时候。

    那边那个死小孩磨磨蹭蹭地吃完酒,又没边没际粘乎了一阵,实在没啥戏唱了,才率领女孩离开,往后院去了。

    达娃身边地位最高的侍女是德钦,德钦有个小侄女叫央宗,常常跟着达娃和姑母德钦,来他们的庄廓里玩。

    她的声音属于那种音量不大,穿透力却特强的类型。娇脆、清晰,像是在一面镜子上挥撒着一把又一把的宝石。海蓝宝、碧玺、石榴石、水晶、玛瑙、猫眼、紫金石、霜桃红、缅玉……叮叮当当,晶莹悦目,闪烁交荟。

    等缓过神来,俯首去拾捡的时候,另一把又五光十色地撒了下来,真正的应接不暇。而对薛暮来说,这小孩声音的最大魅力还是在于:她的话薛暮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她才不管这些呢,她只管说,很认真地娓娓道来,以神情的专注来强调自己正说着的这件事必须得到重视。

    她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薛暮,时不时打出一两个手势来加重语气。有时也会停歇三两秒,等她表态,看她不说话,又独自解释或补充下去。表情越发郑重,内容之严重性直追和平与发展。

    最后,薛暮终于迫使自己从这片魅惑力极强的语言氛围中清醒过来,努力地、仔细地辨识着其中似曾相识的藏语词汇。

    终于听懂了,她在反复地说:“苹果有吗?葵花籽有吗?蜂蜜有吗?白糖有吗?”

    薛暮下意识说:“钱有吗?”

    毕竟她是来给姜道隐照顾生意的,姜道隐自从投资木耳失败后,就开始接手小生意,把庄廓的前院彻底改造成了商铺。

    薛暮说完这话,立刻后悔得想踢自己一脚,多没水平,多煞风景,多俗气!

    果然,央宗听后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微张着鲜艳的小嘴:“钱?钱……”然后神情立刻沮丧下来,一副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样子。

    薛暮连忙陪笑,抓了满满一把红杏脯,又抓了一把葵花籽,统统塞给她。小家伙噙着眼泪微微嘟囔着什么接过来,慢而小心地装进胸前的小口袋,落在柜台上的也一颗不漏地抹入那个小口袋里。然后仍是一副难过万分的样子,转身一步一步,委委屈屈地走了。

    姜道隐气愤地说:“这小孩简直比我还贼!”

    薛暮可不那么认为,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嘛,四岁,还是五岁?

    下次央宗再来的时候,仍然是坦然晴朗的样子,这回什么也没说,首先递上来一把铜子。

    “看看,怎么样?”薛暮在姜道隐面前晃了晃,然后往央宗的小包里满满地塞了糖和葵花籽,她欢天喜地地走了。

    姜道隐说:“不过五个钱,看把你高兴的!”

    薛暮高兴的可不是这个,央宗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总是穿着褛褴宽大的袍子,长长的袖子上打满补丁,一直垂下来盖住指尖,肩缝上脱了线,布鞋被大拇指各顶出一个洞来,但她并不为此感到些许的难为情。

    央宗回过头来,像戏剧里甩水袖一样把小手从肥大的袖子里抖出来,扒在柜台上,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神情专注而坦白。

    山里不会有因衣着不整而局促不安的小孩,因为所有的小孩都是那副样子。

    薛暮就叫宝蟾去库房里拿五匹细绸送给德钦,让她给小侄女赶几身好衣裳。

    央宗小胳膊小腿,小而整齐的模样像很多动物小时候那样可爱,比如小鸡,小羊羔,小猪小狗小兔子等。可如果这样的小人再领一个又小了一号的小人站在一起,那情景更令人稀罕了。

    那个小人可能是个弟弟,小得连名字都问不出来,不过可以摇摇晃晃走路了。央宗牵着他从草场尽头远远走来,得好半天工夫才能磨蹭到河边浅水段处。然后大的弯腰抱起小的,当然只能勉强使小家伙双脚离开地面而已。

    她紧揽着弟弟的腰,努力向后弓着腰,仰着脸,打着踉跄走。弟弟被她架在胳膊下似乎相当不舒服,缩着脖子,肩膀被梗得高高耸起,衣服也撩得老高,肚皮都露出了一大截,双腿直直垂着,比上吊还难受。

    看到这情景,真想让人冲过去,跳进河里,一把捞起两个小不点统统撂上岸。

    倒是没见弟弟说过话,央宗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地阐述她的意思时,弟弟就极其严肃地望着她,还微皱眉头。假如央宗站在他左边,他眼珠子就往左边瞅;央宗站在右边,就往右边瞅;假如央宗站得太高了,他就努力把眼珠子往上翻,反正脑袋是绝对不会摇来晃去地乱动的,整个人看起来端正极了。

    薛暮问央宗的家在什么地方,她向山谷尽头指了指,为了表示极远,还是踮起脚尖指的。然后又叮叮咚咚独自说出一大通来,薛暮拼命猜想这其中有没有一句是欢迎她去她家作客。

    薛暮真想知道像央宗这样的孩子究竟怎样在各自偏远寂寞的童年中,成长并快乐着。她的父母总是会很忙,夏天得晾制一年的奶干、剪羊毛、压毯子、打草;她的弟弟不说话,她没有同龄的伙伴,甚至不懂些许的汉话。

    无论她多么认真专注地表达,也只能让薛暮理解这表达的“认真专注”,就像她满心明朗的世界,除了令薛暮感觉到其明朗之外,一无所知。

    薛暮看到央宗远远地穿过河谷向庄廓走来,不停地对这个说什么,对那个说什么。仰着脸,双手摊得很开,比划着,有时还转身在原地绕个大圈,表示她描述的东西足足有那么大。

    薛暮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想听听,她弟弟又会说些什么。

    薛家官寨里,砍树的场面比种树还要壮观,振奋人心的吆喝号子,浪潮似的一阵阵的尖叫,欢呼,笑骂、惊叹。连住在三条街以外的薛暮都听到了,而一棵树倒下时挟风裹雷的巨大轰鸣,则传得更远。

    薛暮跑过去看,只见街道西面路口的一棵三层楼高的大树上端系着一根缆绳,长长地横贯整个街面。另一端被二十来个人列队持握,做着拔河的姿式。更多的人挤在安位置观望,有些人还展开两臂挡住旁边和后面的人,为自己开拓优势。

    薛暮还没怎么看明白,那边伐树的电锯声便越来越猖狂,接下来又一阵狂风骤雨似的群呼,那树便浑身颤抖着,慢慢向街道倾斜,是慢慢倒下的。薛暮看得很清楚,这种倒不像是别的什么倒一样,说倒就倒;这种倒,缓慢得极不情愿,像临终者漫长的弥留之际那样迟疑而令人不安。

    这种倒落,比生长还要艰难,好像空气中有许多东西在对它进行挽留,而它也正在经历重重的障碍才倒向大地,慢得令人肝胆俱裂。

    薛暮愣在那儿,还没回过神,身后早就听命待发的那群人便一拥而上,差点把她带倒。

    他们冲上去,抢到哪根就扛哪根,能拽掉什么就拽什么,还有的正抡圆了斧头把树干一截一截断开。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收获,每个人推去的板车都满载而归。

    薛暮目瞪口呆,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擎天大树就这样在几分钟之内被瓦解得干干净净。满地的木屑和刚萌发出的黏乎乎的碎芽的碎枝子也给扫起来统统装走。

    薛暮在地上拾起一枚有着两扇翅子的种子,小时候她和蔡嬷嬷经常用它玩一种名叫“打官司”的游戏。

    上午经过那里时,十字路口靠北面那条街的西面一排刚刚砍到一半。下午再去,整条街两面的树都没了。第二天又砍光一条街,向薛家所在的这条街逼近,是不是所有地方的宽阔街道都是这样修建起来的?

    记得薛暮第一次去央金家的时候,坐了两天马车,在尘飞土扬的戈壁滩上转得昏头转向,灰头灰脑。后来车靠近北面的群山,爬上一个达坂,一拐弯,蔚蓝色的甘河从眼前横亘而过,经验丰富的拉姆说:“噢,绿绿的甘河滩镇到了!”

    薛暮以为她来到了一个森林,甘河滩镇也有很多街道和碉房,但都被树林藏得深深的。从达坂往下看。

    央金家的碉楼对面是一座更大葱茏的林子,里面还流过一条小河。河两岸的灌木高过人头,密得进都进不去,河也被遮得严严的,姜道隐和央金在里面打闹玩耍时扎进一堆草丛,就糊里糊涂掉进了河里。

    而央金家的碉楼半隐半现在绿荫之中,薛暮估计住在里面的侍从还没有啄木鸟多。

    每条土路的左右都各自生长着两排大树,两排树中间各夹有一条清澈的水渠。树梢在高空挤在一起,伞一样盖住整条路。起风时,会有碎碎的蓝天晃在头顶,满街弥漫着浓郁的树脂和花絮的味道。

    去年她离开的时候,树都还好好的,今年再去央金家做客时,路边的双排树成了单排,水渠沟成了排污水的通道,里面的水别说饮用,洗衣裳都不行了。

    一进城的那条路两边的树则没了,只稀稀拉拉站了几棵死眉烂眼的小松树,跟盆景似的。

    达坂上看到的额河已由蔚蓝变成了乌绿,浅了许多。森林没了,骷髅架子似的碉楼突兀地一座座立了起来,每一次进去,就感觉绿意空了一片,走在空荡而宽阔的大街上,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最隐密的部分正在被曝光,可是连个躲的地方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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