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醉醺醺地张开大巴掌在薛暮后背拍一掌说:“你……你,你只算半个藏族人,什什、什么时候,你你嫁个藏族男人,生一……一碉房的小孩,才才算藏族人。你力气小,不不不行,藏族男人在在……在皮被里,多多的厉害,比狼还厉害。藏族女人多多的怕啦,像羊一样的怕啦。”

    桑杰说:“在晚上,女人和羊的一个样,男人和狼的一个样,巴图第一厉害。”

    众猎手大笑。

    旦增兴奋得就地把薛鼎臣摔了一个滚,重重地摔在厚厚的雪窝里,也结结巴巴说:“薛老爷,什么时候,你你把我摔倒,你……你才是藏族人。”

    薛鼎臣铆足了劲,上去就摔,却又被旦增连摔三个跟头。旦增大笑道:“你你……你们汉人,是吃草的,羊的一个样;我我们藏族人,是吃肉的,狼的一个样。”

    薛鼎臣掸了掸身上的雪:“小兔崽子你等着瞧,明天我就买一头大犍牛,一个人吃。我还要长个子,比你高一头。”

    众猎手大叫:“好,好,好!”

    藏族人的酒量大过食量,七八个大酒壶转几圈以后便空空如也。薛鼎臣一见没了酒便胆壮起来,对旦增说:“摔跤不如你,咱俩比酒量。”

    “你狐狸的学啊,可是草原上的狐狸不如狼狡猾的,你等着,我还有酒。”旦增说完,立刻跑到自己坐骑旁边,从马鞍上一个毡袋里掏出一大瓶白酒,还掏出两个酒盅。他摇了摇酒瓶,“这是我留着招待客客……客人的,这会儿就用来罚你。”

    众人高叫:“罚,罚,应该罚!”

    薛鼎臣苦笑道:“狐狸还真斗不过狼,我认罚,认罚。”

    “你听听……听好了!按草原罚酒规矩,我说喝几杯你就就……就喝几杯。从前我就说错一句话,就被一个藏汉通的商人灌醉过,这会儿也得让你尝尝苦头了。”旦增倒了一盅举了举,用半流利的汉话说:“百灵鸟双双飞,一个翅膀挂两杯。”

    薛鼎臣大惊失色道:“四个翅膀,各挂两杯,啊!一共八杯啊,还是一个翅膀挂一杯吧。”

    “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让百灵鸟一个翅膀挂三三……三杯。”

    薛鼎臣只好硬着头皮连灌八盅酒,曲扎笑道:“在草原,对朋友耍滑是要吃大亏的。”

    两只黄羊被吃得干干净净,篝火渐渐熄灭,但曲扎仍是叫人铲雪把灰堆仔细地压严了。

    云层越积越厚,山头上已被风吹起了一片雪砂,像纱巾一样地飘起。各家的猎手壮汉又驾起雪筏冲进雪湖,人们必须抢在风雪填平雪坑之前,把牛车装满。多钩上来一只黄羊就等于多钩上来六七块四川茶砖,或是十几袋烟草,或是十五六罐酒。

    各房猎手在曲扎的指挥下,雪筏全部从深湖集中到浅湖,极力抢钩浅湖里比较容易钩取的黄羊。曲扎又把人分成几组,快钩手只管钩羊,快划手只管运羊。

    雪筏距岸较近,长绳也开始发挥作用,几个大汉站在岸边,像抛缆绳一样把长绳抛到装满黄羊的氆氇筏上,筏上的人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氆氇上,再把长绳抛回岸,岸上的人再齐力拽绳,将氆氇筏拽到岸边。然后再将长绳又抛给湖里的人,让他们再把氆氇筏拽过去。如此协作,进度大大加快。

    雪湖上的人影终于被巨大的山影所吞没,各家的牛车都已超载。但是部分猎手还想架火挑灯夜战,把运不走的黄羊堆在岸边,派人持枪看守,等第二天再派车来取。

    但曲扎大声叫停,喝斥道:“雪山神给咱们一个好天,就只让咱们取这些羊。狼吃了人的羊和马,就得让狼还债。这会儿起风了,雪山神是想把剩下的羊都给狼留下,谁敢不听雪山神的话?谁敢留在这个大雪窝里?要是夜里白毛风和狼群一块儿下来,我看你们谁能顶得住?”

    没有一个人吭声,薛鼎臣发挥了一个流官老爷该有的作用,下令全寨子撤离。疲惫而快乐的人们,推着沉重的牛车,帮车队翻过山梁,然后骑马、上车向官寨行进。

    薛暮浑身的热汗已变成冷汗,不住地发抖,湖里湖外,山梁雪道,到处都留下人的痕迹,柴火灰烬,烟袋酒壶,以及一道道的车辙,要命的是车辙一直通往官寨。

    薛暮用腿夹了夹马,跑到曲扎身边问:“阿翁,狼群这次吃了大亏,它们会不会来报复?您不是常说,狼的记性最好,记吃记打又记仇吗?”

    曲扎宽慰她:“咱们这才挖了多少羊,多一半都给狼留下了。要是我贪心大,会在雪坑都插上木杆,白毛风能刮平雪坑,可刮不走杆子,我照样可以把剩下的黄羊都起出来。可我要是这么干,极乐世界往后就不会收我的灵魂了。我不这么干,也是替牧场着想,明年开春,狼群有冻黄羊吃,就不会给人畜多找麻烦了。再说狼给人办了好事,咱们也别把事做绝,放心吧,狼王心里有数。”

    这日薛暮兴之所至,见日暖风和,便一径来至跑马场骑马兜圈,跨马而上,马蹄扬

    起,在空阔的跑马地内奔驰。风掠鬓边,一时觉得恣意,抛去许多烦恼丝。

    她正驰骋得尽兴,余光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忙拉紧缰绳,抚上马鬃毛,小红马便知慢下步子,直至刹停。

    她手上微微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朝向来人,很是惊诧:“你怎么来了?”

    云丹多吉骑在白马上,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腊梅在手,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回夏达拉康,见开了第一束腊梅,特地拿来给你插着玩。”

    薛暮含笑接过那金珠串似的腊梅,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熏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笑道:“早上可吃过东西了?”

    “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云吉摇摇头,慨然道:“真是促来金蹬短,扶上玉人轻。”

    薛暮听他吟诗,故意把眉一皱,勒起马缰,红马仰头长鸣,惊得他笑意一收。她侧身俯视,故意沉下声音:“哪来的登徒子?”

    云吉一怔,复又笑起来,恭正往前拱手行礼,将腰拜倒下去:“小生失礼了。”

    他只恨手头没一把趁手的扇子,摆不出戏文里才子的模样,便负一只手于身后,踱了两步,笑盈盈道:“不知姑娘芳名,何家千金?”

    她见他趁势扮上了,不觉好笑,把眼一转,也不正眼看他:“好冒失的人。”

    “姑娘不答?”

    “不是不答,只是答了也无用。”

    云吉倒是一怔,伸手抚上马头,捋了捋马鬃毛。骄阳悬于薛暮的发顶之上,直视而去,在强光照耀下,却只能见她身形拢在一片暗影之下。他微微眯起眼,眼睛渐渐适应,慢慢看清她的笑意,想起她刚才的回答,心里反而发涩。

    “你骑马也不找我一道,太不义气。”

    “我去夏达拉康了,那时候你正好很忙,我怕打搅你,就没叫管事喇嘛通传。”

    “我在埋头批公务的时候,你倒在这纵情潇洒,我多少委屈?我要闹了。”

    “好好,是我不厚道,咱们赛马吧。”

    云吉一下扬起兴致:“赛马?那必要定筹,否则无趣。”

    “既要定筹,又定什么呢?”

    “定刀枪剑戟,实在煞风月,定金玉珠宝,你又不缺。”

    “经你这样一说,倒是什么也定不下来了。在京师,大家打马球闹着玩的时候,也有定糕点的,不过是当搏个好彩头。”

    “闹着玩倒是尚可,不过还是差些意思。”他想起方才没唱完的戏,“不如就定姑娘的芳名,小生若是赢了,还请姑娘告知芳名。”

    薛暮一愣:“……好。”

    这年的春天来得奇早,提前了一个多月,几场暖风一过,湟中谷地已是黄灿灿的一片,被雪压了一冬的秋草全部露了出来,有些向阳的暖坡竟然还冒出了稀疏的绿芽。接踵而来的是持久的干风暖日,到各个寨子进驻各自的春季接羔草场时,人们要忙着草原防火和抗旱保羔了。

    那些场部的大车队的工匠盲流外来户,在年前看到薛家官寨卖黄羊的热闹阵势,都红了眼。他们缠着猎手打听猎场的地点,猎手们都说冻羊全挖光了。他们又拿关东糖去套帕甲,小家伙却给他们指了一个空山谷。

    后来,这些大多是农区汉族出身的外来户,还是找准了藏族人的致命弱点——酒。就用高粱烈酒灌醉了羊倌桑杰,探知了埋藏冻黄羊的准确地点。他们抢先一步,抢在狼群和梁建中的前面,在黄羊刚刚露出雪的时候,就在围场旁边安营扎寨,一天之内就将所有冻羊,不管大小好坏,一网打尽,并连夜用马和牛车全部运到市集。

    湟中的马倌们一连几夜,听到大山里饿狼们凄惨愤怒的嗥声,空谷回响,经久不绝。马倌们全都紧张起来,日夜守在山里的马群周围,不敢离开半步,把他们散落于各个碉房的情人们,憋得鞭牛打马,嚎歌不已,幽怨悠长。

    不久,驻藏大臣衙门府关于恢复掏狼崽活动的布告正式下达,这年的赏金要比往年高出许多,这是三品流官包顺贵特意加上去的。据说这年狼崽皮的收购价特别高。轻柔漂亮,高贵稀罕的狼崽皮,是做皮袄的上等原料。此时已成为藏地贵妇人们的宠爱之物,也是下级官员走后门的硬通货。

    老管家曲扎终日不语,一袋接一袋地吸旱烟,薛暮偶然听到老人自言自语道:“狼群该发狠了。”

    厚厚的黑云,冲出北部地平线,翻滚盘旋,直上蓝天,像浓烟黑火般地凶猛。瞬间,云层便吞没了百里山影,像巨大的黑掌向牧场头顶压来。西边橙黄的落日还未被遮没,裹携着密密雪片的北风,顷刻就扫荡了广袤的湟中谷地。横飞的雪片,在斜射的阳光照耀下,犹如亿万饥蝗,扇着黄翅,争先恐后地向肥美富庶的牧场扑来。

    藏谚:狼随风窜。

    几十年来一直在运动游击的藏野狼群,随着这场机会难得的倒春寒流,越过界桩,杀回草原。这年境内狼群的雪下冬储肉食被盗,境外春荒加剧,狼群又难以捕获到雪净蹄轻的黄羊。大批饿狼早已在青海境线完成集结,这一轮入境的狼群眼睛特别红,胃口特别大,手段特别残忍,行为特别不计后果。每头狼几乎都是怀着以命拼食的亡命报复劲头冲过来的,然而整个青海省正忙于在境内掏挖狼窝,对外患却疏于防范。

    除了塔尔寺的高僧云吉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藏区大家族的老人,对官府抽调那么多劳力去掏狼窝表示担心,几次劝阻外,其他人谁也没有预先警报这次寒流和狼灾。连一向关心牧民和牧业的官兵,也未能预料和及时提醒。而以往他们在巡逻路一旦发现大狼群足迹,就会立即通知场部和牧民的。

    湟中谷地的边境草场,山丘低矮,无遮无拦,寒流风暴白毛风往往疾如闪电,而极擅长气象战的草原狼也常常利用风暴,成功地组织起一次又一次的闪电战。

    在西宁西北部一片优良暖坡草场,这几天刚刚集合起一个新马群。这是青海骑兵在草原十几个马群中精选的上等马,有七八十匹。战备紧张,看管军马责任重大,驻藏大臣达鼐专门挑选了四个责任心、警觉性、胆量和马技俱佳的马倌,让他们分两拨,每天轮流值班,昼夜守护。

    巴图任旗长,收编镶蓝旗,为了防止军马恋家跑回原马群,巴图又让所有马群远离此地几十里。前些日子一直风和日暖,水清草密,还有稀疏的第一茬春芽可啃。准军马乐不思蜀,从不散群,四个马倌也尽心尽力,几天过去,平安无事。

    先头冷风稍停,草原白毛风就横扫过来,湖水倾盆泼向草滩,畜群倾巢冲决畜栏。风口处的帐篷,刮翻转了几圈便散了架。迎风行的毡棚车,被掀了顶,棚毡飞上了天。雪片密得人骑在马上,不见马首马尾,雪粒像砂枪打出的砂粒,嗖嗖地高速飞行,拉出亿万根白色飞痕,仿佛漫天白毛飞舞。

    曲扎说,曾经孟加活佛说过,白毛风,白毛风,那是披头散发的白毛妖怪在发疯。

    白毛风有此言而得大名,天地间,草原上,人畜无不闻白毛风而丧胆。人喊马嘶狗吠羊叫,千声万声,顷刻合成一个声音:白毛巨怪的狂吼。

    准备夜战继续开挖狼洞的人们,被困远山,进退两难。已经返程的猎手们,多半迷了路。留守畜群的劳力和老弱妇幼几乎全部出动,拼死追赶和拦截畜群。在草原,能否保住自己多年的劳动积蓄,往往就在一天或一夜。

    越省的狼群,有组织攻击的第一目标就是肥壮的军马群。那天,曲扎以为军马群已按规定时间送走,白毛风一起,他还暗自庆幸,后来才知马群被报告耽误了一天。而接送报告的科巴,那天跟着兵部总兵包顺贵上山去掏狼崽了。这年春天被掏出狼崽格外多,不下十几窝,一百多只。丧崽哭嚎的母狼加入狼群,使这年的狼群格外疯狂残忍。

    曲扎说:“这个战机是上天赐给狼王的。这一定是那条熟悉草原的白狼王,经过实地侦察以后才选中的报复目标。”

    风声一起,巴图立即弓身冲出马倌远牧的帐篷。这个白天本来轮到他休班,巴图已经连续值了几个夜班,人困马乏,但他还是睡不着,一整天没合眼。在马群中长大的巴图,不知吃过多少次白毛风和狼群的大亏了。连续多日可疑的平安,已使他神经绷得紧如马头琴弦,稍有风吹草动,他的头就嗡嗡响。

    大马倌们都记得住血写的草原箴言:在青藏高原的草原,平安后面没平安,危险后面有危险。

    巴图一出帐马上就嗅出白毛风的气味,再一看北方天空和风向,他紫红色的宽脸顿时变成紫灰色,琥珀色的眼珠却惊得发亮。他急忙返身钻进帐,一脚踹醒熟睡的同伴沙茨楞,然后急冲冲地拿煤油灯、拉枪栓、压燧石、拴马棒、穿皮袍、灭炉火,还不忘给正在马群值班的马倌拿上两件皮袄。两人背起枪,挎上灯笼,撑杆上马,向偏北面的马群方向奔去。

    西山顶边,落日一沉,湟中的草原便昏黑一片,两匹马刚冲下山坡,就跟海啸雪崩似的白毛风迎头相撞,人马立即被吞没。人被白毛风呛得憋紫了脸,被雪砂打得睁不开眼,马也被刮得一惊一乍。两匹马好像嗅到了什么,脑袋乱晃,总想掉头避风逃命。

    两人近在咫尺,可是巴图伸手不见五指,他急得大喊大叫,就是听不到沙茨楞的回音。风雪咆哮,湮没了一切,巴图勒紧马嚼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霜,定了定心,然后将套马杆倒了一下手,夹握住煤油灯,光里全是茂密横飞的白毛,不一会,一个雪人雪马出现在光里,也向巴图照射过来一个惨白模糊的光影。两人用灯光画了个圈,费力地控制着又惊又乍的马,终于靠在了一起。

    巴图拽住沙茨楞,撩开他的帽耳,对他大喊:“站着别动,就在这儿截马群,把马群往东赶,一定要躲开架子山的大泡子,要不,就全毁了!”

    沙茨楞也对着巴图的脸大喊:“我马惊了,像是有狼,就咱四个咋顶得住?”

    巴图大叫:“豁出命也得顶!”

    说完,两人高举煤油灯,向北面照去,并不断摇晃光影,向另两个同伴和马群发信号。

    一匹灰鬃灰马突地闯进两圈光里,几步减速,猛地急停在巴图身边,仿佛遇到了救星。大灰马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脖子下有一咬伤,马胸上流满了血,伤口处冒着热气,在伤口下又滴成了一条一条的血冰。沙茨楞的坐骑一见到血,惊得猛地蹿起,接着又一低头,一梗脖子,不顾一切地顺风狂奔。巴图只得急忙夹马追赶,那匹大灰马也顿时跑没了影。

    等到巴图好容易抓住沙茨楞的马缰绳时,马群刚刚冲到他们的身旁。模糊的电筒光下,所有能看见的马,都像那匹大灰马,吓破了胆,惊失了魂。马群顺风呼号长嘶,边跑边踢,几百只发抖发疯的马蹄,卷起汹涌的雪浪,淹没了马腰下面更凶悍的激流狂飚。

    当巴图和沙茨楞都提心吊胆地把光圈对准马群身下时,沙茨楞吓得一个前冲,抱住了马脖子,差点没从马上滚栽下来。虽然雪浪中手电光照更模糊,但两个马倌的锐眼都看见了马群下面的狼。马群边上几乎每一匹马的侧后都有一两头大狼在追顺风狂奔。巴图只得急忙夹马追赶,那匹大灰马也顿时跑没了影。

    巴图心虚冒汗,觉得自己是撞见了狼神,正要受雪山神灵的惩罚。虽然,青藏高原每一个牧民最终都将天葬,临死前自己盼望,死后家人亲朋也盼望尸身被神鹰处理干净,魂归西天。千年如此,千年坦然。但是,每个还健康半健康活着的人却都怕野兽,都不肯在自己寿期未尽之时就让野兽咬死吃掉。

    巴图和沙茨楞迟迟不见另外两个马倌,估计他们可能被白毛风冻伤,被吓破了胆的坐骑带走。那两个马倌是白班,没枪,没灯,也没穿厚皮袍。

    巴图狠了狠心说:“别管他们,救马群要紧!”

    马群还在巴图打出的光影里狂奔,七八十匹准军马,那可是全场十几个马群和几十个马倌的心肝肉尖——它们血统高贵,马种纯正,是战马中闻名于世的草原大青马。它们都有漂亮的身架,都有吃苦耐劳,耐饥耐渴,耐暑耐寒的性格,跑得又快又有长劲。

    平时这些马大多是那些大马倌和兵部官员们的坐骑。这次为了战备,调拨给骑兵营,牧场有苦难言。这群马一旦喂了狼,或是淤死在水泡子里,那些马倌还不像狼一样,非得把他撕了不可。巴图一想起那些平时就不服管的大小马倌,他的血气一下子就冲上了头。

    巴图看见沙茨楞有些犹豫,便一夹马冲过去,照他的脑袋就是一杆子,又用自己的马别住了沙茨楞的马,把他别到马群旁边,然后拿着手电向他的脸狠狠晃了几下,大叫:“你敢跑,我就毙了你!”

    沙茨楞也大叫:“我不怕,可骑的这匹马怕!”

    沙茨楞用缰绳狠抽了几下马头,才控制住马,然后拎着煤油灯,挥着套马杆向马群冲靠过去。两人用灯光引领马群,用套马杆拼命抽打一些不听指挥、顺风狂奔的马,把马群往偏东方向挤。巴图估摸此地离大泡子越来越近,顶多不过二十几里地。

    军马群,一色儿高头宽胸的阉马,没有普通马群那些怀驹母马、生个子马、小马老马的拖累,马群的奔速极快,照这种速度用不了半个钟头,整个马群全得冲进烂泥塘里。要命的是前面的大泡子南北窄,东西宽,长长地横在前面,如果风向不变,很难绕过。巴图感到那泡子像一张巨头魔的大嘴,正等着风怪和狼神给它送去一顿肥马大宴。

    白毛风的风向丝毫不变,正北朝南,继续狂吼猛刮。巴图在黑暗中能从马踏草场的变化中感觉地形高低、地脉走向和地质松软程度,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风向。巴图急得火烧火燎,他觉着那些被掏空狼窝、失去狼崽的母狼们比狼王更疯狂。他顾不上自己已被狼群包围,顾不上狼随时可能撕咬他的坐骑,顾不上可能马失前蹄摔到这些饥狼仇狼疯狼群中去。

    他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用套马杆狂打狂抽,只剩下一个心思,那就是稳住军心,把散乱的马群集中起来,赶出正南方向,绕开大泡子。再把马群赶到薛家官寨的集中地,用狗群、人群来对付狼群。

    马群在灯光的引领下,在两个始终不离马群的马倌的抽打吼叫下,渐渐恢复了神志,也好像有了主心骨。一匹大白马自告奋勇,昂头长嘶,挺身而出作为新马群的头马。巴图和沙茨楞立即把光对准了头马,有了头马,马群兴奋起来,迅速恢复战马群本能的团队精神,组织起千百年来对付狼群的传统阵形。

    头马突然发出一声口令长嘶,原来已被狼群冲乱的队形便突然向头马快速集中,肩并肩,肚靠肚,挤得密不透风。几百只马蹄不约而同地加重了向下的力度,猛踩、猛跺、猛踢、猛尥。狼群猝不及防,凶猛的狼一时间失掉了优势,昂头的马腿前后左右密密圈住,跳不出,逃不掉。有的狼被密集的马蹄踩瘸了腿、跺断了脊梁、踢破了脑袋,发出凄厉的鬼哭狼嚎,比白毛风还要人。

    巴图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估计起码得有两三条狼被马蹄踢死踢伤,他能记得这块地界,等风过天晴他就能回来剥狼皮了。马群在大开杀戒以后,迅速调整队形,怯马在内,强马在外。用爆发有力、令狼胆寒的铁蹄,组成连环铁拳似的后卫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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