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几乎成了贵族里的牛倌，他家寨子放五百多头牦牛。放牛是草原上最舒服的活计，草原上的人说，牛倌牛倌，给个县官也不换。
牛群早出晚归，自己认草又认家，小牛犊一个挨一个拴在家门前地上的马鬃绳旁，母牦牛会准时回来喂奶。只是犍牛讨厌，哪儿草好往哪儿跑，懒得回家，牛倌最辛苦的活也就是找牛赶牛。但牛犟起来，无论怎么打，它都梗着牛脖子，哆嗦着眼皮，赖在地上就是不走，让人气得想咬牛。
牛倌属于自己的闲散时间最多，当羊倌的，若是有事就可以找牛倌帮忙。哪家没有牦牛，那日子就没法过了。驾车、搬家、挤奶、做奶食、储干粪、剥牛皮、吃牛肉、做皮活，这些与家有关的事情都离不开牛。
马背上的民族，必须得有一个牛背上的家，牛倌、羊倌、马倌各司其职，就好比是一根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链条。
旦增入赘达娃家后，负责统领羊倌，一千多只藏绵羊，绝大部分是闻名全国的大尾羊，尾巴大如中型脸盆，尾膘半透明，肥脆而不腻，肉质鲜香又不膻。
再就是山羊，数量很少，只占羊群总数的二三十分之一。虽然山羊啃草根毁草场，但山羊绒价值昂贵，而且山羊中的阉羊大多有利角又胆大，敢与狼拼斗。羊群里放进一些山羊，常常可以抵挡孤狼独狼的偷袭。
因此，藏族羊群的领头羊通常都由几十只大角山羊担任。头羊们认草、认家又有主见，走到草好的地方就压住阵脚，走到草差的地方就大步流星。
山羊比绵羊还有个优点，就是它一受到狼攻击就会咩咩乱叫，起到报警的作用。不像绵羊，胆小又愚蠢，被狼咬开了肚子也吓得一声不吭，任狼宰割。
藏族牧民擅长平衡，善于利用草原万物各自的特长，能够把矛盾的比例，调节到害处最小而收益最大的黄金分割线上。
夏秋冬三季游牧，没有春季接羔营盘的土石羊圈，只靠半圈用牛车、栅栏和大毡搭的挡风墙，根本挡不住狼。如果狼害严重，下夜绝对是件苦差事，整夜甭想睡觉，羊倌要提着灯笼围羊群转，跟狗一块儿扯破嗓子叫喊一夜。
下夜是牧区藏族妇女的主要职业，女人晚上下夜，白天繁重家务，一年四季很少能睡个整觉。人昼行，狼夜战；人困顿，狼精神，藏野狼搅得人晨昏颠倒，寝食不安，拖垮了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因而，碉房的主妇，大多多病短寿，但也炼出了一些强悍拖不垮的、具有一副好身骨女人。藏野狼繁殖过密，高原人口一年年却难以大幅度增长。
羊群是高原牧业的基础，养着羊群有羊肉吃，有羊皮穿，有羊粪烧，有两份工分收入，原始游牧的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
然而羊倌的工作极为枯燥单调，磨人耗人拴人，从早到晚在茫茫绿野或雪原，一个人与羊群为伍，如果登高远望，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一个人影。
没有人说话，不敢专心读书，时时得提防狼来偷袭。每天总有苏武牧羊那种孤独苍凉，人如荒草的感觉，挥之不去，侵入膏肓。
薛暮想起前几天那条叼走羊羔的母狼，和那一窝不知藏在哪个洞的小狼崽。
那天，她去帮桑杰放羊，刚观察过羊群四周的情况，感觉平安无事，便躺在草地上，盯防着蓝天上盘旋的草原雕。
突然，她听到羊群哗啦啦一阵轻微骚动，急忙坐起来，看到一条大狼冲进了羊群，一口叼住一只羊羔的后脖子，然后侧头一甩，把羊羔甩到自己的后背上，歪着头，背扛着羊羔，顺着山沟，向黑石头山方向，嗖地跑没影了。
羊羔平时最爱叫，声音又亮又脆，一只羊羔的惊叫声，常常会引起几百只羊羔和母羊们的连锁反应，叫得草场惊天动地。
可狼嘴叼紧了羊羔后脖颈，就勒得羊羔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母狼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羊群平静如初。绝大部分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能连羊妈妈都不知自己丢了孩子。
如果薛暮听力和警觉性不高的话，她也会像那只母羊那样，要等到下午对羔点羊的时候才会发现丢了羊。她惊得像遇到了一个身怀绝技的飞贼，眼睁睁地看着贼在她眼皮底下抢走了荷包。
等喘平了气，薛暮才骑马走到狼偷袭羊羔的地方查看，发现那儿的草丛中有一个土坑，土坑里的草全被压平。显然，那条母狼并不是从远处匍匐接近羊群的，那样的话，她也许还能发现。母狼其实早已悄悄埋伏在这个草坑里，一直等到羊群走近草坑时才突然蹿出。
薛暮看了看太阳，算了一下，这条狼足足埋伏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个季节抓走活羊羔的狼只会是母狼，这是它训练狼崽抓活物的活教材，活道具，也是喂给尚未开眼和断奶的小狼崽，鲜嫩而易消化的理想肉食。
薛暮窝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又暗自庆幸，这些天桑杰上报说经常隔三差五地丢羊羔，曲扎一直怀疑是老鹰或草原雕偷的。
这些飞贼动作极快，乘人不备一个俯冲就能把羊羔抓上蓝天。可是老鹰抓羊羔，低空俯冲威胁面很大，会惊得整群羊狂跑大叫，而守在羊群旁的人是不可能不发觉的。
桑杰始终弄不清这个谜，直到薛暮亲眼看到母狼抓羊羔的技巧和这个草坑，才算破了这个案。否则，那条母狼还会继续让他们丢羊羔。
无论老人们怎样提醒、告诫，羊倌还是不能保证不出错。兵无常法，藏野狼会因地制宜地采用一切战法。狼没有草原雕的翅膀，但高原上真正的飞贼却是狼。让薛暮一次一次地目瞪口呆，也让她留心眼多长心智。
薛暮轻轻地给二郎挠脖子，它还是没有多少感谢的表示。
空中飘起雪末，薛暮进了帐篷，和桑杰、拉姆围着铁筒干粪炉，薛鼎臣今天休沐，竟然也在这里喝早茶，吃手把肉和德吉送的奶豆腐。
趁着这一会儿的闲空，她又开始劝他们跟自己去掏狼窝，认为自己的理由很过硬：“咱们以后少不了跟狼打仗，养条小狼才可以真正摸透狼的脾气，就能知己知彼。”
桑杰在炉板上烤着肉，面有难色地说：“小姐，掏狼崽可不是闹着玩的，前几天旺秋他们掏狼洞熏出一条母狼，母狼跟人玩了命，差点没把他的胳膊咬断。他们一共三个马倌牛倌，七八条大狗，费了好大劲，才打死母狼。狼洞太深，他们换了两拨人，挖了两天才把狼崽掏了出来。护羔子的绵羊都敢顶人，护崽的母狼还不得跟人拼命？咱们连枪都没有，就拿铁锹马棒能对付得了。”
“挖狼洞也不是件轻活，上次我帮索朗少爷挖狼洞，挖了两天，也没挖到头，最后只好点火灌烟再封了洞拉倒，谁知道能不能熏死小狼崽。母狼会堵烟，洞里也有通风暗口，找有狼崽的洞就更难了，狼的真真假假你还不知道？狼洞狼洞，十洞九空，还经常搬家。索朗少爷挖到一窝狼崽都那么难，咱们能挖着吗？”拉姆也劝道。
薛鼎臣倒是痛快：“胆子不小啊羲和，正好我有根铁棒，很合手，头也磨尖了，像把小扎枪，要碰见母狼，我就不信咱俩打不过一条狼。再带上一把砍刀，几个炮仗，连砍带炸准能把狼赶跑。”
薛暮站起来说：“爹爹，那咱们吃完饭去，先侦察侦察。”
拉姆抹着嘴说：“得，姑娘，又得让宝蟾替你看账本了。”
薛暮反唇相讥：“上回我们还拉回一车黄羊呢，尽算小账，没劲！”
二人正在备鞍，帕甲骑着一匹大黄马跑来，说外祖父让薛暮去他家。
“阿翁让我去，准保有要紧事。”薛暮皱眉。
“没准和围狼有关系，你赶紧去吧，也正好可以跟你阿翁讨教讨教掏狼崽的技术和窍门。”薛鼎臣说。
薛暮立即上马，帕甲个子小，在平地上不了马，薛暮想把他抱上马鞍，小家伙不让，他自己把大黄马牵到牛车旁，踩着，车辕认了马镫上了马，两匹马飞奔而去。
薛暮还未下马，就闻到曲扎的碉房里飘出一股浓浓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她很觉奇怪，急忙下马进包。曲扎忙喊慢着慢着，薛暮慌忙站定，发现东、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卷起，宽大的地毡上铺着生马皮，马皮上摆满了钢制狼夹子，至少有七八个。中央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热气和腥气，锅里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锅汤水。
德吉满面烟尘汗迹，跪在炉旁加粪添火，她的五岁小女儿琼达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个。巴图在一边擦狼夹子，他还在家里养伤，脸上露出大片的新肉。
曲扎的老伴曲珍也在擦狼夹，薛暮不知老人在煮什么，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让她坐在他的旁边。
薛暮开玩笑地问：“您在煮什么？想煮狼夹子吃？您老牙口好硬啊。”
曲扎笑迷了眼，说道：“你猜着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夹。不过，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夹的牙口好，你看看这夹子是不是满口钢牙？”
她惊讶地问：“您煮狼夹干什么？”
“夹狼啊，”曲扎指指大锅说：“我来考考你，这是什么肉味？”
薛暮摇摇头，他指了指炉旁的一盆肉说：“那是马肉，是我从泡子那边捡回来的。煮一大锅马肉汤，再用肉汤煮狼夹子，你知道这是为啥？为的是煮掉夹子的铁锈味。”
她明白了，立刻来了兴趣：“这下狼该踩进夹子里去了。”
老人捋了捋黄白色的胡须：“你要是这么想，就还斗不过狼，狼鼻子比狗灵，有一星半点的锈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夹子弄得干干净净，一点锈味人味也没有，可到了也没夹着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天我下完夹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连雪带痰一块捧走也就没事了，可我踩了一脚，又扒拉些雪盖上痰，想着没事，可还是让狼给闻出来了。”
曲扎跪起身来从锅里捞夹子，狼夹很大很重，一口大锅只能煮一个夹子。薛暮帮他用木棍捞出夹子，放在一块油腻腻的麻袋上，然后又下了一只夹子。
“昨天我让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夹子，我先煮过一遍了，这会儿是第二遍。这还不成，呆会儿还得用马鬃蘸着炼好的马肠油再擦两遍，这才能用。真到下夹子的时候还要戴手套，上干马粪，打狼跟打仗一样，心不细不成。要比女人的心还细，比曲珍的心还要细。”老人笑道。
德吉望着薛暮，指指碗架说：“我知道小姐又想喝我做的甜茶了，我手埋汰，您自己动手吧。”
薛暮喜欢德吉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块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壶，倒了满满一碗甜牛乳茶。
德吉说：“本来阿爸是要带巴图去下夹子的，可他的脸还出不了门，就让小姐去吧。”
薛暮笑道：“只要是关于狼、鹰的事，阿翁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翁？”
“孩子，我看你是被狼缠住了，我老了，这点本事传给你，只要多上点心，能打着狼。可你要记住我的话，狼是保护这里的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
“阿翁，狼是草原的保护神，那您为什么还要打狼呢？听说您在场部的会上，也同意大打。”
“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杀妖魔，就没错。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杀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们也是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藏族人，没有藏族人也就没有草原。”
薛暮心头一震，追问道：“您说狼和藏族人都是草原的卫兵？”
曲扎的目光突然变得警惕和陌生：“没错，可是你们……你们不懂这个道理。”
她有点慌，忙说：“阿翁，您知道，我不赞成关内的农民到草原来开荒种地。”
曲扎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开，他一面用马鬃擦着狼夹，一面说：“藏族人这么少，要守住这么大的高原难啊，不打狼，藏族人还要少；打狼打多了，藏族人更要少。”
曲扎的话中似乎藏有玄机，一时不易搞懂，她有些疑惑地把问话咽下。
所有的狼夹子都处理好了，他对薛暮说：“跟我一块去下夹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
他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递给薛暮一副，起身拿着一个狼夹，搬到包外一辆铁轮马车上，车上垫着浸过马肠油的破毡子。薛暮和帕甲也跟着搬运，钢夹一出包，夹子上的马油立即冻上一层薄薄的油壳，将狼夹糊得不见铁。
狼夹全都上车以后，曲扎又从碉房旁提起一小袋干马粪蛋，放到车上，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上马。
德吉追出几步对薛暮大声嘱咐：“自己，下夹子千万小心，那个很危险的！”口气像是在叮嘱她的女儿琼达。
巴勒和几条大狗见到狼夹子，猎性大发，也想跟着一起去。巴图急忙一把抓着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德吉也弯腰搂住一条大狗。曲扎喝退了狗，牵着套车的辕马，三人四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云层仍低低地压在山顶，空中飘起又薄又轻的小雪片，雪绒干松。曲扎仰面接雪，过了一会，脸上有了一点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点雪擦了一把脸，说道：“这些天忙得脸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脸爽快。在炉子旁边呆长了，脸上有烟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干活。”
薛暮也学着曲扎洗了一把脸，又闻了袖子，只有一点点羊粪烟味，但是这可能就会让几个人的辛苦前功尽弃。她问老人：“身上的烟味要不要紧？”
曲扎说：“不大要紧，一路过去，烟味也散没了。记着，到了那儿，小心别让袍子碰上冻马肉就没事。”
“跟狼斗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没睡好。”
“你要学会一躺下就睡着，狗一叫就睁眼。狼睡觉，两个耳朵全支楞着，一有动静，撒腿就跑。要斗过狼，没狼的这个本事不成。”曲扎嗬嗬笑了起来：“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烟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觉，狼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准把我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上极乐世界就比谁都快。”
牛群早出晚归，自己认草又认家，小牛犊一个挨一个拴在家门前地上的马鬃绳旁，母牦牛会准时回来喂奶。只是犍牛讨厌，哪儿草好往哪儿跑，懒得回家，牛倌最辛苦的活也就是找牛赶牛。但牛犟起来，无论怎么打，它都梗着牛脖子，哆嗦着眼皮，赖在地上就是不走，让人气得想咬牛。
牛倌属于自己的闲散时间最多，当羊倌的，若是有事就可以找牛倌帮忙。哪家没有牦牛，那日子就没法过了。驾车、搬家、挤奶、做奶食、储干粪、剥牛皮、吃牛肉、做皮活，这些与家有关的事情都离不开牛。
马背上的民族，必须得有一个牛背上的家，牛倌、羊倌、马倌各司其职，就好比是一根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链条。
旦增入赘达娃家后，负责统领羊倌，一千多只藏绵羊，绝大部分是闻名全国的大尾羊，尾巴大如中型脸盆，尾膘半透明，肥脆而不腻，肉质鲜香又不膻。
再就是山羊，数量很少，只占羊群总数的二三十分之一。虽然山羊啃草根毁草场，但山羊绒价值昂贵，而且山羊中的阉羊大多有利角又胆大，敢与狼拼斗。羊群里放进一些山羊，常常可以抵挡孤狼独狼的偷袭。
因此，藏族羊群的领头羊通常都由几十只大角山羊担任。头羊们认草、认家又有主见，走到草好的地方就压住阵脚，走到草差的地方就大步流星。
山羊比绵羊还有个优点，就是它一受到狼攻击就会咩咩乱叫，起到报警的作用。不像绵羊，胆小又愚蠢，被狼咬开了肚子也吓得一声不吭，任狼宰割。
藏族牧民擅长平衡，善于利用草原万物各自的特长，能够把矛盾的比例，调节到害处最小而收益最大的黄金分割线上。
夏秋冬三季游牧，没有春季接羔营盘的土石羊圈，只靠半圈用牛车、栅栏和大毡搭的挡风墙，根本挡不住狼。如果狼害严重，下夜绝对是件苦差事，整夜甭想睡觉，羊倌要提着灯笼围羊群转，跟狗一块儿扯破嗓子叫喊一夜。
下夜是牧区藏族妇女的主要职业，女人晚上下夜，白天繁重家务，一年四季很少能睡个整觉。人昼行，狼夜战；人困顿，狼精神，藏野狼搅得人晨昏颠倒，寝食不安，拖垮了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因而，碉房的主妇，大多多病短寿，但也炼出了一些强悍拖不垮的、具有一副好身骨女人。藏野狼繁殖过密，高原人口一年年却难以大幅度增长。
羊群是高原牧业的基础，养着羊群有羊肉吃，有羊皮穿，有羊粪烧，有两份工分收入，原始游牧的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
然而羊倌的工作极为枯燥单调，磨人耗人拴人，从早到晚在茫茫绿野或雪原，一个人与羊群为伍，如果登高远望，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一个人影。
没有人说话，不敢专心读书，时时得提防狼来偷袭。每天总有苏武牧羊那种孤独苍凉，人如荒草的感觉，挥之不去，侵入膏肓。
薛暮想起前几天那条叼走羊羔的母狼，和那一窝不知藏在哪个洞的小狼崽。
那天，她去帮桑杰放羊，刚观察过羊群四周的情况，感觉平安无事，便躺在草地上，盯防着蓝天上盘旋的草原雕。
突然，她听到羊群哗啦啦一阵轻微骚动，急忙坐起来，看到一条大狼冲进了羊群，一口叼住一只羊羔的后脖子，然后侧头一甩，把羊羔甩到自己的后背上，歪着头，背扛着羊羔，顺着山沟，向黑石头山方向，嗖地跑没影了。
羊羔平时最爱叫，声音又亮又脆，一只羊羔的惊叫声，常常会引起几百只羊羔和母羊们的连锁反应，叫得草场惊天动地。
可狼嘴叼紧了羊羔后脖颈，就勒得羊羔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母狼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羊群平静如初。绝大部分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能连羊妈妈都不知自己丢了孩子。
如果薛暮听力和警觉性不高的话，她也会像那只母羊那样，要等到下午对羔点羊的时候才会发现丢了羊。她惊得像遇到了一个身怀绝技的飞贼，眼睁睁地看着贼在她眼皮底下抢走了荷包。
等喘平了气，薛暮才骑马走到狼偷袭羊羔的地方查看，发现那儿的草丛中有一个土坑，土坑里的草全被压平。显然，那条母狼并不是从远处匍匐接近羊群的，那样的话，她也许还能发现。母狼其实早已悄悄埋伏在这个草坑里，一直等到羊群走近草坑时才突然蹿出。
薛暮看了看太阳，算了一下，这条狼足足埋伏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个季节抓走活羊羔的狼只会是母狼，这是它训练狼崽抓活物的活教材，活道具，也是喂给尚未开眼和断奶的小狼崽，鲜嫩而易消化的理想肉食。
薛暮窝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又暗自庆幸，这些天桑杰上报说经常隔三差五地丢羊羔，曲扎一直怀疑是老鹰或草原雕偷的。
这些飞贼动作极快，乘人不备一个俯冲就能把羊羔抓上蓝天。可是老鹰抓羊羔，低空俯冲威胁面很大，会惊得整群羊狂跑大叫，而守在羊群旁的人是不可能不发觉的。
桑杰始终弄不清这个谜，直到薛暮亲眼看到母狼抓羊羔的技巧和这个草坑，才算破了这个案。否则，那条母狼还会继续让他们丢羊羔。
无论老人们怎样提醒、告诫，羊倌还是不能保证不出错。兵无常法，藏野狼会因地制宜地采用一切战法。狼没有草原雕的翅膀，但高原上真正的飞贼却是狼。让薛暮一次一次地目瞪口呆，也让她留心眼多长心智。
薛暮轻轻地给二郎挠脖子，它还是没有多少感谢的表示。
空中飘起雪末，薛暮进了帐篷，和桑杰、拉姆围着铁筒干粪炉，薛鼎臣今天休沐，竟然也在这里喝早茶，吃手把肉和德吉送的奶豆腐。
趁着这一会儿的闲空，她又开始劝他们跟自己去掏狼窝，认为自己的理由很过硬：“咱们以后少不了跟狼打仗，养条小狼才可以真正摸透狼的脾气，就能知己知彼。”
桑杰在炉板上烤着肉，面有难色地说：“小姐，掏狼崽可不是闹着玩的，前几天旺秋他们掏狼洞熏出一条母狼，母狼跟人玩了命，差点没把他的胳膊咬断。他们一共三个马倌牛倌，七八条大狗，费了好大劲，才打死母狼。狼洞太深，他们换了两拨人，挖了两天才把狼崽掏了出来。护羔子的绵羊都敢顶人，护崽的母狼还不得跟人拼命？咱们连枪都没有，就拿铁锹马棒能对付得了。”
“挖狼洞也不是件轻活，上次我帮索朗少爷挖狼洞，挖了两天，也没挖到头，最后只好点火灌烟再封了洞拉倒，谁知道能不能熏死小狼崽。母狼会堵烟，洞里也有通风暗口，找有狼崽的洞就更难了，狼的真真假假你还不知道？狼洞狼洞，十洞九空，还经常搬家。索朗少爷挖到一窝狼崽都那么难，咱们能挖着吗？”拉姆也劝道。
薛鼎臣倒是痛快：“胆子不小啊羲和，正好我有根铁棒，很合手，头也磨尖了，像把小扎枪，要碰见母狼，我就不信咱俩打不过一条狼。再带上一把砍刀，几个炮仗，连砍带炸准能把狼赶跑。”
薛暮站起来说：“爹爹，那咱们吃完饭去，先侦察侦察。”
拉姆抹着嘴说：“得，姑娘，又得让宝蟾替你看账本了。”
薛暮反唇相讥：“上回我们还拉回一车黄羊呢，尽算小账，没劲！”
二人正在备鞍，帕甲骑着一匹大黄马跑来，说外祖父让薛暮去他家。
“阿翁让我去，准保有要紧事。”薛暮皱眉。
“没准和围狼有关系，你赶紧去吧，也正好可以跟你阿翁讨教讨教掏狼崽的技术和窍门。”薛鼎臣说。
薛暮立即上马，帕甲个子小，在平地上不了马，薛暮想把他抱上马鞍，小家伙不让，他自己把大黄马牵到牛车旁，踩着，车辕认了马镫上了马，两匹马飞奔而去。
薛暮还未下马，就闻到曲扎的碉房里飘出一股浓浓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她很觉奇怪，急忙下马进包。曲扎忙喊慢着慢着，薛暮慌忙站定，发现东、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卷起，宽大的地毡上铺着生马皮，马皮上摆满了钢制狼夹子，至少有七八个。中央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热气和腥气，锅里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锅汤水。
德吉满面烟尘汗迹，跪在炉旁加粪添火，她的五岁小女儿琼达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个。巴图在一边擦狼夹子，他还在家里养伤，脸上露出大片的新肉。
曲扎的老伴曲珍也在擦狼夹，薛暮不知老人在煮什么，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让她坐在他的旁边。
薛暮开玩笑地问：“您在煮什么？想煮狼夹子吃？您老牙口好硬啊。”
曲扎笑迷了眼，说道：“你猜着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夹。不过，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夹的牙口好，你看看这夹子是不是满口钢牙？”
她惊讶地问：“您煮狼夹干什么？”
“夹狼啊，”曲扎指指大锅说：“我来考考你，这是什么肉味？”
薛暮摇摇头，他指了指炉旁的一盆肉说：“那是马肉，是我从泡子那边捡回来的。煮一大锅马肉汤，再用肉汤煮狼夹子，你知道这是为啥？为的是煮掉夹子的铁锈味。”
她明白了，立刻来了兴趣：“这下狼该踩进夹子里去了。”
老人捋了捋黄白色的胡须：“你要是这么想，就还斗不过狼，狼鼻子比狗灵，有一星半点的锈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夹子弄得干干净净，一点锈味人味也没有，可到了也没夹着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天我下完夹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连雪带痰一块捧走也就没事了，可我踩了一脚，又扒拉些雪盖上痰，想着没事，可还是让狼给闻出来了。”
曲扎跪起身来从锅里捞夹子，狼夹很大很重，一口大锅只能煮一个夹子。薛暮帮他用木棍捞出夹子，放在一块油腻腻的麻袋上，然后又下了一只夹子。
“昨天我让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夹子，我先煮过一遍了，这会儿是第二遍。这还不成，呆会儿还得用马鬃蘸着炼好的马肠油再擦两遍，这才能用。真到下夹子的时候还要戴手套，上干马粪，打狼跟打仗一样，心不细不成。要比女人的心还细，比曲珍的心还要细。”老人笑道。
德吉望着薛暮，指指碗架说：“我知道小姐又想喝我做的甜茶了，我手埋汰，您自己动手吧。”
薛暮喜欢德吉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块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壶，倒了满满一碗甜牛乳茶。
德吉说：“本来阿爸是要带巴图去下夹子的，可他的脸还出不了门，就让小姐去吧。”
薛暮笑道：“只要是关于狼、鹰的事，阿翁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翁？”
“孩子，我看你是被狼缠住了，我老了，这点本事传给你，只要多上点心，能打着狼。可你要记住我的话，狼是保护这里的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
“阿翁，狼是草原的保护神，那您为什么还要打狼呢？听说您在场部的会上，也同意大打。”
“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杀妖魔，就没错。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杀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们也是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藏族人，没有藏族人也就没有草原。”
薛暮心头一震，追问道：“您说狼和藏族人都是草原的卫兵？”
曲扎的目光突然变得警惕和陌生：“没错，可是你们……你们不懂这个道理。”
她有点慌，忙说：“阿翁，您知道，我不赞成关内的农民到草原来开荒种地。”
曲扎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开，他一面用马鬃擦着狼夹，一面说：“藏族人这么少，要守住这么大的高原难啊，不打狼，藏族人还要少；打狼打多了，藏族人更要少。”
曲扎的话中似乎藏有玄机，一时不易搞懂，她有些疑惑地把问话咽下。
所有的狼夹子都处理好了，他对薛暮说：“跟我一块去下夹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
他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递给薛暮一副，起身拿着一个狼夹，搬到包外一辆铁轮马车上，车上垫着浸过马肠油的破毡子。薛暮和帕甲也跟着搬运，钢夹一出包，夹子上的马油立即冻上一层薄薄的油壳，将狼夹糊得不见铁。
狼夹全都上车以后，曲扎又从碉房旁提起一小袋干马粪蛋，放到车上，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上马。
德吉追出几步对薛暮大声嘱咐：“自己，下夹子千万小心，那个很危险的！”口气像是在叮嘱她的女儿琼达。
巴勒和几条大狗见到狼夹子，猎性大发，也想跟着一起去。巴图急忙一把抓着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德吉也弯腰搂住一条大狗。曲扎喝退了狗，牵着套车的辕马，三人四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云层仍低低地压在山顶，空中飘起又薄又轻的小雪片，雪绒干松。曲扎仰面接雪，过了一会，脸上有了一点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点雪擦了一把脸，说道：“这些天忙得脸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脸爽快。在炉子旁边呆长了，脸上有烟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干活。”
薛暮也学着曲扎洗了一把脸，又闻了袖子，只有一点点羊粪烟味，但是这可能就会让几个人的辛苦前功尽弃。她问老人：“身上的烟味要不要紧？”
曲扎说：“不大要紧，一路过去，烟味也散没了。记着，到了那儿，小心别让袍子碰上冻马肉就没事。”
“跟狼斗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没睡好。”
“你要学会一躺下就睡着，狗一叫就睁眼。狼睡觉，两个耳朵全支楞着，一有动静，撒腿就跑。要斗过狼，没狼的这个本事不成。”曲扎嗬嗬笑了起来：“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烟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觉，狼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准把我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上极乐世界就比谁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