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晚来风急，薛暮站在夏达拉康的阁楼里，阳光透过落尽了翠叶的光洁树枝斑驳地筛了满地。那样清冷的日光从天空倾泻而下，低头俯视时，能看到塔尔寺的各处殿堂的琉璃碧瓦在日色下闪耀起冰雪洁白一样的光芒。
云吉已经换了身茧绸镶锦缎齐腰短衬衫，外罩毛料缝制的圆领宽袖长袍，头戴假发，脚踏翘尖皮短腰靴，手里拎着一副鬼脸面具，浑然一副俗装打扮。
薛暮则换了身绸镶锦缎齐腰短衫“勒规”，外套一件兔毛圆领宽袖长袍，上面绣着吉祥八宝纹。襟上压着三须链，辫子上绑着银镀金发饰，形似绽放的花朵，上下各嵌一颗红珊瑚，上部分围绕桃尖形珊瑚珠嵌卷草纹形绿松石，在卷曲处点缀镶嵌数颗珍珠。
下部圆形珊瑚珠中嵌绿松石花饰，在其左右也嵌有绿松石饰，背面有一银质圆筒用以束头。
她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腕上戴的芙蓉色和田玉镯，见到他的瞬间，眼神微不可查地一亮。
看到她既而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灿然一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十岁起就开始走街串巷了，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胡思乱想。”
夜色渐浓，黑幕笼罩下的西宁，天空星星点点，与地面火把似的灯光交相辉映。微凉的夜风穿进狭小的窗子里，带来阵阵充满烟火味的饭香。
薛暮趴在窗框子上，静静地聆听着大经堂里传出的诵经声。等了好一阵子，直到那浑厚的佛号渐渐被头顶的香布扑打声掩盖住，身后半人高的门帘才被掀起来。
大概真得是闷了太久了，一被放生，薛暮的心情就兴奋得不行，甚至几度跑到云吉的视线之外，以至于在快要走到康川街上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教育了她一番。
“街上人很多，不要乱跑，听到没有？”他凝眉盯住她，一字一顿地说。
暖黄的灯火擦着石墙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拉长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薛暮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放心吧老古董，我绝对比你更熟悉康川街！”
狭窄的街道两旁摆了很多小摊位，各色的招牌旗“哗啦啦”随风扯动，店铺里透出的灯火将夜色映照得一片辉煌。
耳旁阵阵吆喝声传来，薛暮细细地打量起那摆出的玲琅商品，菱花铜镜、描金鼻烟壶、骨制图腾手链，狼牙坠子……
她被一枚戒指吸引了目光，这枚圆润的宝石戒指由藏银箍边，浅浅的蓝碧色，莹莹得像一汪清澈见底的、阳光下的海子，透透亮亮，波光粼粼。
她很快向店家买下，戴到左手的无名指上，展示给云吉：“怎么样，好不好看？我就喜欢这种清淡又透亮的天水碧色。”
云吉点点头，薛暮只顾着瞅那戒指，不成想身子“砰”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云吉赶忙一把扣住她的胳膊，薛暮才不至于摔倒。
薛暮忙朝对面的人躬身子：“对不起，是我走路不当心。”一抬头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惊讶道：“姜道隐？”
他也是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小，小姐？”
姜道隐笑得灿烂，收住目光时却瞥见了一旁的云吉，被他狰狞的面具吓了一跳：“啊，这是谁啊？”他转头揶揄地看看薛暮：“小姐，你该不会……”
“想什么呢，这是宕桑啊，你没认出来？”薛暮笑着拉下他僵在半空的手，转头看向云吉，“我们找个酒馆坐坐好不好？”
没等云吉说话，姜道隐就连连摆手：“得了得了，我还要去赶一批新核桃呢，你们俩逛吧，我先走了，回见！”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薛暮只得与他道别，得到云吉的允许，就带着他朝桑提酒馆的方向走去。说来也怪，明明算不上长的一条街，今日走来却觉得没个头，云吉的神色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还没迈进桑提酒馆的门槛，正出来送客的老板娘一瞧见她便迎了上来，热情地打完招呼，她本能地去招待薛暮身边的人，看到戴鬼脸面具的云吉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惊异地看向薛暮：“白玛，你……改嫁了？”
“没没没，这是我朋友。”薛暮连忙摇着手否认，“上次那个姜道隐也是我朋友。”
“这样噻，”老板娘了然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就里边儿请吧！”
“走吧，我们坐下吃点好的。”
吵闹的劝酒声传来，大堂里人头攒动，薛暮四下张望一圈，没看到诺布的身影，不禁松了口气，自顾自地走向窗子边的偏僻位子，一屁股坐下去。
薛暮要了两盘下酒菜，桌上很快上来一壶热气腾腾的高粱酒和一壶蒲公英根泡茶，两盏锡圈足杯，数支蜡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每一跳动，都溅起抽搐般的影光。
这酒是由红缨子糯高粱酿制的，醇厚绵甜、净爽纯澈，小二给每人分别斟了酒和茶，两个人各怀心事，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起来。
老板娘过来服侍他们吃酒吃茶，她蹲下身，拿起乌沉沉的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底下冒出一阵香气，薛暮嗅了嗅鼻子，惊喜道：“好香，是烤栗子！”
老板娘笑道：“知道你爱吃，我每天晚上都往火盆里扔几个毛栗子，就等你来。你自己拿火筷子夹出来，仔细烫手噻。”
薛暮忙不迭地笑着答应了，取出烤得爆开的栗子，顾不得烫，就剥开吃了起来，又给云吉递过去几颗。
暖阁里灯火通明，隐隐地透着栗子的甜香，两人相视一笑，倒也开怀。
云吉一仰头干了一盏蒲公英根茶，方问：“白玛，我听扎仓群则说，你家给寺里供了一年五斤油的海灯？”
见薛暮点头，他又说：“今年也就罢了，他下次再让你续的时候，你先别答应，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你随我一起供就行。”
薛暮道：“哪有你这样的仁波切，别人巴不得钱往自己兜里揽，你倒巴巴的往外头送！”
云吉只是笑着吃茶不语，过会儿又道：“你这酒有些冷了，唤小二来重新温一壶吧。”
她不干：“冷酒才有味道，何况这里熏得这么暖，再喝热酒有些，就失了意趣。”
“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 ，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
薛暮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高粱酒，命小二暖来方饮，饮了数杯，已然有些醉了，就“三”、“五”地乱叫，划起拳来，腕上镯子叮叮当当响。
一时被云吉赢了，两个人限酒底酒面，薛暮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云吉听了，就说：“惟有你的令比人唠叨，倒也有意思。”
便催她快说，她道：“请君入瓮。”
他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这个典用的当。”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说的云吉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你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
又听她说酒底，薛暮吃了一盅酒，拣了一块下酒的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他忍不住催她：“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
薛暮便用箸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轮到云吉，他转转眼珠：“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说的薛暮也笑了：“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
他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二人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趁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
满顽了一回，忽听得邻座的客人们唱起藏歌来：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荡铃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
云吉听了，也跟着唱起来，薛暮觉得有趣，问他这歌叫什么，他隔着嘈杂的人声，大声回答道：“就叫《甘露作曲的美酒》！”
晚间，薛暮吩咐宝蟾等人把库房里的各色丝线都选出来一一整理。这是十分费工夫的事，每种丝线分门别类，浸在拧了各色鲜花汁子的滚水里煮过。
玫瑰汁子配玫瑰红，杜鹃花汁配杜鹃红，芙蓉花汁配芙蓉粉，飞燕花汁煮久了是淡淡的明蓝，栀子花汁配了淡淡杏黄的白色，香蜂花兑了薄荷配蓝紫色，都是费尽了心思。
连黄色的要绣作花蕊的丝线，也一一用柠檬草汁子和番红花汁一起煮过，带了清新之气。绿色更是麻烦，配着藿香、杜衡、薜荔、菌桂、迷迭香、百里香、山桃草等香草，煮成芬芳的秾翠。
缤纷多彩的丝线自指尖如流水蜿蜒滑过，轻巧地挽成一把，悬在木架上，任它如细泉潺潺垂落。
太过高兴的时候要让自己学会平心静气，得宠的时候亦要告诫自己，不能心浮气躁。刺绣便是如此，一个眼错，便是全局皆毁；一枚针斜，恐怕扎伤的就是自己。所以动心忍性，一步都不可错。
薛暮的手指微微一挑，拨出一缕鲜艳红色挽在指间，绣的是彩云追月、暮云合璧的景象。
白绢的边际还弥留有淡薄的浅黄，仅是无言褪去。远方逆光的群山如同白宣纸上晕开的墨，轮廓分明，却又被纱雾遮得模糊不清。天色渐沉，晕染成与远山一样的黛黑色，杂糅着几缕惨白的云，化开一片孤寂。
她的绣技到底还剩些底子，一晚便绣成一幅京绣暮色春山图，只是这暗藏其中的心意，到底没法堂堂正正地送给他了，她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将那绣图塞进箱底。
这日，庄廓的北次房。拉姆过来说姜道隐遣人来领这个月的租钱，薛暮叫宝蟾包了五百钱给他，自己坐在窗畔的案桌旁，低头处理官寨果园的账簿。忽然一个身影窜到窗口，吓了她一跳。
她抬头看去，入目的是云吉灿烂明朗的笑脸。
“恁好的天，处理什么公务啊，走走走，我们逛逛去！”
薛暮低下头往册子上勾画了两笔：“你去看过湄姐姐了吗？”
“前两日才去过一次，我也不好晃晃地直接进去，只能偷偷翻墙，跟她说说话，陪她解闷，”他叹了口气，“她完全是被我拖累了。”
“你知道就好。”
“所以你去吗？”
“不去，你的拉让五彩缤纷的，乍一看时还觉得有花团锦簇的热闹，可是看多了也就觉得腻烦了。”
云吉趴在窗台上扯了扯她的袖子：“不会，拉让的花又新开了一茬，是莳花僧新培的新种，你还没见过呢。走吧，账务什么时候处理不成啊，非急这一时？”
见她有些动摇，他催促道：“走吧，我在门口等你。”
薛暮拗不过他，只得略略整了整衣裳，出门陪他一道往塔尔寺走，一路上他说说笑笑，把薛暮逗得咯咯直笑，一扫处理账本的烦闷。
拐到拉让，穿过如锦缎似的一片花海，穿到一处花林，芸臺花入目一片，开得浓烈蓬勃。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金黄灿灿随风翻涌的海洋，又如一块黄绿相间层次分明的地毯。
走近看，一朵朵芸臺花在碧绿的油菜叶子的映衬下，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无数蜜蜂从这个花朵飞到那一个花朵，嗡嗡地忙碌着。
薛暮有些诧异，有些失望：“这不是芸臺花吗？我家农人都叫它油菜花。”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本地的土种本地的花，道法自然。”云吉步入花丛，“虽总说黄色格外俗气，可就是这样的艳俗最有春日气息，黄花翠叶最能撞入眼中，独占春色。”
薛暮一时看得入神，云吉见机作怪，摘下一把芸臺花，抬起手臂将枝叶花瓣摇动不停，疏疏如雨落下片片花瓣，落了满头。
薛暮猝不及防，花瓣四落，肩头、编发之上、领子内无处不有，她拿帕子掸了掸，一抬头见他笑弯了眼，一脸得逞模样，顿时恼羞：“好啊你！”
见她作势要打，云吉转身一溜烟要跑，结果绊到长出一截的绛红色袈裟，一个踉跄。
薛暮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扶住他：“唉，干什么呢！”
他怔了一下，转头与她四目相对，下一刹被自己逗笑，朗声笑出来，不忘叮嘱一句：“你小心点，这儿的石地不太平坦。”
“其实我累得不成了，才寻你出来散散的，果然出来玩玩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他感慨道。
“我也好累，明明西宁这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什么看账、管家还这么麻烦？”
云吉故作小声地说：“我也觉得政务好烦，寺里有那么多事情，藏区的土官和地主老爷又有那么多事情，我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
“可以想象，我家的账务同你的政务相较，实在不值一提。账务尚且如此磨人，遑论政务何等烦恼了。”她不禁打个哆嗦，“先前你是不是见我愁眉苦脸地处理公务，才非要拽我出来的？”
“唉，我这点小心思都叫你看穿了，果然什么事都是瞒不过你的。”他朝她挤一挤眼，“女施主，有没有被我的细心体贴动容到？”
“又洋洋自得了。”
“反正出来玩是一举两得，你开怀，我也高兴。”云吉伸出手帮她掸去头顶的花瓣，“适才花雨洒落，白玛姑娘身处其中，甚美甚美。”
薛暮撑不住笑道：“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非也，实话罢了。”
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花梗子：“不许再胡闹了，看把花踹了一地，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好好好，我的错，我再也不这样了。走，进屋去，我一会儿去大金瓦殿讲经，叫他们特意备了甜茶，你好好抄一卷《大孔雀经》，我那边差不多就结束了，时间刚好。”
当日黄昏，附近的居民与喇嘛、札巴们果然一同到大金瓦殿聆听活佛讲经。正逢诵经完毕后云吉出来，一个牧人大着胆子冲上前跪下求活佛摸顶增福报。云吉一一摩顶赐福，又叮嘱他们诚心念诵经文，得无上福报，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念不已。
秋风瑟瑟吹窗前，当下里的风，倒还不至于凉意袭人感须臾，直教人觉得清爽。薛暮略开了一点窗子，伏在拉让次间的案上，一笔一划抄录着佛经。
写字最要讲究一个用心入神，不可三心二意，否则一笔落错，严重些的可要毁了一整幅字。薛暮十分上心，埋头其中，连云吉来了也没有察觉。
云吉摸顶后，早就在外听侍僧说她一个人在次间里，就蹑手蹑脚地悄悄进来，绕到她身后，见她竟然一点察觉也无。
他起了点玩心，不过看到薛暮手中握着锋利的竹笔，怕吓到她时会有误伤，想想就按下这个念头。
她依旧毫无察觉，渐渐觉得有些脖颈酸乏，就停下笔，直起身。云吉连忙往后躲，结果躲得太急，一下磕到身后的高几角上，他吃痛地哎哟一声，薛暮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哎哟”吓了一跳，扭转头看去，云吉疼得龇牙咧嘴的。
“你躲这儿干嘛呢？是不是又要使什么歪主意，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她站起身，见他捂着后腰，弯腰凑过去，“撞到了？”
“撞得不轻……”
她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你整日有正形吗？”
他笑嘻嘻的：“逗你笑一笑嘛。”
“没吓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原想着，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在这儿。结果身手太过矫健，躲太猛，撞上这角了。”
薛暮有意取笑他，就指了指高几的方角：“撞这个角了？”
“是啊。”
她轻轻拍了拍那个方角：“好，我替你打它了，不痛不痛了。”
云吉的脸唰得通红：“这是哄孩子的把戏！”
她笑个不住：“英明神武、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仁波切，你听出来了？”
他轻嗽，肃穆了脸色。薛暮的笑意微微收敛：“怎么了？”
云吉压低了嗓音，板着面孔，稍稍压瞳，还真有几分严肃之气：“薛小姐为何取笑于本活佛？”
要不是知道他本性如何，她真是险些要被他唬去，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去抄经。云吉一下子笑出来，想憋住，愣是越笑越大声，伸手捂着。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外头散散去，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寺里枫叶和秋菊尽有，但那些春花夏树都零落得差不多了，逛着看见，未免叫人觉得光秃秃的难看。
“撞到的地方不疼了？”
“早好了。”
薛暮这才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若是到了冬日里，有白雪挂梢头，倒勉强可说有些雅致兴味。现在枝头突兀，很煞风景。可是若避开那些地方，只在秋园里头散散，没几步路也就看完了。”
云吉稍加思忖，抚掌道：“若说有不凋零的，唯有绸缎扎的绢花了。咱们亲手扎了，要挂满御花园的树是难些，但是把拉让后院那些树给挂满，倒能搏一搏。”
薛暮一想，倒觉是件妙事：“其实何必挂满枝头，只要稀疏得当，也有大道至简之美。”
二人一拍即合：“正是正是，白玛与云吉，果然是知己！”
“你少来这套。”
云吉已经换了身茧绸镶锦缎齐腰短衬衫，外罩毛料缝制的圆领宽袖长袍，头戴假发，脚踏翘尖皮短腰靴，手里拎着一副鬼脸面具，浑然一副俗装打扮。
薛暮则换了身绸镶锦缎齐腰短衫“勒规”，外套一件兔毛圆领宽袖长袍，上面绣着吉祥八宝纹。襟上压着三须链，辫子上绑着银镀金发饰，形似绽放的花朵，上下各嵌一颗红珊瑚，上部分围绕桃尖形珊瑚珠嵌卷草纹形绿松石，在卷曲处点缀镶嵌数颗珍珠。
下部圆形珊瑚珠中嵌绿松石花饰，在其左右也嵌有绿松石饰，背面有一银质圆筒用以束头。
她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腕上戴的芙蓉色和田玉镯，见到他的瞬间，眼神微不可查地一亮。
看到她既而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灿然一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十岁起就开始走街串巷了，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胡思乱想。”
夜色渐浓，黑幕笼罩下的西宁，天空星星点点，与地面火把似的灯光交相辉映。微凉的夜风穿进狭小的窗子里，带来阵阵充满烟火味的饭香。
薛暮趴在窗框子上，静静地聆听着大经堂里传出的诵经声。等了好一阵子，直到那浑厚的佛号渐渐被头顶的香布扑打声掩盖住，身后半人高的门帘才被掀起来。
大概真得是闷了太久了，一被放生，薛暮的心情就兴奋得不行，甚至几度跑到云吉的视线之外，以至于在快要走到康川街上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教育了她一番。
“街上人很多，不要乱跑，听到没有？”他凝眉盯住她，一字一顿地说。
暖黄的灯火擦着石墙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拉长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薛暮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放心吧老古董，我绝对比你更熟悉康川街！”
狭窄的街道两旁摆了很多小摊位，各色的招牌旗“哗啦啦”随风扯动，店铺里透出的灯火将夜色映照得一片辉煌。
耳旁阵阵吆喝声传来，薛暮细细地打量起那摆出的玲琅商品，菱花铜镜、描金鼻烟壶、骨制图腾手链，狼牙坠子……
她被一枚戒指吸引了目光，这枚圆润的宝石戒指由藏银箍边，浅浅的蓝碧色，莹莹得像一汪清澈见底的、阳光下的海子，透透亮亮，波光粼粼。
她很快向店家买下，戴到左手的无名指上，展示给云吉：“怎么样，好不好看？我就喜欢这种清淡又透亮的天水碧色。”
云吉点点头，薛暮只顾着瞅那戒指，不成想身子“砰”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云吉赶忙一把扣住她的胳膊，薛暮才不至于摔倒。
薛暮忙朝对面的人躬身子：“对不起，是我走路不当心。”一抬头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惊讶道：“姜道隐？”
他也是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小，小姐？”
姜道隐笑得灿烂，收住目光时却瞥见了一旁的云吉，被他狰狞的面具吓了一跳：“啊，这是谁啊？”他转头揶揄地看看薛暮：“小姐，你该不会……”
“想什么呢，这是宕桑啊，你没认出来？”薛暮笑着拉下他僵在半空的手，转头看向云吉，“我们找个酒馆坐坐好不好？”
没等云吉说话，姜道隐就连连摆手：“得了得了，我还要去赶一批新核桃呢，你们俩逛吧，我先走了，回见！”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薛暮只得与他道别，得到云吉的允许，就带着他朝桑提酒馆的方向走去。说来也怪，明明算不上长的一条街，今日走来却觉得没个头，云吉的神色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还没迈进桑提酒馆的门槛，正出来送客的老板娘一瞧见她便迎了上来，热情地打完招呼，她本能地去招待薛暮身边的人，看到戴鬼脸面具的云吉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惊异地看向薛暮：“白玛，你……改嫁了？”
“没没没，这是我朋友。”薛暮连忙摇着手否认，“上次那个姜道隐也是我朋友。”
“这样噻，”老板娘了然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就里边儿请吧！”
“走吧，我们坐下吃点好的。”
吵闹的劝酒声传来，大堂里人头攒动，薛暮四下张望一圈，没看到诺布的身影，不禁松了口气，自顾自地走向窗子边的偏僻位子，一屁股坐下去。
薛暮要了两盘下酒菜，桌上很快上来一壶热气腾腾的高粱酒和一壶蒲公英根泡茶，两盏锡圈足杯，数支蜡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每一跳动，都溅起抽搐般的影光。
这酒是由红缨子糯高粱酿制的，醇厚绵甜、净爽纯澈，小二给每人分别斟了酒和茶，两个人各怀心事，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起来。
老板娘过来服侍他们吃酒吃茶，她蹲下身，拿起乌沉沉的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底下冒出一阵香气，薛暮嗅了嗅鼻子，惊喜道：“好香，是烤栗子！”
老板娘笑道：“知道你爱吃，我每天晚上都往火盆里扔几个毛栗子，就等你来。你自己拿火筷子夹出来，仔细烫手噻。”
薛暮忙不迭地笑着答应了，取出烤得爆开的栗子，顾不得烫，就剥开吃了起来，又给云吉递过去几颗。
暖阁里灯火通明，隐隐地透着栗子的甜香，两人相视一笑，倒也开怀。
云吉一仰头干了一盏蒲公英根茶，方问：“白玛，我听扎仓群则说，你家给寺里供了一年五斤油的海灯？”
见薛暮点头，他又说：“今年也就罢了，他下次再让你续的时候，你先别答应，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你随我一起供就行。”
薛暮道：“哪有你这样的仁波切，别人巴不得钱往自己兜里揽，你倒巴巴的往外头送！”
云吉只是笑着吃茶不语，过会儿又道：“你这酒有些冷了，唤小二来重新温一壶吧。”
她不干：“冷酒才有味道，何况这里熏得这么暖，再喝热酒有些，就失了意趣。”
“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 ，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
薛暮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高粱酒，命小二暖来方饮，饮了数杯，已然有些醉了，就“三”、“五”地乱叫，划起拳来，腕上镯子叮叮当当响。
一时被云吉赢了，两个人限酒底酒面，薛暮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云吉听了，就说：“惟有你的令比人唠叨，倒也有意思。”
便催她快说，她道：“请君入瓮。”
他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这个典用的当。”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说的云吉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你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
又听她说酒底，薛暮吃了一盅酒，拣了一块下酒的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他忍不住催她：“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
薛暮便用箸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轮到云吉，他转转眼珠：“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说的薛暮也笑了：“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
他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二人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趁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
满顽了一回，忽听得邻座的客人们唱起藏歌来：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荡铃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
云吉听了，也跟着唱起来，薛暮觉得有趣，问他这歌叫什么，他隔着嘈杂的人声，大声回答道：“就叫《甘露作曲的美酒》！”
晚间，薛暮吩咐宝蟾等人把库房里的各色丝线都选出来一一整理。这是十分费工夫的事，每种丝线分门别类，浸在拧了各色鲜花汁子的滚水里煮过。
玫瑰汁子配玫瑰红，杜鹃花汁配杜鹃红，芙蓉花汁配芙蓉粉，飞燕花汁煮久了是淡淡的明蓝，栀子花汁配了淡淡杏黄的白色，香蜂花兑了薄荷配蓝紫色，都是费尽了心思。
连黄色的要绣作花蕊的丝线，也一一用柠檬草汁子和番红花汁一起煮过，带了清新之气。绿色更是麻烦，配着藿香、杜衡、薜荔、菌桂、迷迭香、百里香、山桃草等香草，煮成芬芳的秾翠。
缤纷多彩的丝线自指尖如流水蜿蜒滑过，轻巧地挽成一把，悬在木架上，任它如细泉潺潺垂落。
太过高兴的时候要让自己学会平心静气，得宠的时候亦要告诫自己，不能心浮气躁。刺绣便是如此，一个眼错，便是全局皆毁；一枚针斜，恐怕扎伤的就是自己。所以动心忍性，一步都不可错。
薛暮的手指微微一挑，拨出一缕鲜艳红色挽在指间，绣的是彩云追月、暮云合璧的景象。
白绢的边际还弥留有淡薄的浅黄，仅是无言褪去。远方逆光的群山如同白宣纸上晕开的墨，轮廓分明，却又被纱雾遮得模糊不清。天色渐沉，晕染成与远山一样的黛黑色，杂糅着几缕惨白的云，化开一片孤寂。
她的绣技到底还剩些底子，一晚便绣成一幅京绣暮色春山图，只是这暗藏其中的心意，到底没法堂堂正正地送给他了，她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将那绣图塞进箱底。
这日，庄廓的北次房。拉姆过来说姜道隐遣人来领这个月的租钱，薛暮叫宝蟾包了五百钱给他，自己坐在窗畔的案桌旁，低头处理官寨果园的账簿。忽然一个身影窜到窗口，吓了她一跳。
她抬头看去，入目的是云吉灿烂明朗的笑脸。
“恁好的天，处理什么公务啊，走走走，我们逛逛去！”
薛暮低下头往册子上勾画了两笔：“你去看过湄姐姐了吗？”
“前两日才去过一次，我也不好晃晃地直接进去，只能偷偷翻墙，跟她说说话，陪她解闷，”他叹了口气，“她完全是被我拖累了。”
“你知道就好。”
“所以你去吗？”
“不去，你的拉让五彩缤纷的，乍一看时还觉得有花团锦簇的热闹，可是看多了也就觉得腻烦了。”
云吉趴在窗台上扯了扯她的袖子：“不会，拉让的花又新开了一茬，是莳花僧新培的新种，你还没见过呢。走吧，账务什么时候处理不成啊，非急这一时？”
见她有些动摇，他催促道：“走吧，我在门口等你。”
薛暮拗不过他，只得略略整了整衣裳，出门陪他一道往塔尔寺走，一路上他说说笑笑，把薛暮逗得咯咯直笑，一扫处理账本的烦闷。
拐到拉让，穿过如锦缎似的一片花海，穿到一处花林，芸臺花入目一片，开得浓烈蓬勃。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金黄灿灿随风翻涌的海洋，又如一块黄绿相间层次分明的地毯。
走近看，一朵朵芸臺花在碧绿的油菜叶子的映衬下，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无数蜜蜂从这个花朵飞到那一个花朵，嗡嗡地忙碌着。
薛暮有些诧异，有些失望：“这不是芸臺花吗？我家农人都叫它油菜花。”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本地的土种本地的花，道法自然。”云吉步入花丛，“虽总说黄色格外俗气，可就是这样的艳俗最有春日气息，黄花翠叶最能撞入眼中，独占春色。”
薛暮一时看得入神，云吉见机作怪，摘下一把芸臺花，抬起手臂将枝叶花瓣摇动不停，疏疏如雨落下片片花瓣，落了满头。
薛暮猝不及防，花瓣四落，肩头、编发之上、领子内无处不有，她拿帕子掸了掸，一抬头见他笑弯了眼，一脸得逞模样，顿时恼羞：“好啊你！”
见她作势要打，云吉转身一溜烟要跑，结果绊到长出一截的绛红色袈裟，一个踉跄。
薛暮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扶住他：“唉，干什么呢！”
他怔了一下，转头与她四目相对，下一刹被自己逗笑，朗声笑出来，不忘叮嘱一句：“你小心点，这儿的石地不太平坦。”
“其实我累得不成了，才寻你出来散散的，果然出来玩玩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他感慨道。
“我也好累，明明西宁这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什么看账、管家还这么麻烦？”
云吉故作小声地说：“我也觉得政务好烦，寺里有那么多事情，藏区的土官和地主老爷又有那么多事情，我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
“可以想象，我家的账务同你的政务相较，实在不值一提。账务尚且如此磨人，遑论政务何等烦恼了。”她不禁打个哆嗦，“先前你是不是见我愁眉苦脸地处理公务，才非要拽我出来的？”
“唉，我这点小心思都叫你看穿了，果然什么事都是瞒不过你的。”他朝她挤一挤眼，“女施主，有没有被我的细心体贴动容到？”
“又洋洋自得了。”
“反正出来玩是一举两得，你开怀，我也高兴。”云吉伸出手帮她掸去头顶的花瓣，“适才花雨洒落，白玛姑娘身处其中，甚美甚美。”
薛暮撑不住笑道：“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非也，实话罢了。”
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花梗子：“不许再胡闹了，看把花踹了一地，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好好好，我的错，我再也不这样了。走，进屋去，我一会儿去大金瓦殿讲经，叫他们特意备了甜茶，你好好抄一卷《大孔雀经》，我那边差不多就结束了，时间刚好。”
当日黄昏，附近的居民与喇嘛、札巴们果然一同到大金瓦殿聆听活佛讲经。正逢诵经完毕后云吉出来，一个牧人大着胆子冲上前跪下求活佛摸顶增福报。云吉一一摩顶赐福，又叮嘱他们诚心念诵经文，得无上福报，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念不已。
秋风瑟瑟吹窗前，当下里的风，倒还不至于凉意袭人感须臾，直教人觉得清爽。薛暮略开了一点窗子，伏在拉让次间的案上，一笔一划抄录着佛经。
写字最要讲究一个用心入神，不可三心二意，否则一笔落错，严重些的可要毁了一整幅字。薛暮十分上心，埋头其中，连云吉来了也没有察觉。
云吉摸顶后，早就在外听侍僧说她一个人在次间里，就蹑手蹑脚地悄悄进来，绕到她身后，见她竟然一点察觉也无。
他起了点玩心，不过看到薛暮手中握着锋利的竹笔，怕吓到她时会有误伤，想想就按下这个念头。
她依旧毫无察觉，渐渐觉得有些脖颈酸乏，就停下笔，直起身。云吉连忙往后躲，结果躲得太急，一下磕到身后的高几角上，他吃痛地哎哟一声，薛暮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哎哟”吓了一跳，扭转头看去，云吉疼得龇牙咧嘴的。
“你躲这儿干嘛呢？是不是又要使什么歪主意，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她站起身，见他捂着后腰，弯腰凑过去，“撞到了？”
“撞得不轻……”
她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你整日有正形吗？”
他笑嘻嘻的：“逗你笑一笑嘛。”
“没吓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原想着，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在这儿。结果身手太过矫健，躲太猛，撞上这角了。”
薛暮有意取笑他，就指了指高几的方角：“撞这个角了？”
“是啊。”
她轻轻拍了拍那个方角：“好，我替你打它了，不痛不痛了。”
云吉的脸唰得通红：“这是哄孩子的把戏！”
她笑个不住：“英明神武、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仁波切，你听出来了？”
他轻嗽，肃穆了脸色。薛暮的笑意微微收敛：“怎么了？”
云吉压低了嗓音，板着面孔，稍稍压瞳，还真有几分严肃之气：“薛小姐为何取笑于本活佛？”
要不是知道他本性如何，她真是险些要被他唬去，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去抄经。云吉一下子笑出来，想憋住，愣是越笑越大声，伸手捂着。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外头散散去，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寺里枫叶和秋菊尽有，但那些春花夏树都零落得差不多了，逛着看见，未免叫人觉得光秃秃的难看。
“撞到的地方不疼了？”
“早好了。”
薛暮这才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若是到了冬日里，有白雪挂梢头，倒勉强可说有些雅致兴味。现在枝头突兀，很煞风景。可是若避开那些地方，只在秋园里头散散，没几步路也就看完了。”
云吉稍加思忖，抚掌道：“若说有不凋零的，唯有绸缎扎的绢花了。咱们亲手扎了，要挂满御花园的树是难些，但是把拉让后院那些树给挂满，倒能搏一搏。”
薛暮一想，倒觉是件妙事：“其实何必挂满枝头，只要稀疏得当，也有大道至简之美。”
二人一拍即合：“正是正是，白玛与云吉，果然是知己！”
“你少来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