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姆捧着那条裙子，说这是她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她先是在房里把它平铺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轻轻摩挲着，反反复复地看；然后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挂在一棵白桦树上，忽而走远，忽而靠近地看。
春日的暖阳把羽毛裙照得华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
旺姆的脸红了，一遍遍地对侍女韦瑟说：“姜侍卫一定是长着一双神手啊，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裙子？”
韦瑟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太太那时就是一只奔跑着的翘着大尾巴的灰鼠，姜道隐是个好猎手，那条羽毛裙子是他专为太太而设下的捕兽夹。
最可怕的是，她的太太，要违背与老爷当初立下的誓言了。
所以当旺姆穿上它，问她漂亮不漂亮的时候，虽然韦瑟在心底赞叹那裙子是专为太太而生的，她穿上后那股久违的青春和朝气又高傲地抬头了，使她显得无比的端庄和高贵，但还是冷冷地说：“太太，您穿上它就像一只大山鸡。”
旺姆的脸色顿时白了，嘴唇哆嗦着，有气无力地问她：“我现在真的那么让人看不得了？”
韦瑟咬着牙，冲她点点头。
旺姆哭了，她从下午一直哭到黄昏，最后她把这条羽毛裙收了起来，对韦瑟说：“留着你嫁人的时候穿吧，再过两年，你也许就用得上它了。”
旺姆虽然没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捧出那条羽毛裙子，无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时她的眼神格外温柔。
她有意无意地总要在姜道隐的庄廓外晃悠着，若是看见他突然出来，她就会吓得“嗷——”地叫一声，转身跑掉。只有心已经被人征服的女人，才会怕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旺姆为姜道隐精心做了两样东西：一副狍皮手套和一个烟口袋。
藏地一般戴的是分成两瓣的手套，做起来比较简单。而旺姆给姜道隐做的，却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这样的手套做起来非常费时。
旺姆挑针走线地足足做了半个月，她在手套的腕口处绣了三圈花纹，一圈是火纹，一圈是水纹，一圈是云纹。韦瑟还记得中圈的是火纹，一上一下的是水纹和云纹。
她做完后问韦瑟：“这个花纹怎么样？”
韦瑟知道太太是为姜道隐做的，语气讥讽：“云和水在一起是对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
韦瑟的话让旺姆白了脸，她一向好脾气，也从来不会对下人们发火，这导致她的侍女们可以为所欲为，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从前次仁在的时候还算收敛，等次仁老爷走后，下人们都更加放肆了。
旺姆“哦——”地叫了一声，仿佛被针刺着了。所以接下来她做烟袋子的时候，就没有绣任何花纹。那个烟袋是用两条狍腿皮做的，葫芦形，口上和两边的缝口镶边，定带，带上系着打火石袋。
旺姆最初把次仁用过的打火石系在了烟袋上，被韦瑟发现后，联合两个小侍女一起，偷出了那块打火石，所以旺姆最终送给角度的烟口袋是没有打火石的。
说来也奇怪，那年冬天，姜道隐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后，他的手指也变得灵活了，打到了很难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们的皮毛是最珍贵的，这让他无比快乐和自得。而那个烟口袋，他完全把它当作了护身符，一直佩带在腰的右侧。
韦瑟不止一次找到次仁的母亲，旺姆的婆婆，说她不想看到太太和一个外族的侍卫住在一座碉房里。
次仁的母亲总是对她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无论家世、伦理、道德，都不符合纲常，旺姆的父母也不会同意。他们得不到活佛的祝福，是不能在一起的。
央金以前也是是不爱提死去的次仁的，可自从旺姆和姜道隐格外在意对方以后，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玩闹的时候，故意提起次仁。什么次仁五岁的时候就会射箭啦，什么次仁九岁时就会做滑雪板了，什么次仁比兔子还善跑，十岁时追上过一只兔子啦。
她每次说完，都要把头扭向旺姆：“旺姆，你要是见到小时候的次仁，就会想要快点长大，好早点嫁给他！”
这时旺姆就会忧戚地看一眼姜道隐，姜道隐仿佛做了错事似的，把头低下来。
渐渐地，旺姆和姜道隐不爱坐在一起了，他们明显感觉到大家对他们情感的敌意。
从那以后，旺姆再打开羽毛裙子的时候，就会对着它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那种笑声让韦瑟联想起占堆展开狼皮、让猎鹰扑向它的时候，脸上所浮现的奇怪表情。她的笑声让人寒毛直立。她一这样笑，就会把韦瑟笑到房子外，呆呆地看着天，希望它能刮来一股风，卷走那样的笑声。
他们眼见着旺姆一天天枯萎下去；她的背驼了，有一次刚学会说话的小占堆来到次仁家，他看着旺姆，突然说了一句：“你的头上盖着雪，你不冷吗？”
旺姆知道小占堆在说她越来越多的白发，她凄凉地道：“我冷啊，我冷又有什么法子呢？也许雷电可怜我，会用它的光带走我，让我不再受苦？”
从那以后，每逢雷雨天气，旺姆总是跑到树林中，韦瑟知道她寻求什么去了。可是雷电并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绳索，只想用它们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归来。
她披散着头发、浑身被雨水淋湿、打着寒战回去的时候，姜道隐就会唱起歌来。姜道隐一唱歌，小占堆就会钻进达娃的怀中哇哇大哭，那歌声实在太哀愁了。
薛暮心疼旺姆，她暗中敲打了姜道隐好几回，给他两个选择，要不狠下心，和旺姆彻底断了联系，要不做一回男子汉大丈夫，索性与她结婚。
姜道隐惨白着脸，什么都不敢选。
冬日里，薛家收到京师寄来的信，外加一个包裹，信中赫然是窦承凤的字迹：
“羲和亲启，天气渐寒，上个月你祖母送了我两匹狐裘，原想着送进官予你姐姐一匹，但你姐姐执意要都留给你。
我想着那样也好，皇上赠了她一件猞猁皮的裘衣，你在那样偏僻的边疆保暖更要紧。我已命裁缝裁成披风，叫人寄过来，天冷时记得要穿，别冷着自己。
你的体己已随信附送，此外还有一些珠宝首饰，皆为你喜好样式，一并送来，或戴或赏或送，你兀自处置便是。
若得闲时，可尽写信归家，有甚短缺，只管问家里要，家中一定立时送来。”
薛暮看罢，接过拉姆递来的披风，展开一瞧，那玄狐裘做工精巧，绣纹别致，所用丝线颜色皆是她所爱的天水碧色，足可见何等用心。
薛暮心中动容，回信说言中用物一应都有，让若家里有好的不必都紧着送过来，给自己留着也好。
宝蟾入内进来，见桌上摆着几个包袱，笑问：“可是京师又送东西来了？”
薛暮噙笑颔首：“姨娘得了几条玄狐皮，怕我冷，就裁成披风送来了。”
“每年都送，咱们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姑娘怕是换着穿也穿不过来呢。”宝蟾道。
“叫娘别再往这儿送了，就是不听，这东西虽好，就是墨色太深，有些庄重了。不如借花献佛，送给旺姆吧，她喜欢漂亮衣裳，也不受冻，这狐皮衣裳岂不暖和？”
宝蟾领命，收拾好玄狐皮披风，派人往次仁家去了。
薛暮便去碉楼看望小占堆。洛桑也在，他正大咧咧地蹲在地上，瞧德钦染布。
德钦最乐意做的就是给棉布染色，染色用的是果实或者花朵的浆汁。她用都柿的果实把白布染成蓝色；用红豆把白布染成水红的颜色。她有一块棉布，是用百合花的浆汁染就的。
德钦采了一个夏天的粉百合，把花瓣捣成泥，挤出浆汁，兑上水和盐，在锅里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她把染好的棉布在河里漂洗过了，搭在一棵碧绿的树上。
最先看到这块棉布的索朗以为是晚霞落到碉楼了，就喊大家出来看。它确实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后的晚霞，活泼和新鲜。
如果不是俄素埋怨德钦的声音传来，没人认为那是一块布。俄素嫌德钦没有把染布的锅刷洗出来，伙房们怎么做晚饭？远远看着那块布的人这才明白那不过是块棉布，纷纷叹息着离开。
薛暮没有离开，她仍旧把它当一片晚霞看待。它确实就是一片晚霞，那种湿润的粉色不是很均匀，仿佛里面夹杂着丝丝的小雨和缕缕的云。
德钦染了棉布，就喜欢拿着它到索朗的房外给他的侍从巴杰看。
巴杰和他的主人一样喜欢枪和打猎，他皱着眉对德钦说：“人缺了猎物就会饿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单的兽皮衣服，一辈子都够了，棉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德钦一听巴杰这样说，就气呼呼地朝屋里的索朗喊道：“喂，索朗少爷！你怎么把巴杰教得这么傻呀！”
受到责备的索朗也不恼，他慢悠悠踱出屋门，看一眼德钦手中的棉布，再看一眼巴杰，学着旺姆惯常的语调，捏着鼻子说：“你就是再染色，也不会有我的羽毛裙子漂亮！那些羽毛的颜色是谁染的？是天，天染的色你能比得上吗？”
德钦被气走了，发誓不再给他们看她染的棉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又得意洋洋地提着它来了。
庄廓北次房前的杏花开了，和庄廓外的青稞田、远处的雪山在大雪初晴后相得益彰，杏花被雪包裹着，变得粉嫩起来，雪裹在盛开的杏花上，不大真实。
庄廓太安静了，偶有个头高大的伙计，扎着红头绳，脚下穿着牛皮软靴，从杏树下走过，一边朝怔怔望着杏花发呆的薛暮笑一笑。
今年的舞会在央金家举办，谁都没料到，旺姆居然带着已经老眼昏花的伊蓝出现了。伊蓝无精打采的，旺姆却神采飞扬，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薛暮永远忘不了旺姆那天的穿着，她上穿一件米色鹿皮藏袍，下穿姜道隐送她的羽毛裙子，脚蹬一双高腰狍皮靴子。她把杂着白发的刘海和鬓发掖在头发里，向后梳，高高绾在脑后，使她的脸显得格外的素净。
旺姆一出场，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那些不熟悉她的人们惊叹她的美丽，而薛暮他们则惊叹她的气质。旺姆以前佝偻着腰、弯曲着脖子，像个罪人似的，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
可是那个瞬间的旺姆却高昂着头，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让他们以为刚成亲时的旺姆似乎又回来了。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
旺姆开始跳舞了，她跳起来还是那么轻盈，她边跳边笑着，薛暮从未听见她那么畅快地笑过。已经老迈的伊蓝趴在篝火旁，歪着脑袋，无限怜爱地看着它的主人。
淘气的小占堆见伊蓝那么老实，就把它当作了一个皮垫子，一屁股坐上去，还对旦增嚷嚷：“阿爸，阿爸，这个皮垫子是热乎的！”
占堆捡了一根草棍，用它拨弄伊蓝的眼睛，边拨弄边说：“明天你的眼睛就会亮了，我再给你肉，你就能看见了！”
原来，之前占堆朝伊蓝扔了一块羊肉，谁知它睬都不睬，低头走掉了。
薛暮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体里的热量尽快耗光，可是占堆认为是伊蓝的眼睛不好使。
央金很喜欢旺姆的裙子，她像只围绕着花朵的蝴蝶，在旺姆身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羡慕地看着那条裙子。
韦瑟大约觉得主子穿着羽毛裙子在众人面前舞蹈不太庄重，她祈求薛暮找机会叫她离开，薛暮不忍心那么做。
旺姆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生机，她不愿意驱散那样的生机，何况除了韦瑟和央金几个人之外，大家都为舞会的事而高兴着。高兴的时候是可以放纵情怀的。
跳舞的人越来越少了，薛暮单独跳了一支库玛拉，就退到一边享用厚糊糊的尕面片去了。
只有旺姆，她还在篝火旁旋转着，开始时韦瑟和薛暮还陪着，后来韦瑟实在是困倦得无法自持，就到央金家的下人房里睡觉去了。
韦瑟第二天一早走到昨夜大家欢聚着的厅房。结果她看到了三种灰烬：一种是炉火的，它已寂灭；一种是藏獒的，伊蓝一动不动了；另一种是人的，旺姆仰面倒在地上，虽然睁着眼睛，但那眼睛已经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斑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微微抖动着。这三种灰烬的同时出现，令薛暮刻骨铭心。
韦瑟看呆了，尖锐地喊了两声“太太！”，突然挣起身子，一头撞在正厅中央一只巨大的紫陶大熏炉上，登时血溅三尺，一命呜呼，众人都吓得尖叫起来。
次仁走了，旺姆走了，连韦瑟也走了，夫妻一个归于雷电，一个归于舞蹈。
次仁的母亲让把旺姆葬在树上，不同于次仁的是，做旺姆殓衣的，是那条羽毛裙子。
塔尔寺的喇嘛们为旺姆超度的时候，南归的大雁从空中飞过，它们组成的形态像树叉，更像闪电。不同的是闪电是在乌云中现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现黑色的线条。
在回去的路上，央金和薛暮悄悄咬耳朵，说近来她母亲最近的精神很不好，眼看着也要到头了，并给薛暮讲了许多关于她母亲和父亲的故事。
央金的母亲是个蒙古族巴林部的格格，名叫苏合，父亲原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叫泽旺。有一年他到湟水边的垂钓，爱上了一个回族姑娘，可央金的祖父不同意，因为他和巴林汗已经为泽旺和巴林部的格格定下了婚事。
泽旺迫不得已娶了苏合格格后，整天灰心丧气，苏合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常常数落泽旺，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
她的公公很反感，有一次对苏合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儿子，不如让他退了婚，把那回族姑娘娶回来！”
苏合这才明白丈夫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没精打采的，性情好强的苏合气坏了，一怒之下回了娘家，发誓再不回到藏区，那时她已怀有身孕，肚子里正是央金。
泽旺受父亲的指令，几次来请她，都被她骂了回去。苏合生下央金后，想到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接受了泽旺，而且把央金当成男孩教养。
泽旺从此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苏合稍有不快，就会拿他出气。泽旺为了央金，一直忍气吞声，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苏合为了惩罚泽旺，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
央金说到这儿，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有一次我阿爸和达娃的阿爸出去打猎，我阿爸喝多了，哭着告诉达娃阿爸，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个男人，我阿妈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欢，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
央金觉得母亲这样做太过分，就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苏合大发雷霆，说她巴林·苏合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入睡觉，她一想到在暗夜中，泽旺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
泽旺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苏合手里，经过这位格格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草了。
央金这才明白，阿妈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种嫉妒和鄙视。
薛暮听到这里，既同情泽旺，也同情苏合，因为他们跟姜道隐和旺姆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春日的暖阳把羽毛裙照得华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
旺姆的脸红了，一遍遍地对侍女韦瑟说：“姜侍卫一定是长着一双神手啊，他怎么能做出这么漂亮的裙子？”
韦瑟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太太那时就是一只奔跑着的翘着大尾巴的灰鼠，姜道隐是个好猎手，那条羽毛裙子是他专为太太而设下的捕兽夹。
最可怕的是，她的太太，要违背与老爷当初立下的誓言了。
所以当旺姆穿上它，问她漂亮不漂亮的时候，虽然韦瑟在心底赞叹那裙子是专为太太而生的，她穿上后那股久违的青春和朝气又高傲地抬头了，使她显得无比的端庄和高贵，但还是冷冷地说：“太太，您穿上它就像一只大山鸡。”
旺姆的脸色顿时白了，嘴唇哆嗦着，有气无力地问她：“我现在真的那么让人看不得了？”
韦瑟咬着牙，冲她点点头。
旺姆哭了，她从下午一直哭到黄昏，最后她把这条羽毛裙收了起来，对韦瑟说：“留着你嫁人的时候穿吧，再过两年，你也许就用得上它了。”
旺姆虽然没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捧出那条羽毛裙子，无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时她的眼神格外温柔。
她有意无意地总要在姜道隐的庄廓外晃悠着，若是看见他突然出来，她就会吓得“嗷——”地叫一声，转身跑掉。只有心已经被人征服的女人，才会怕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旺姆为姜道隐精心做了两样东西：一副狍皮手套和一个烟口袋。
藏地一般戴的是分成两瓣的手套，做起来比较简单。而旺姆给姜道隐做的，却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这样的手套做起来非常费时。
旺姆挑针走线地足足做了半个月，她在手套的腕口处绣了三圈花纹，一圈是火纹，一圈是水纹，一圈是云纹。韦瑟还记得中圈的是火纹，一上一下的是水纹和云纹。
她做完后问韦瑟：“这个花纹怎么样？”
韦瑟知道太太是为姜道隐做的，语气讥讽：“云和水在一起是对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
韦瑟的话让旺姆白了脸，她一向好脾气，也从来不会对下人们发火，这导致她的侍女们可以为所欲为，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从前次仁在的时候还算收敛，等次仁老爷走后，下人们都更加放肆了。
旺姆“哦——”地叫了一声，仿佛被针刺着了。所以接下来她做烟袋子的时候，就没有绣任何花纹。那个烟袋是用两条狍腿皮做的，葫芦形，口上和两边的缝口镶边，定带，带上系着打火石袋。
旺姆最初把次仁用过的打火石系在了烟袋上，被韦瑟发现后，联合两个小侍女一起，偷出了那块打火石，所以旺姆最终送给角度的烟口袋是没有打火石的。
说来也奇怪，那年冬天，姜道隐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后，他的手指也变得灵活了，打到了很难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们的皮毛是最珍贵的，这让他无比快乐和自得。而那个烟口袋，他完全把它当作了护身符，一直佩带在腰的右侧。
韦瑟不止一次找到次仁的母亲，旺姆的婆婆，说她不想看到太太和一个外族的侍卫住在一座碉房里。
次仁的母亲总是对她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无论家世、伦理、道德，都不符合纲常，旺姆的父母也不会同意。他们得不到活佛的祝福，是不能在一起的。
央金以前也是是不爱提死去的次仁的，可自从旺姆和姜道隐格外在意对方以后，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玩闹的时候，故意提起次仁。什么次仁五岁的时候就会射箭啦，什么次仁九岁时就会做滑雪板了，什么次仁比兔子还善跑，十岁时追上过一只兔子啦。
她每次说完，都要把头扭向旺姆：“旺姆，你要是见到小时候的次仁，就会想要快点长大，好早点嫁给他！”
这时旺姆就会忧戚地看一眼姜道隐，姜道隐仿佛做了错事似的，把头低下来。
渐渐地，旺姆和姜道隐不爱坐在一起了，他们明显感觉到大家对他们情感的敌意。
从那以后，旺姆再打开羽毛裙子的时候，就会对着它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那种笑声让韦瑟联想起占堆展开狼皮、让猎鹰扑向它的时候，脸上所浮现的奇怪表情。她的笑声让人寒毛直立。她一这样笑，就会把韦瑟笑到房子外，呆呆地看着天，希望它能刮来一股风，卷走那样的笑声。
他们眼见着旺姆一天天枯萎下去；她的背驼了，有一次刚学会说话的小占堆来到次仁家，他看着旺姆，突然说了一句：“你的头上盖着雪，你不冷吗？”
旺姆知道小占堆在说她越来越多的白发，她凄凉地道：“我冷啊，我冷又有什么法子呢？也许雷电可怜我，会用它的光带走我，让我不再受苦？”
从那以后，每逢雷雨天气，旺姆总是跑到树林中，韦瑟知道她寻求什么去了。可是雷电并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绳索，只想用它们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归来。
她披散着头发、浑身被雨水淋湿、打着寒战回去的时候，姜道隐就会唱起歌来。姜道隐一唱歌，小占堆就会钻进达娃的怀中哇哇大哭，那歌声实在太哀愁了。
薛暮心疼旺姆，她暗中敲打了姜道隐好几回，给他两个选择，要不狠下心，和旺姆彻底断了联系，要不做一回男子汉大丈夫，索性与她结婚。
姜道隐惨白着脸，什么都不敢选。
冬日里，薛家收到京师寄来的信，外加一个包裹，信中赫然是窦承凤的字迹：
“羲和亲启，天气渐寒，上个月你祖母送了我两匹狐裘，原想着送进官予你姐姐一匹，但你姐姐执意要都留给你。
我想着那样也好，皇上赠了她一件猞猁皮的裘衣，你在那样偏僻的边疆保暖更要紧。我已命裁缝裁成披风，叫人寄过来，天冷时记得要穿，别冷着自己。
你的体己已随信附送，此外还有一些珠宝首饰，皆为你喜好样式，一并送来，或戴或赏或送，你兀自处置便是。
若得闲时，可尽写信归家，有甚短缺，只管问家里要，家中一定立时送来。”
薛暮看罢，接过拉姆递来的披风，展开一瞧，那玄狐裘做工精巧，绣纹别致，所用丝线颜色皆是她所爱的天水碧色，足可见何等用心。
薛暮心中动容，回信说言中用物一应都有，让若家里有好的不必都紧着送过来，给自己留着也好。
宝蟾入内进来，见桌上摆着几个包袱，笑问：“可是京师又送东西来了？”
薛暮噙笑颔首：“姨娘得了几条玄狐皮，怕我冷，就裁成披风送来了。”
“每年都送，咱们库房里都快堆不下了，姑娘怕是换着穿也穿不过来呢。”宝蟾道。
“叫娘别再往这儿送了，就是不听，这东西虽好，就是墨色太深，有些庄重了。不如借花献佛，送给旺姆吧，她喜欢漂亮衣裳，也不受冻，这狐皮衣裳岂不暖和？”
宝蟾领命，收拾好玄狐皮披风，派人往次仁家去了。
薛暮便去碉楼看望小占堆。洛桑也在，他正大咧咧地蹲在地上，瞧德钦染布。
德钦最乐意做的就是给棉布染色，染色用的是果实或者花朵的浆汁。她用都柿的果实把白布染成蓝色；用红豆把白布染成水红的颜色。她有一块棉布，是用百合花的浆汁染就的。
德钦采了一个夏天的粉百合，把花瓣捣成泥，挤出浆汁，兑上水和盐，在锅里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她把染好的棉布在河里漂洗过了，搭在一棵碧绿的树上。
最先看到这块棉布的索朗以为是晚霞落到碉楼了，就喊大家出来看。它确实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后的晚霞，活泼和新鲜。
如果不是俄素埋怨德钦的声音传来，没人认为那是一块布。俄素嫌德钦没有把染布的锅刷洗出来，伙房们怎么做晚饭？远远看着那块布的人这才明白那不过是块棉布，纷纷叹息着离开。
薛暮没有离开，她仍旧把它当一片晚霞看待。它确实就是一片晚霞，那种湿润的粉色不是很均匀，仿佛里面夹杂着丝丝的小雨和缕缕的云。
德钦染了棉布，就喜欢拿着它到索朗的房外给他的侍从巴杰看。
巴杰和他的主人一样喜欢枪和打猎，他皱着眉对德钦说：“人缺了猎物就会饿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单的兽皮衣服，一辈子都够了，棉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德钦一听巴杰这样说，就气呼呼地朝屋里的索朗喊道：“喂，索朗少爷！你怎么把巴杰教得这么傻呀！”
受到责备的索朗也不恼，他慢悠悠踱出屋门，看一眼德钦手中的棉布，再看一眼巴杰，学着旺姆惯常的语调，捏着鼻子说：“你就是再染色，也不会有我的羽毛裙子漂亮！那些羽毛的颜色是谁染的？是天，天染的色你能比得上吗？”
德钦被气走了，发誓不再给他们看她染的棉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又得意洋洋地提着它来了。
庄廓北次房前的杏花开了，和庄廓外的青稞田、远处的雪山在大雪初晴后相得益彰，杏花被雪包裹着，变得粉嫩起来，雪裹在盛开的杏花上，不大真实。
庄廓太安静了，偶有个头高大的伙计，扎着红头绳，脚下穿着牛皮软靴，从杏树下走过，一边朝怔怔望着杏花发呆的薛暮笑一笑。
今年的舞会在央金家举办，谁都没料到，旺姆居然带着已经老眼昏花的伊蓝出现了。伊蓝无精打采的，旺姆却神采飞扬，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薛暮永远忘不了旺姆那天的穿着，她上穿一件米色鹿皮藏袍，下穿姜道隐送她的羽毛裙子，脚蹬一双高腰狍皮靴子。她把杂着白发的刘海和鬓发掖在头发里，向后梳，高高绾在脑后，使她的脸显得格外的素净。
旺姆一出场，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那些不熟悉她的人们惊叹她的美丽，而薛暮他们则惊叹她的气质。旺姆以前佝偻着腰、弯曲着脖子，像个罪人似的，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
可是那个瞬间的旺姆却高昂着头，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让他们以为刚成亲时的旺姆似乎又回来了。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
旺姆开始跳舞了，她跳起来还是那么轻盈，她边跳边笑着，薛暮从未听见她那么畅快地笑过。已经老迈的伊蓝趴在篝火旁，歪着脑袋，无限怜爱地看着它的主人。
淘气的小占堆见伊蓝那么老实，就把它当作了一个皮垫子，一屁股坐上去，还对旦增嚷嚷：“阿爸，阿爸，这个皮垫子是热乎的！”
占堆捡了一根草棍，用它拨弄伊蓝的眼睛，边拨弄边说：“明天你的眼睛就会亮了，我再给你肉，你就能看见了！”
原来，之前占堆朝伊蓝扔了一块羊肉，谁知它睬都不睬，低头走掉了。
薛暮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体里的热量尽快耗光，可是占堆认为是伊蓝的眼睛不好使。
央金很喜欢旺姆的裙子，她像只围绕着花朵的蝴蝶，在旺姆身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羡慕地看着那条裙子。
韦瑟大约觉得主子穿着羽毛裙子在众人面前舞蹈不太庄重，她祈求薛暮找机会叫她离开，薛暮不忍心那么做。
旺姆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生机，她不愿意驱散那样的生机，何况除了韦瑟和央金几个人之外，大家都为舞会的事而高兴着。高兴的时候是可以放纵情怀的。
跳舞的人越来越少了，薛暮单独跳了一支库玛拉，就退到一边享用厚糊糊的尕面片去了。
只有旺姆，她还在篝火旁旋转着，开始时韦瑟和薛暮还陪着，后来韦瑟实在是困倦得无法自持，就到央金家的下人房里睡觉去了。
韦瑟第二天一早走到昨夜大家欢聚着的厅房。结果她看到了三种灰烬：一种是炉火的，它已寂灭；一种是藏獒的，伊蓝一动不动了；另一种是人的，旺姆仰面倒在地上，虽然睁着眼睛，但那眼睛已经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斑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微微抖动着。这三种灰烬的同时出现，令薛暮刻骨铭心。
韦瑟看呆了，尖锐地喊了两声“太太！”，突然挣起身子，一头撞在正厅中央一只巨大的紫陶大熏炉上，登时血溅三尺，一命呜呼，众人都吓得尖叫起来。
次仁走了，旺姆走了，连韦瑟也走了，夫妻一个归于雷电，一个归于舞蹈。
次仁的母亲让把旺姆葬在树上，不同于次仁的是，做旺姆殓衣的，是那条羽毛裙子。
塔尔寺的喇嘛们为旺姆超度的时候，南归的大雁从空中飞过，它们组成的形态像树叉，更像闪电。不同的是闪电是在乌云中现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现黑色的线条。
在回去的路上，央金和薛暮悄悄咬耳朵，说近来她母亲最近的精神很不好，眼看着也要到头了，并给薛暮讲了许多关于她母亲和父亲的故事。
央金的母亲是个蒙古族巴林部的格格，名叫苏合，父亲原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叫泽旺。有一年他到湟水边的垂钓，爱上了一个回族姑娘，可央金的祖父不同意，因为他和巴林汗已经为泽旺和巴林部的格格定下了婚事。
泽旺迫不得已娶了苏合格格后，整天灰心丧气，苏合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常常数落泽旺，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
她的公公很反感，有一次对苏合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儿子，不如让他退了婚，把那回族姑娘娶回来！”
苏合这才明白丈夫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没精打采的，性情好强的苏合气坏了，一怒之下回了娘家，发誓再不回到藏区，那时她已怀有身孕，肚子里正是央金。
泽旺受父亲的指令，几次来请她，都被她骂了回去。苏合生下央金后，想到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接受了泽旺，而且把央金当成男孩教养。
泽旺从此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苏合稍有不快，就会拿他出气。泽旺为了央金，一直忍气吞声，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苏合为了惩罚泽旺，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
央金说到这儿，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有一次我阿爸和达娃的阿爸出去打猎，我阿爸喝多了，哭着告诉达娃阿爸，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个男人，我阿妈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欢，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
央金觉得母亲这样做太过分，就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苏合大发雷霆，说她巴林·苏合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入睡觉，她一想到在暗夜中，泽旺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
泽旺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苏合手里，经过这位格格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草了。
央金这才明白，阿妈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种嫉妒和鄙视。
薛暮听到这里，既同情泽旺，也同情苏合，因为他们跟姜道隐和旺姆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