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堆的遗骸下葬后,达娃突然病了,她吃什么都吐,虚弱得起不来。所有人都认为她活不长了,除了拉姆,她告诉薛暮,达娃这是怀孕了。

    可季氏依据达娃的反应判断她不是怀孕了,而是生了重病,哪有怀孕的人连喝水都吐?人们眼见着达娃一天天消瘦下去,连她自己也认为来日无多,她劝旦增,她死了以后,一定要娶一个女人,要健壮的、能生养的藏族女人。

    旦增失声痛哭,他说如果她离开了,他就会变成鸿雁,追她到天上。

    旦增没能变成鸿雁,因为达娃有一天突然坐了起来,能吃能喝了,春天快到的时候,她的肚子涨大了,脸也变得圆润,看来拉姆的判断是对的。

    从此后她和旦增的脸上就总是挂着笑容。央金说,达娃的孕育,与她父亲剥下来的那张母狼皮有关,狼皮是不吉祥的,现在她父亲没了,狼皮也没了,碉楼里再没有阴晦的气息,达娃才会怀孕。

    但是达娃自己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恰恰是父亲的灵魂保佑他们有了孩子,她甚至把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占堆”。

    春天的时候,牦牛产仔了,不过产下的牛仔十有八九都死去。云吉说,瘟疫让牦牛的体质下降,它们□□出的牛仔先天不足,所以频频死亡,必须要赶在秋末牦牛交丨配期到来前,从别的地方换取来几头健壮的公牛,不然的话,明年春天他们面对的仍然可能是不会带来喜悦心情的牛仔。

    索朗就委托次仁,带上大袋的农副产品,到去湟水河边交换新牦牛。

    次仁带着队伍出发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旺姆似乎有某种预感似的,在丈夫临行的时候,她一遍遍地嘱咐着跟随他的两岁大的藏獒:“伊蓝,你一定要保护好主人,让他带着牦牛好好回来。”

    伊蓝跟惯了次仁,它很通人性,旺姆跟它说完,它就将两只前爪搭到旺姆的腿上,顿了顿头。旺姆得到承诺,脸色就和悦起来,她俯身摩挲着伊蓝毛茸茸的脑门,那股温柔让藏獒心醉,它“呜呜”地叫着,把薛暮和达娃都逗乐了。

    次仁大手一挥:“你放心,有你在,我的身体就是不想回来的话,我的心都不会答应。”

    “次仁,我不能光是要你的心,我还要你的身体呀。”旺姆嗔道。

    “我的身体和心都会回来的。”次仁回答她。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电闪雷鸣的。达娃说,雷神共有两个,它们一公一母,掌管着人间的阴晴。

    在喇嘛的神衣上,既有圆环铁片的太阳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树杈一样的雷神。他跳神的时候,那些形形色色的铁片碰撞到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那一定是雷神在说话,因为太阳和月亮是不发音的。

    雷声响起来的时候,旺姆就觉得天在咳嗽,他轻咳的时候,下的是小雨;而他重咳的时候,下的就是暴雨了。下小雨的时候,应该是母雷神出来了;下暴雨的时候,出来的一定是公雷神。

    公雷神的威力很大,他有时会抛出一团一团的火球,劈断林中的大树,把它们打得浑身黢黑。如果是在外面,一定要选择靠近河流的平缓地带,避开大树。

    次仁离开达娃家的碉楼不久,天变得更加阴沉了,深灰的浓云聚集在一起,空气沉闷。林中的鸟低飞着,微风也变成了狂风,使树林发出“哗哗”的声响。

    旺姆抬头看了一眼天:“白玛,你说这雨能下来吗?”

    薛暮知道她担心路上的次仁,不希望下雨,就顺着她说:“放心吧,风会把云彩刮走的,雨不会下来。”

    旺姆仿佛受到了安慰,她和颜悦色地去叫俄素收那些阴干在外的棱子芹。在棱子芹生长的季节,藏族人们一般会采集很多,晒上一些,冬天用它炖肉吃。

    就在俄素把棱子芹拿进希楞柱的时候,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炸雷,“轰隆——”一声,森林震颤了一下,亮了一下,雨点劈啪劈啪地落了下来。

    雨是从东南方向开始下的,一般来说,从这个方向来的雨都是暴雨,顷刻间,森林已是雨雾蒸腾,一派朦胧了。雷公大约觉得这雨还不够大,他又剧烈咳嗽了一声,咳嗽出一条条金蛇似的在天边舞动着的闪电,当它消失的时候,林间回荡着“哇——哇哇——”的声音,雨大得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飞舞,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了。

    旺姆听着暴雨的声音,吓得一直大张着嘴,当闪电把人的脸也照亮的时候,薛暮不仅看见了旺姆那张惨白的脸,她眼底的惊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种极度的惊恐,薛暮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样的眼神。

    雨停了以后,旺姆大张的嘴才合上,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好像在暴雨的时候,她变成了母雷神,跟着兴风作雨去了。

    她有气无力地问她的侍女韦瑟:“你说,老爷不会有事吧?”

    韦瑟忙道:“老爷怎么会有事?不过是一场暴雨,老爷什么没见过?”

    旺姆顿时松弛许多,她笑了笑,自我安慰道:“就是嘛,次仁什么没有经历过?”

    雨后的天空出现了彩虹,先是一条,很朦胧,跟着又出现了一条,非常清晰,颜色也浓。

    第二条彩虹一现身,第一条彩虹的形态和颜色也跟着清晰和浓烈起来。两条彩虹弯弯的,非常鲜艳,就像山鸡翘着的两支五彩羽翎,要红有红,要黄有黄,要绿有绿,要紫有紫的。

    全碉楼的人们都出来看彩虹,大家被它的美给迷住了。然而看着看着,有一条彩虹忽然淡了颜色,很快就消失了。另一条虽然形态还完整着,但它顷刻间变得陈旧了,那些鲜艳的色彩不见了,彩虹里仿佛飞进了灰尘,乌蒙蒙的。

    彩虹的变色使下人们的脸色也变了,谁都知道那是不吉祥的兆头,旺姆提前回到房间。等那条几乎变成黑色的彩虹消逝的时候,她才走出来,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已经提前哭丈夫了。

    傍晚的时候,伊蓝回来了,它见着旺姆,把前爪搭在她膝上,满眼是泪。它那哀怨的神情使旺姆知道次仁不在了,她狠命地拍着伊蓝的脑门,一遍遍地说:“伊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没把次仁给我带回来!伊蓝!”

    次仁是在经过一片茂密的松林时被雷电击中的,被雷电击中的还有两棵粗壮的大树。它们被拦腰劈断了,断裂处有着被烧焦的痕迹。伊蓝把大家带到出事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次仁弯曲着身子,趴在一个断裂的树桩上,垂着头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暴雨后的夜空格外的明净,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树,也照亮了次仁。

    旺姆哭了,大家都哭了,旺姆一遍遍喊着“次仁啊,我的次仁,我的觉拉”。

    次仁家的下人们连夜在那片松林中选择了四棵直角相对的大树,砍了一些木杆,担在枝桠上,为次仁搭了他最后的一张铺,那张铺很高。

    达娃家的老管家说:“次仁老爷是被雷神取走的,雷来自天上,要还雷于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离天更近一些。”

    他们在清晨时把次仁用一块白布裹了,抬到他最后的那张铺上。老管家用桦树皮铰了两个物件,一个图形是太阳的,一个是月亮的,把它们放在次仁的头部,他一定是希望次仁在另一个世界中还拥有光明。

    老管家又让马倌带来次仁常骑的那匹马,把它宰杀了,他是想让次仁在另一个世界还有马可以骑乘。跟着次仁一起天葬的,还有他的猎刀、烟盒、衣服、吊锅和水壶。不过这些东西在陪葬前,都按照老管家的吩咐,对它们进行了破坏:用猎刀暴砍石头,让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将桦皮烟盒戳了个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领子和袖子铰去了;用石头砸坏了吊锅和水壶的一角。

    据说如果不这样做,活着的人就会遭殃。

    这些残缺的东西让旺姆无比难过,次仁的衣服没领子和袖子,他会不会冻胳膊和脖子?他的猎刀卷了刃、缺了口,他打到猎物怎么剥皮?那吊锅和水壶漏了,他煮肉时肉汤把火浇灭了怎么办?

    一想到次仁带去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完整的,旺姆真的想哭,可是次仁已经在天上和他的妹妹南卡团聚了。

    伊蓝是次仁最爱的藏獒,它似乎很想跟着主人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来刨去的,好像在为自己挖墓穴。

    老管家按住伊蓝,要在它身上下刀子的时候,被旺姆拦住了:“把伊蓝留给我吧。”

    老管家收起刀子,旺姆领着伊蓝,最先离开了次仁,那时天葬的仪式还没开始。季氏怕旺姆想不开,就让俄素带上几个侍女跟着她。

    事后俄素对大家说:“旺姆太太在回营地的途中是一路走,一路玩,像个孩子似的,碰到蝴蝶捉蝴蝶,碰到鸟儿学鸟叫,碰到格桑梅朵就采上一枝,插到头上。所以到了次仁老爷家的时候,她满头都是鲜花,就像顶着个大花篮。只是到家的时候,她不肯进去,坐在地上哭,叫着次仁老爷的名字,说:‘你不在了,我不愿意进去,我嫌里面冷清啊!’”

    次仁走了,他被雷电带走了。从此后旺姆喜欢在阴雨的日子里听那“轰隆轰隆”的雷声,她觉得那是次仁在和她密密地私语,像从前无数次半梦半醒间,他把她搂在怀里,轻言慢语的耳鬓厮磨一样。

    他的魂灵一定隐藏在雷电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光芒。次仁没能换来他梦想的牦牛,他把旺姆的笑声和裙子也带走了,旺姆以前那么爱笑,爱穿裙子,他走了后,笑声和裙子都从她身上消失了。

    旺姆依然像以前一样喜欢亲自给藏绵羊挤奶,不过她挤着挤着奶,手就会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想着什么。她拨弄炭盆取暖的时候,泪珠常常溅在热炭上,发出“吱啦吱啦”的叫声。

    她不喜欢戴鹿骨簪子了,头发乱蓬蓬的,冬天又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也呈现出了寒冬的气象,干涩不说,还白了许多,这在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姑娘身上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同时,达娃卓嘎和旦增群培正式举办了婚礼,旦增入赘到达娃家,一个月后达娃生下了一个男孩,非常活泼,她果然给他取名为“占堆”,爱笑的小占堆给大家带来许多快乐。

    次仁走了以后,姜道隐仿佛变了个人,他把脸刮得光光溜溜的。

    旦增冷言冷语地对薛暮说:“你的侍卫不想再当侍卫了。”

    除了相貌发生改变之外,姜道隐还喜欢让大家到他的庄廓去坐,任何一点小事都要邀众人商议,与他以前一人决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旺姆不喜欢去庄廓,如果有什么事情,都派她的贴身侍女韦瑟去。

    那时姜道隐就会问韦瑟:“你家太太为什么不来?”

    央金有一次赶在韦瑟之前反问他:“姜道隐,你明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旺姆来?”

    自从次仁离开后,央金就对姜道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与反感,她甚至怀疑那天的雷电是姜道隐这个外族人引来的。他一直嫉妒次仁,就请人偷偷做法,动用神力,让雷电充当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次仁。

    出去转山的时候,姜道隐喜欢跟在旺姆身后,央金想他是想偷偷看旺姆的背影吧,旺姆的背影对他来说也许就是太阳和月亮,不然他怎么老是要追逐她?

    马匹行走的时候并不总是一个节奏,所以他骑乘的马和旺姆骑乘的马常常并排走到了一起。姜道隐一和旺姆并排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脸给咳嗽红了。

    达娃笑道:“姜道隐,你倒着骑算了,倒着骑风小,呛不着你,不过你倒着骑看见的是我达娃卓嘎,而不是她旺姆了。”

    姜道隐和旺姆这时就显得慌张了,旺姆在马身上踢上一脚,催它快走;而姜道隐干脆停下来,装上一锅烟来抽。那时薛暮隐隐约约感觉到,旺姆和姜道隐之间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

    最近,他们转山的次数格外频繁,薛暮怀疑这与姜道隐的私心有关,旺姆对姜道隐来说是那么重要。有一回他们就要返程了,连马都骑上了,旺姆不过对着周围高嵩在荒山上的塔黄花发了声感慨:“这里的塔黄可真好看,真是舍不得离开啊!”

    姜道隐就决定继续留在原地,直到旺姆把那些塔黄都采进竹编篮子里。

    还有一回,旺姆笑着对薛暮说:“我梦见了一支红玛瑙的簪子,簪子上刻着几颗红豆,漂亮极了。”

    “比鹿骨簪子好看吗?”薛暮问。

    “那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倍呢!”旺姆笑弯了眼。

    在一旁给马卸笼头的姜道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就对旺姆开玩笑:“梦里见着的东西哪有不美的?”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等晚上回庄廓的时候,他立刻派人去首饰铺子打一支红玛瑙簪子过来,上面要雕刻红豆的。

    姜道隐倾注给旺姆的热情,在最初两年是没有任何回应的,然而一件羽毛长裙的出现,却改变了旺姆对姜道隐的态度。

    薛暮发现女子在自己心爱的物品前,是难以抑制住占有欲的。她接受了那件裙子,等于接受了姜道隐的情感,而那种情感又是为她所在的圈子所不允许的,注定要使他们因痛苦而癫狂。

    姜道隐让厨子们将拔下的野鸭羽毛精心挑选了,收集起来,亲自动手,为旺姆缝制了一条裙子。

    姜道隐的手艺真好啊,那裙子是用几块藏蓝色的棉绸做里衬,百合花的形状,腰身紧,下摆宽。羽毛的大小和颜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顺着缝下来的。固定羽毛的线是鹿的细筋,它先把羽毛中间的那根草棍一样的茎缠上几道,然后再缝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点也没受到破坏,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顺。

    姜道隐很会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绒毛细密的、呈现着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颜色以绿为主,点缀着少许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摆和边缘处,他用的是那些泛着黝蓝光泽的羽毛,蓝色中杂糅着点点的黄色,像湖水上荡漾的波光。

    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来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绿色的森林,下部是蓝色的天空。

    当姜道隐在次仁走后第二年的春天,把这样一条羽毛裙子送给旺姆时,薛暮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时候,是多么的惊异、欢喜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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