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云吉和薛暮就开始冷战,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云吉一意孤行地疏远所有相识的女施主。薛暮虽能感觉出他异常的冷淡,却也无太多心思去解决,因为听人来报,说江湄从塔尔寺回来后就开始拒绝进食,把自己锁在闺房里不出来。

    薛暮赶紧乘车到江家住的四合院,江家的内院管事将她一路迎进去,态度却不是很客气,可能因为江老爷实在不看重田姨娘,江湄又是个庶女,他们看人下菜碟,自然更不待见她。

    房内闷热得紧,江湄蓬头垢面地缩在床角,薛暮在床沿坐下,命下人退出去。她被江湄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冲,越发觉得头昏,勉力笑道:“湄姐姐,你怎么样?”

    江湄抽泣了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我不好,连累上师被人笑话,我已经没脸再见人了!”

    薛暮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江湄生性刚毅,从未见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冷淡的,此刻她如此悲伤,一来是怕牵连云吉,二来他们的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

    薛暮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道:“你放心,仁波切没事,到底是他对不住你。”

    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江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薛暮拉住她道:“你别急,这不过是个无妄之灾,我们已经帮你澄清误会了,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江湄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你何苦再为我操心,我自知此事一旦事发必定不得善果,何况这的的确确是我的心,他们没说错。即便你现在救我出来了,我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

    薛暮为她撩开蓬乱的头发,沉声道:“江湄,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

    江湄的眼神微微涣散:“好,我知道了,你不必再来江家了,我自会保重的。”

    薛暮心下一酸,颔首道:“好。”

    长时间的炎热,导致江湄的嘴唇干裂渗出血来,像在唇上开了一朵红梅:“原本我也不作他想,只是一片痴心向他罢了,如今这事闹将起来……”

    她微一沉吟,竟露出点笑容:“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那一日上师如何也不肯供出说是我总去找他,不知怎的,倒觉得自己的真心没有被践踏,有回报了,这感觉真好。”

    薛暮一时有些失神,只得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江湄感慨道,“即使这情并非男女之情,我很清楚,怎么能奢望一个活佛的情爱呢?”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江湄才又叹道:“薛暮,其实你远比我更适应人情社会,你以前在京师过得很不错吧?”

    薛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离开江湄的闺房,自去给内院管事一包银锞子,让他不要苛待江湄,才放心离去。

    至于云吉那边,薛暮大概也能猜到他为什么对她避而不见,无非是太过年轻、经历的这些糟心事还不足以积累成经验,便被流言蜚语唬住了。

    她没去打扰他,实在气闷了就和宝蟾诉苦一通,宝蟾静静聆听,不时安慰薛暮两句,毕竟薛暮想要的仅是一个倾诉对象而已,并非解决方法。

    可云丹多吉还是忍不住会翻墙来到薛家,借着里面忙碌下人们的掩饰下往里张望,终于忍不住像以往一样,缓缓走到落雁庭的门口。

    “我不该贸然进来的,”云吉望着她坐在炕上缝手炉套的身影,在门口立住,“只是最近心中积郁,到处闲走,身不由己地走到这里,在门外徘徊已久,终是忍不住敲门了。”

    她转头看他,屋里昏暗的灯光透出,照见他脸上的悲恸,薛暮不禁惊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从来都是淡定的云吉有如此的悲伤的神情。

    “夏琼寺刚才派管事喇嘛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薛暮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师父,”他咬着薄薄的唇,似乎要咬出血来,颤抖着声音轻轻说:“夏琼喇嘛今天才告诉我,我师父回到夏琼寺后,就在七日前……进登三果了。”

    薛暮不太明白,问道:“‘进登三果’是什么?不是件好事吗?”

    云吉叹息着,深吸一口气,平缓回答:“三果乃出家人修行所能达到的四个果位中第二高之果位。”他看她依然疑惑,再解释说:“Anāgāmin可译为不还,即是说,证得此果,圆寂后住于五净居天,禅定转深,到了灭受想定,即是解脱,不再还到凡夫的生死界中。”

    他咽一咽嗓子,再深吸一口气,声音却颤抖地厉害:“师父终得修行之果,跳出轮回,永登极乐了……”

    啊,薛暮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他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告诉她,孟加活佛已经在夏琼寺圆寂了。

    薛暮呆呆地看向他,难怪他那么悲恸,孟加活佛对他的一生影响之大,无人能比。是孟加将身为孤儿的他收养、把他带入佛门,鼓励他在修习小乘的同时也兼习大乘,在他十八岁之前,他的一切都是由师父安排的。

    孟加活佛对云吉来说,他一定是个好老师,一个带领者,引路人,甚至可以充当俗世里父亲的职务。

    “仁波切,你要是难过……”

    “不!”他猛然抬高声音,语速急促:“我不难过,师父进登三果,他离家所求的佛家解脱,终于得现。他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从此便再无烦恼,我何来难过,何须难过?”

    他的胸口急遽起伏,傻子都能听出他的言不由衷。

    “你心里难过是正常的,因为你有爱,你爱你的师父,那为什么不把自己对他的爱发泄出来?”薛暮走到他身边,离得近了,方才瞧见他一双眼皮微微肿泡着,想是哭过。

    “爱?”云吉喃喃地念着这个字,仿佛有千斤重量,沉得让他念出颤声:“佛陀说,一切皆空,万物皆空,我是修行之人,怎么可以有爱?”

    “佛祖讲一切皆苦,老病死,怨憎会,恩爱别,所欲不得,所以苦的根源是爱。如能灭绝爱欲,便能得涅槃,从此脱离六道轮回,进入永恒世界。佛提出灭爱欲,正是因为受过爱欲之苦吧?可是,爱欲真能灭的话,佛陀需要到死时才得解脱么?涅槃,寂灭,作灭、灭度、寂、无生、择灭、离系、解脱,不管有多少种叫法,都是死的同义词而已。只有死,才能灭尽一切爱欲……”

    “白玛雍珍!”他重重打断她,颤抖着嘴角,痛苦地捧着头:“别说了。”

    云吉将头偏过,不让她看到他的脸。

    “哭吧,你是人,不是神,为师父难过,没什么不该。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场,那样会好受些,即使天上的神仙也不是无情的,无情的人虽然心明眼亮,终究不如有情人对万物心怀爱意。怜悯世间万物,才是真正的神仙。”

    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云吉顿了好一会儿,终于伏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啜泣起来。

    “师父知道我心中一直想将大乘佛法传扬在藏地,他曾对我说过:教法要传扬到藏地,全赖我的力量。但这宏伟大业,对我而言,却没有丝毫利处,师父问我,要怎么办。”

    薛暮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没有说话,呆呆地看他,他顿一顿,接着说:“我回答他:大乘之道,利人而忘己。若凭我能使佛陀的教化流传,使迷蒙众生醒悟,就算会受火炉汤镬之苦,我也没有丝毫怨恨。”

    “仁波切,孟加仁波切虽不在你身边,可会时刻在你心中,当你有艰难困厄时,想想对他的承诺,你便能挺过去。”

    见他点头,薛暮转移话题,希望他不再沉浸于悲痛中:“仁波切,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我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转移话题只是借口,薛暮是真的想知道小时候的他。

    他们就这样比肩站着,听他讲小时候的事情:师父对他的严格与慈爱,诸位师兄弟的趣事,在藏地的游历;每一桩每一件,薛暮都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云吉小时也会作弄师兄,背不出偈语也会遭师父责备,原来他也有童年。

    为了让他心情好转,薛暮讲起自己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姐妹们,她的乳母,和她情同姐妹的丫鬟们,她看过的书,走过的路。

    远处的天山背影显出一抹淡淡的胭脂红,他讶然:“竟然快到宵禁了,白玛,你累吗?”

    薛暮摇摇头,扶着高几慢慢坐到炕上,抬头看见云吉袖里微微缩回去的指尖,他的神色悻悻然,夹杂着几分歉意:““你信我么?我连江小姐的手都没碰过,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当然。”

    云吉低头,似乎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怎么,怎么能把我说得如此……”

    “如此不堪。”她补充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双眸被映出湿漉漉的水光:“我真的没做过那种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群狗东西泼脏水的手段也太恶劣了点,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政敌干的?夏达拉康和拉让里百分百有噶厦或是你们寺庙内部的眼线。”

    “这是一定,”他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又惹你生气了。”

    其实薛暮本来是准备了很多词拿捏他的,但一见到他的表情,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说:“你知道吗?其实你的脾气一点都不小。”

    云吉自悔莽撞,不分青红皂白就乱发脾气,冷待了她那么久,因此又愧又气。他一定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出,那双眼睛在对她说话。

    它在说:“原来被人珍视的感觉是这样的,我还从没体会过呢。”

    好多好多的孤独和渴求透过那双异瞳漫出来,像没有实体的眼泪,化作一道绳索将她缠绕。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声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宽宥呢?”

    薛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她说出了一句让自己没有退路的话:“因为我舍不得让你难过。”

    他愣怔一瞬,似乎还是觉得好奇:“可为什么是我?”

    她不能说真话,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撒谎:“因为我觉得你是个顶善良顶有趣的人,我经常想,要是早点遇到你,我肯定天天缠着你玩,那样也不好,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他沉默了好久,才带着稍微有点重的鼻音说:“嗯。”

    其实当时几乎这里的每个人都跟薛暮一样,自始至终对云丹多吉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她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阴暗,想看到仁波切露馅,露出蛛丝马迹,让他们至少看到他不比他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他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产生小小的犯罪感,偷官家一包红糖,或借机摸一下姑娘的手之类。

    因此他们一面享用云吉的好心眼,一面从不停止地质疑他的好心眼。云吉跟他们,是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具有同样的物质,他怎么可能比他们好?还好那么多?

    薛暮从最开始认识云丹多吉,窥见他笑得放肆时露出的那一丝无耻,一丝赖,就下意识进入了一场不怀好意的长久等待,等待看云吉的好戏: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会演出好戏来。

    薛暮发现不止她一个人暗暗伺候云吉露馅,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

    一旦发现云吉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人们高不了,他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他们的高。

    而云吉的谦恭和羞涩是有来由的,似乎他冥冥中知道“道德标杆”不是个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饭。

    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见。

    而薛暮这样俗中又俗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他的,因为他们都错了,所谓云吉仁波切露出马脚的证据,不过是可笑的假证罢了,他们都错了。

    薛暮带着云吉去薛家官寨的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黑久拿出药包,翁波意西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他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

    黑久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用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酉曲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

    云吉高兴地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快好了。”

    他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翁波意西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

    “打开它们,看看吧。”云吉蹲下来对他说。

    翁波意西想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

    “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云吉。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衮本贤巴林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云吉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薛暮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

    第二天,翁波意西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薛暮转交给薛鼎臣本人。她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薛鼎臣就说:“许管事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薛暮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看信的时候,薛鼎臣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幻好多种颜色。看完信,薛鼎臣什么没说。薛暮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

    看着翁波意西的头上新生的长发,薛鼎臣问:“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达丨赖制度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薛鼎臣语重心长地说:“我有时也想,你的想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想法太好了,达丨赖制度如今衰微,不保全自身,我们这样的流官又怎么统治领地?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是身不由己。你回答我,如果你是来自中原的官员,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薛鼎臣这才说:“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

    他吩咐许管事拿来纸笔,摆在翁波意西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薛鼎臣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薛鼎臣说:“以前没有,以前的流官都没有,但是我有了。”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薛鼎臣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薛鼎臣笑起来,说:“是条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薛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

    薛鼎臣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中原的官吏,又要恢复土司制度了。”

    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他们存在了,何况他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最后,薛鼎臣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薛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薛鼎臣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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