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泡子最北边的那几匹死马处，曲扎勒住马，让帕甲牵住辕马就地停车等着。他带上两副狼夹子，小铁镐，装干马粪的口袋等等工具，带薛暮往死马那边走。
曲扎骑在马上走走停停，到处察看，几匹死马显然已被动过，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隐约看到马身上的咬痕，还有马尸旁边的一个个爪印。
“狼群又来过了？”
曲扎没回答，继续察看，连看了几匹马以后才说：“大狼群还没来过，索南估摸得真准，大狼群还在路北边，这群狼真能沉得住气。”
“阿翁，这些脚爪印是怎么回事？”她指了指雪地。
“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条母狼的爪印，这边一些带崽的母狼得护着崽，单独活动。”他想了想说：“我原本想打狼群里的头狼和大狼的，可这会儿有这些狐狸捣乱，就不容易打着大狼和头狼了。”
“那咱们不是白费劲了吗？”
“也不算白费劲，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它以为人下了夹子，就没工夫打围了，变着法子也要来吃马肉的。只要狼群一过来，咱们就好打围了。”
“有没有法子夹一条大狼？”
“咋能没有呢，咱们把带来的夹子全下上，下硬一点，专夹狼，不夹狐狸。”
曲扎骑马又转了两圈，在一匹死马旁边选了第一个下夹点，薛暮急忙下马，铲清扫净了雪。
曲扎蹲下身，用小铁镐在冻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个圆坑，坑中还有一个小坑，戴上沾满马肠油的手套，把钢夹放在圆坑里，再用双脚踩紧钢夹两边像两个巨形镊子的钢板弹簧，用力掰开钢夹朝天紧闭的虎口，将满嘴钢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个紧贴地面，准备狠咬的圆形大口。
再小心翼翼把一个像绣绷一样的布绷垫，悬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钢夹之间，再用钢夹边缘小铁棍别住虎口，插到布垫的扣子上。
薛暮提心吊胆地看着曲扎做完这一组危险、费力的动作，如稍有闪失钢夹就可能把手打断。他抬起脚，满头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气，用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马身上去。
曲扎第一次带薛暮出来下夹子，她总算看明白钢夹是怎样夹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悬空的布绷垫上，布垫下陷，小铁棍从布垫的活扣中滑脱，那时钢簧就会以几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拢钢夹虎口，把踩进夹子的狼爪，打裂骨头咬住筋。
怪不得狼这么害怕钢夹，这家伙果真了得，要是藏野狼不怕钢夹的钢铁声音，那她可能就在第一次误入狼阵时丧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盖和伪装了，这道工序也不能出丝毫差错。曲扎缓过劲来：“这夹子不能用雪盖，雪太沉，能把布垫压塌，要是出了太阳雪一化，夹子里面冻住了，夹子也打不开，你把干马粪给我。”
曲扎接过布袋，抓了一把干马粪，一边搓一边均匀地撒在布垫上，又干又轻马粪沫慢慢填满狼夹的钢牙大口。此刻布垫依然悬空，又不怕钢夹里面上冻。曲扎将夹子上的铁链勾在死马的骨架上，才说这会儿能用雪盖了。
他指导薛暮铲雪把钢夹的钢板弹簧和铁链盖好，又用浮雪小心地盖住马粪，最后用破羊皮轻轻扫平雪，与周围雪面接得天衣无缝。细碎的小雪还在下，再过一会儿雪地上所有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这个夹子为什么只能夹狼不夹狐狸？”
“我把铁棍别子插得深了一点，狐狸轻，踩不动，狼个头大，一踩准炸。”
曲扎看了看四周，又用脚步量了量距离，在两步左右的地方又选了个下夹点：“这个夹子你来下吧，我看着你下。”
“两个夹子为什么离这么近？”
“你不知道，有的狼对自个儿也特别狠，它要是被夹住了腿，会把腿连骨带筋全咬断，瘸着三条腿逃掉。我给它下两个，只要夹住一条腿，它就会疼得没命地拽链子，没命转圈，转着转着后腿就踩着第二个夹子了，这地方链子刚好够得着。要是狼的前后两条腿都给夹住了，它就算能把两条断腿都咬掉，剩下两条腿它咋跑？”
薛暮心里猛地一抽，头皮发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战争真是残忍之极，人和狼都在用残酷攻击残酷，用残忍报复残忍，用狡猾抗击狡猾。如果这样恶恶相报，近朱者赤，近狼者势必狠了，从此变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她虽然痛恨狼的残暴，但当马上就要亲手给狼下一个狡猾残忍的钢夹时，她的手却不禁微微发抖。
这个陷阱太隐蔽，它放在具有极强诱惑性的肥壮死马前，只有马肉、马油和马粪味，没有任何人味和锈味。薛暮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当，被钢夹打得腿断骨裂，然后被人剥皮，弃尸荒野。而且这还仅仅是一个大圈套中的一个小圈套，那个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几条狼了。
曲扎笑起来：“心软了吧？别忘了，草原是战场，见不得血的人，不是战士，狼用诡计杀了一大群马，你不心疼？人不使毒招能斗得过狼吗？”
薛暮定了定心，沉了口气，心虚手硬地扫雪刨坑。真到下夹子的时候，她的手又有点抖了，这次是怕不小心被打断手指，毕竟这是第一次下狼夹。
曲扎一边教，一边把粗粗的马棒伸进钢夹的虎口里，即使钢夹打翻，也先夹着马棒而夹不到她的手。薛暮感到周身一热，有了曲扎的保护，她的手不抖了，第一次下夹，一次成功。
她在擦汗的时候，发现曲扎头上冒的汗比她的还多，他舒了口气说：“孩子啊，我再看着你下一个，第三个你就自己下吧，我看你能行。”
薛暮点点头，跟曲扎回到马车旁又取了两副钢夹，又挑了匹死马，细心下好。剩下的四副夹子，一人两副，分头下，又让帕甲帮忙。
天近黄昏，仍未转晴。曲扎仔细地检查了她下的夹子，笑道：“真看不出来了，我要是条老狼，也得让你夹住。时候不早了，这会儿咱们该做什么？”
“是不是该扫扫咱们的脚印，还要清点一下带来的工具，不能落下一件。”
曲扎满意地说：“你也学精了。”
三人就从最北边慢慢扫，慢慢检查，一直扫到马车处才停下来。薛暮一边收拾工具一边问：“阿翁，下了这么多夹子能打着多少条狼？”
“打猎不能问数，一说数，就一个也不上夹了，人把前面的事做好，后面的事就靠天意了。”
三人上马，牵着马车往回走。
“咱们明天早上就来收狼吗？”
“不管夹着没夹着，都不能来收狼，要是夹着了，先要让狼群看看。只要它们不见人来收狼，疑心就重了，更会围着死马转圈琢磨。场部交给的任务，不是夹几条狼，是要把狼群给引过来，要是没夹着狼，咱们就还得等。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我会远远地来看的。”
三人轻松地往家走，薛暮想起了那窝狼崽，打算向曲扎讨教掏狼窝的技术。掏狼崽可是草原上一件凶险、艰难、技术性极强的狩猎项目，也是高原民族抑制藏野狼群恶性发展的最主要的方法。
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湟中草原的狼食多，狼崽的成活率极高，春天掏到一窝狼崽，就等于消灭了一群狼。狼群为了保护狼崽，会运用狼的最高智慧和狼的所有凶猛亡命的看家本领。薛暮听过不少各种掏狼崽的惊险和运气的故事，也早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三个春天了，薛家带来的汉族管事和下人们还没有一个人独自掏到过狼崽。薛暮不敢奢望自己能掏到一窝，只打算找机会跟着曲扎掏几次先学学本领。可是，马群事故发生以后，曲扎就顾不上狼崽了。
“阿翁，我前些日子帮桑杰放羊，一只羊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一条母狼活活地叼走，往东北边黑石头山那边逃走了。我想那边一定有一个狼窝，里面一定有狼崽，我和我爹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本来我想让您带我们去的……”
“明天我是去不了了，这边的事大，场部还等着我的信呢。”曲扎又回头问道：“母狼真往黑石头山那边去了？”
“没错。”
曲扎捋了捋胡子，问道：“你那会儿骑马追了没有？”
“没有，它跑得太快，没来得及追。”
“那还好，要不那条母狼准会骗你，有人追，它是不会直奔狼窝的。这条母狼真是精，头年开春，寨子里刚刚在那儿掏了三窝狼崽，今年谁都不去那儿掏狼了，想不到还有母狼敢到那儿去下崽。那你明天快去找吧，多去几个人，多带狗。一定得找几个胆大有经验的牧民去，你和薛老爷千万别自己去，太危险。”
“掏狼窝最难的是什么？”
“掏狼窝麻烦多，找狼窝更难，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能找到狼窝。天不亮就起来，跑到石头山底下高一点的山头，趴下。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你用镜子留神看，这时候母狼在外面忙活了一夜，该回洞给狼崽喂奶。要是看到狼往什么地方去，那边就准有狼窝，你要仔细找，带上好狗转圈找，多半能找着。可找着了，要把狼崽挖出来也难啊，最怕洞里有母狼，你们千万要小心。”
曲扎的目光忽而黯淡下来：“要不是狼群杀了这么大一群马，我是不会再让你去掏狼崽的，掏狼崽是我们最不愿干的事情，你还记得占堆老爷吗……”
薛暮也不敢再问下去，曲扎本来就对这次大规模掏狼崽的活动窝了一肚子火她阵生怕再问下去他会阻止她去。可是掏狼崽的学问太奥妙，她掏狼崽的目的是养一只狼崽，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等到狼崽断了奶或睁开了眼那就难养了。必须抢在狼崽还没有看清世界、分清敌我的时候，把它从狼的世界转到人的环境中来。
薛暮生怕野性最强的狼崽比麻雀还难养，从小就喜爱动物的她，小时候多次抓过和养过麻雀，可是麻雀气性大，在笼子里闭着眼睛就是不吃不喝直至气绝身亡。狼崽可不像麻雀那么好抓，如果冒了风险、费了牛劲抓到了狼崽却养不了几天就养死了，那就亏大了。
薛暮打算再好好问问巴图，他是湟中出名的打狼能手，前几天吃了狼群这么大的亏，正在气头上，找他请教掏狼崽的事准能成。
回到曲扎的管家碉房，天已全黑，漂亮的地毯已恢复原状，三个灯捻的羊油灯将宽大的碉房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两大盆刚出锅的血肠血包，羊肚肥肠和手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忙了一天的三个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来。
薛暮急忙脱了皮袍，坐到桌旁，德吉已经端着肉盆，将她最爱吃的羊瘦肉转到她的面前，又端起另一个肉盆，把曲扎最爱吃的羊胸椎转到他面前。
又给薛暮递过一小碗用酱油和草原榛蘑泡出的榛蘑酱，这是薛暮吃手把肉时最喜欢的调料。薛暮用随身携带的藏银刀割了一段瘦肉蘸上调料，塞到嘴里，香得她几乎把狼崽的事忘记。
德吉笑得开心，薛暮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吃相像狼一样的客人，她有点不好意思，此刻自己一定像条饿狼。她不敢再吃了，曲扎全家人都爱吃里脊，可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把大半羊里脊吃进肚里了。
德吉直起腰，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条里脊来，笑道：“知道你回来就不肯走了，我煮了两条里脊，那条全是你的了，你要跟鹰一样节约，不能剩。”
一家人又笑了，帕甲连忙把母亲挑出来的里脊抓到自己的肉盆前。三年多了，薛暮总是调不好与德吉的辈分关系，按正常辈分，她应该是她的姑母，可是，薛暮觉得德吉有时是她的姐姐，有时是婶婶，有时是大嫂，有时甚至是年轻的大姨母。她的快乐与善良像草原一样坦荡纯真。
薛暮又吃了些肉，端起甜茶喝了半碗，问德吉：“帕甲敢抓狼尾巴，敢钻狼洞掏狼崽，敢骑烈马，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
德吉笑道：“藏族人从小个个都是这样，巴图小时候胆子比帕甲还大，帕甲钻的狼洞没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窝狼崽算什么。可是巴图钻的狼洞里面有大狼，他在洞里碰见了母狼，还硬是把母狼从狼洞里拽了出来。”
薛暮吃惊不小，忙问巴图：“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事，快跟我好好讲讲。”
笑了几次以后，巴图心情好了起来，他喝了一大口麦子酒说：“那年我十三岁吧，有一次阿爸他们几个人找了几天，才找到了一个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动，阿爸怕里面有母狼，先点火熏烟，想把母狼轰出来。后来烟散了母狼也没有出来，我们以为里面没有大狼了，我就拿着火柴麻袋钻进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钻进去两个半身子深的时候，就看见了狼的眼睛，离我就两尺远，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我连忙划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狼也吓得在那儿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样子差不离，尾巴都夹起来了。我趴在洞里不敢动，火刚一灭，狼就冲过来，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来咬我，是想从我头上蹿过去，逃出洞。这时候我怕洞外面的人没防备，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猛地撑起身子，想挡住狼，没想到头顶住了狼的喉咙，我又一使劲，就把狼头顶在洞顶上了。”
“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乱抓，把我的衣服抓烂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来，狠狠顶住狼的喉咙和下巴，不让它咬着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费了半天劲，才把狼的两条前腿抓住。这下狼咬不着我也抓不着我了，可我也卡在那里没法动弹，浑身一点劲也没了。”
巴图平静地叙述，好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外面的人等了半天不见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爸急得钻进来，他划着火柴，见我头上顶着一个狼头，这阵势把他也吓坏了。他赶紧让我顶住狼头别动，抱着我的腰，一点一点往外挪。我一边顶住狼头，一边又使劲拽狼腿，让狼跟着我慢慢往外挪动。阿爸又大声叫外面的人，抓住他的脚一点一点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时候，外面的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拿着长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刚把狼拽顶到洞口边上，外面的人一刺刀就刺进狼嘴，把狼头钉在洞口的顶上，几个人一起把狼从狼洞里拽出来打死。后来我歇够了劲，又钻进洞，越到里面洞越窄，只有小孩能钻进去。最里面倒大了，地上铺着破羊皮和羊毛，上面蜷着一窝小狼崽，一共九只，都还活着。”
“那条母狼为了护崽，在狼崽睡觉的地方外，刨了好多土，把最里面的窝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个儿留在外头。母狼没熏死，是因为洞上面还有一些小洞，烟都跑上面去了，还能往外面散烟。后来，我就扒开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来，再装到麻袋里，倒着爬出来。”
薛暮听得喘不过气来，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没有回忆这个故事了，都听得战战兢兢，她觉得这个故事其它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样，就问：“我听别人说母狼最护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拼命，可这条母狼怎么不敢跟人拼命呢？”
曲扎解释道：“其实藏野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只有人。狼刚让烟给熏晕了，又看着人手里拿着火，敢钻进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吗？这条狼个头不算小，可我看得出来，这是条两岁的小母狼，下的是头胎。可怜啊，今天要不是你问，谁也不愿提起它。”
德吉没有了一点笑容，眼里还闪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帕甲忽然对母亲说：“小姐和老爷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帮他们掏，他们个子大，钻不到紧里面的，明天一早我跟他们一起上山。”
“好，你去吧，要小心点。”德吉嘱咐道。
薛暮慌忙摆手：“不成，不成！我真怕出事，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今年春天咱们家才掏了一窝狼崽，还差三窝呢，再不掏一窝，包顺贵又该对巴图吼了。”
“那也不成，我宁可不掏也不能让帕甲去。”
曲扎把孙子搂到身边：“帕甲就别去了，这回我准能夹着一两条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额。”
曲扎骑在马上走走停停，到处察看，几匹死马显然已被动过，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隐约看到马身上的咬痕，还有马尸旁边的一个个爪印。
“狼群又来过了？”
曲扎没回答，继续察看，连看了几匹马以后才说：“大狼群还没来过，索南估摸得真准，大狼群还在路北边，这群狼真能沉得住气。”
“阿翁，这些脚爪印是怎么回事？”她指了指雪地。
“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条母狼的爪印，这边一些带崽的母狼得护着崽，单独活动。”他想了想说：“我原本想打狼群里的头狼和大狼的，可这会儿有这些狐狸捣乱，就不容易打着大狼和头狼了。”
“那咱们不是白费劲了吗？”
“也不算白费劲，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它以为人下了夹子，就没工夫打围了，变着法子也要来吃马肉的。只要狼群一过来，咱们就好打围了。”
“有没有法子夹一条大狼？”
“咋能没有呢，咱们把带来的夹子全下上，下硬一点，专夹狼，不夹狐狸。”
曲扎骑马又转了两圈，在一匹死马旁边选了第一个下夹点，薛暮急忙下马，铲清扫净了雪。
曲扎蹲下身，用小铁镐在冻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个圆坑，坑中还有一个小坑，戴上沾满马肠油的手套，把钢夹放在圆坑里，再用双脚踩紧钢夹两边像两个巨形镊子的钢板弹簧，用力掰开钢夹朝天紧闭的虎口，将满嘴钢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个紧贴地面，准备狠咬的圆形大口。
再小心翼翼把一个像绣绷一样的布绷垫，悬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钢夹之间，再用钢夹边缘小铁棍别住虎口，插到布垫的扣子上。
薛暮提心吊胆地看着曲扎做完这一组危险、费力的动作，如稍有闪失钢夹就可能把手打断。他抬起脚，满头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气，用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马身上去。
曲扎第一次带薛暮出来下夹子，她总算看明白钢夹是怎样夹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悬空的布绷垫上，布垫下陷，小铁棍从布垫的活扣中滑脱，那时钢簧就会以几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拢钢夹虎口，把踩进夹子的狼爪，打裂骨头咬住筋。
怪不得狼这么害怕钢夹，这家伙果真了得，要是藏野狼不怕钢夹的钢铁声音，那她可能就在第一次误入狼阵时丧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盖和伪装了，这道工序也不能出丝毫差错。曲扎缓过劲来：“这夹子不能用雪盖，雪太沉，能把布垫压塌，要是出了太阳雪一化，夹子里面冻住了，夹子也打不开，你把干马粪给我。”
曲扎接过布袋，抓了一把干马粪，一边搓一边均匀地撒在布垫上，又干又轻马粪沫慢慢填满狼夹的钢牙大口。此刻布垫依然悬空，又不怕钢夹里面上冻。曲扎将夹子上的铁链勾在死马的骨架上，才说这会儿能用雪盖了。
他指导薛暮铲雪把钢夹的钢板弹簧和铁链盖好，又用浮雪小心地盖住马粪，最后用破羊皮轻轻扫平雪，与周围雪面接得天衣无缝。细碎的小雪还在下，再过一会儿雪地上所有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这个夹子为什么只能夹狼不夹狐狸？”
“我把铁棍别子插得深了一点，狐狸轻，踩不动，狼个头大，一踩准炸。”
曲扎看了看四周，又用脚步量了量距离，在两步左右的地方又选了个下夹点：“这个夹子你来下吧，我看着你下。”
“两个夹子为什么离这么近？”
“你不知道，有的狼对自个儿也特别狠，它要是被夹住了腿，会把腿连骨带筋全咬断，瘸着三条腿逃掉。我给它下两个，只要夹住一条腿，它就会疼得没命地拽链子，没命转圈，转着转着后腿就踩着第二个夹子了，这地方链子刚好够得着。要是狼的前后两条腿都给夹住了，它就算能把两条断腿都咬掉，剩下两条腿它咋跑？”
薛暮心里猛地一抽，头皮发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战争真是残忍之极，人和狼都在用残酷攻击残酷，用残忍报复残忍，用狡猾抗击狡猾。如果这样恶恶相报，近朱者赤，近狼者势必狠了，从此变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她虽然痛恨狼的残暴，但当马上就要亲手给狼下一个狡猾残忍的钢夹时，她的手却不禁微微发抖。
这个陷阱太隐蔽，它放在具有极强诱惑性的肥壮死马前，只有马肉、马油和马粪味，没有任何人味和锈味。薛暮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当，被钢夹打得腿断骨裂，然后被人剥皮，弃尸荒野。而且这还仅仅是一个大圈套中的一个小圈套，那个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几条狼了。
曲扎笑起来：“心软了吧？别忘了，草原是战场，见不得血的人，不是战士，狼用诡计杀了一大群马，你不心疼？人不使毒招能斗得过狼吗？”
薛暮定了定心，沉了口气，心虚手硬地扫雪刨坑。真到下夹子的时候，她的手又有点抖了，这次是怕不小心被打断手指，毕竟这是第一次下狼夹。
曲扎一边教，一边把粗粗的马棒伸进钢夹的虎口里，即使钢夹打翻，也先夹着马棒而夹不到她的手。薛暮感到周身一热，有了曲扎的保护，她的手不抖了，第一次下夹，一次成功。
她在擦汗的时候，发现曲扎头上冒的汗比她的还多，他舒了口气说：“孩子啊，我再看着你下一个，第三个你就自己下吧，我看你能行。”
薛暮点点头，跟曲扎回到马车旁又取了两副钢夹，又挑了匹死马，细心下好。剩下的四副夹子，一人两副，分头下，又让帕甲帮忙。
天近黄昏，仍未转晴。曲扎仔细地检查了她下的夹子，笑道：“真看不出来了，我要是条老狼，也得让你夹住。时候不早了，这会儿咱们该做什么？”
“是不是该扫扫咱们的脚印，还要清点一下带来的工具，不能落下一件。”
曲扎满意地说：“你也学精了。”
三人就从最北边慢慢扫，慢慢检查，一直扫到马车处才停下来。薛暮一边收拾工具一边问：“阿翁，下了这么多夹子能打着多少条狼？”
“打猎不能问数，一说数，就一个也不上夹了，人把前面的事做好，后面的事就靠天意了。”
三人上马，牵着马车往回走。
“咱们明天早上就来收狼吗？”
“不管夹着没夹着，都不能来收狼，要是夹着了，先要让狼群看看。只要它们不见人来收狼，疑心就重了，更会围着死马转圈琢磨。场部交给的任务，不是夹几条狼，是要把狼群给引过来，要是没夹着狼，咱们就还得等。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我会远远地来看的。”
三人轻松地往家走，薛暮想起了那窝狼崽，打算向曲扎讨教掏狼窝的技术。掏狼崽可是草原上一件凶险、艰难、技术性极强的狩猎项目，也是高原民族抑制藏野狼群恶性发展的最主要的方法。
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湟中草原的狼食多，狼崽的成活率极高，春天掏到一窝狼崽，就等于消灭了一群狼。狼群为了保护狼崽，会运用狼的最高智慧和狼的所有凶猛亡命的看家本领。薛暮听过不少各种掏狼崽的惊险和运气的故事，也早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三个春天了，薛家带来的汉族管事和下人们还没有一个人独自掏到过狼崽。薛暮不敢奢望自己能掏到一窝，只打算找机会跟着曲扎掏几次先学学本领。可是，马群事故发生以后，曲扎就顾不上狼崽了。
“阿翁，我前些日子帮桑杰放羊，一只羊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一条母狼活活地叼走，往东北边黑石头山那边逃走了。我想那边一定有一个狼窝，里面一定有狼崽，我和我爹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本来我想让您带我们去的……”
“明天我是去不了了，这边的事大，场部还等着我的信呢。”曲扎又回头问道：“母狼真往黑石头山那边去了？”
“没错。”
曲扎捋了捋胡子，问道：“你那会儿骑马追了没有？”
“没有，它跑得太快，没来得及追。”
“那还好，要不那条母狼准会骗你，有人追，它是不会直奔狼窝的。这条母狼真是精，头年开春，寨子里刚刚在那儿掏了三窝狼崽，今年谁都不去那儿掏狼了，想不到还有母狼敢到那儿去下崽。那你明天快去找吧，多去几个人，多带狗。一定得找几个胆大有经验的牧民去，你和薛老爷千万别自己去，太危险。”
“掏狼窝最难的是什么？”
“掏狼窝麻烦多，找狼窝更难，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能找到狼窝。天不亮就起来，跑到石头山底下高一点的山头，趴下。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你用镜子留神看，这时候母狼在外面忙活了一夜，该回洞给狼崽喂奶。要是看到狼往什么地方去，那边就准有狼窝，你要仔细找，带上好狗转圈找，多半能找着。可找着了，要把狼崽挖出来也难啊，最怕洞里有母狼，你们千万要小心。”
曲扎的目光忽而黯淡下来：“要不是狼群杀了这么大一群马，我是不会再让你去掏狼崽的，掏狼崽是我们最不愿干的事情，你还记得占堆老爷吗……”
薛暮也不敢再问下去，曲扎本来就对这次大规模掏狼崽的活动窝了一肚子火她阵生怕再问下去他会阻止她去。可是掏狼崽的学问太奥妙，她掏狼崽的目的是养一只狼崽，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等到狼崽断了奶或睁开了眼那就难养了。必须抢在狼崽还没有看清世界、分清敌我的时候，把它从狼的世界转到人的环境中来。
薛暮生怕野性最强的狼崽比麻雀还难养，从小就喜爱动物的她，小时候多次抓过和养过麻雀，可是麻雀气性大，在笼子里闭着眼睛就是不吃不喝直至气绝身亡。狼崽可不像麻雀那么好抓，如果冒了风险、费了牛劲抓到了狼崽却养不了几天就养死了，那就亏大了。
薛暮打算再好好问问巴图，他是湟中出名的打狼能手，前几天吃了狼群这么大的亏，正在气头上，找他请教掏狼崽的事准能成。
回到曲扎的管家碉房，天已全黑，漂亮的地毯已恢复原状，三个灯捻的羊油灯将宽大的碉房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两大盆刚出锅的血肠血包，羊肚肥肠和手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忙了一天的三个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来。
薛暮急忙脱了皮袍，坐到桌旁，德吉已经端着肉盆，将她最爱吃的羊瘦肉转到她的面前，又端起另一个肉盆，把曲扎最爱吃的羊胸椎转到他面前。
又给薛暮递过一小碗用酱油和草原榛蘑泡出的榛蘑酱，这是薛暮吃手把肉时最喜欢的调料。薛暮用随身携带的藏银刀割了一段瘦肉蘸上调料，塞到嘴里，香得她几乎把狼崽的事忘记。
德吉笑得开心，薛暮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吃相像狼一样的客人，她有点不好意思，此刻自己一定像条饿狼。她不敢再吃了，曲扎全家人都爱吃里脊，可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把大半羊里脊吃进肚里了。
德吉直起腰，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条里脊来，笑道：“知道你回来就不肯走了，我煮了两条里脊，那条全是你的了，你要跟鹰一样节约，不能剩。”
一家人又笑了，帕甲连忙把母亲挑出来的里脊抓到自己的肉盆前。三年多了，薛暮总是调不好与德吉的辈分关系，按正常辈分，她应该是她的姑母，可是，薛暮觉得德吉有时是她的姐姐，有时是婶婶，有时是大嫂，有时甚至是年轻的大姨母。她的快乐与善良像草原一样坦荡纯真。
薛暮又吃了些肉，端起甜茶喝了半碗，问德吉：“帕甲敢抓狼尾巴，敢钻狼洞掏狼崽，敢骑烈马，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
德吉笑道：“藏族人从小个个都是这样，巴图小时候胆子比帕甲还大，帕甲钻的狼洞没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窝狼崽算什么。可是巴图钻的狼洞里面有大狼，他在洞里碰见了母狼，还硬是把母狼从狼洞里拽了出来。”
薛暮吃惊不小，忙问巴图：“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事，快跟我好好讲讲。”
笑了几次以后，巴图心情好了起来，他喝了一大口麦子酒说：“那年我十三岁吧，有一次阿爸他们几个人找了几天，才找到了一个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动，阿爸怕里面有母狼，先点火熏烟，想把母狼轰出来。后来烟散了母狼也没有出来，我们以为里面没有大狼了，我就拿着火柴麻袋钻进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钻进去两个半身子深的时候，就看见了狼的眼睛，离我就两尺远，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我连忙划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狼也吓得在那儿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样子差不离，尾巴都夹起来了。我趴在洞里不敢动，火刚一灭，狼就冲过来，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来咬我，是想从我头上蹿过去，逃出洞。这时候我怕洞外面的人没防备，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猛地撑起身子，想挡住狼，没想到头顶住了狼的喉咙，我又一使劲，就把狼头顶在洞顶上了。”
“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乱抓，把我的衣服抓烂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来，狠狠顶住狼的喉咙和下巴，不让它咬着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费了半天劲，才把狼的两条前腿抓住。这下狼咬不着我也抓不着我了，可我也卡在那里没法动弹，浑身一点劲也没了。”
巴图平静地叙述，好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外面的人等了半天不见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爸急得钻进来，他划着火柴，见我头上顶着一个狼头，这阵势把他也吓坏了。他赶紧让我顶住狼头别动，抱着我的腰，一点一点往外挪。我一边顶住狼头，一边又使劲拽狼腿，让狼跟着我慢慢往外挪动。阿爸又大声叫外面的人，抓住他的脚一点一点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时候，外面的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拿着长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刚把狼拽顶到洞口边上，外面的人一刺刀就刺进狼嘴，把狼头钉在洞口的顶上，几个人一起把狼从狼洞里拽出来打死。后来我歇够了劲，又钻进洞，越到里面洞越窄，只有小孩能钻进去。最里面倒大了，地上铺着破羊皮和羊毛，上面蜷着一窝小狼崽，一共九只，都还活着。”
“那条母狼为了护崽，在狼崽睡觉的地方外，刨了好多土，把最里面的窝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个儿留在外头。母狼没熏死，是因为洞上面还有一些小洞，烟都跑上面去了，还能往外面散烟。后来，我就扒开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来，再装到麻袋里，倒着爬出来。”
薛暮听得喘不过气来，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没有回忆这个故事了，都听得战战兢兢，她觉得这个故事其它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样，就问：“我听别人说母狼最护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拼命，可这条母狼怎么不敢跟人拼命呢？”
曲扎解释道：“其实藏野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只有人。狼刚让烟给熏晕了，又看着人手里拿着火，敢钻进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吗？这条狼个头不算小，可我看得出来，这是条两岁的小母狼，下的是头胎。可怜啊，今天要不是你问，谁也不愿提起它。”
德吉没有了一点笑容，眼里还闪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帕甲忽然对母亲说：“小姐和老爷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帮他们掏，他们个子大，钻不到紧里面的，明天一早我跟他们一起上山。”
“好，你去吧，要小心点。”德吉嘱咐道。
薛暮慌忙摆手：“不成，不成！我真怕出事，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今年春天咱们家才掏了一窝狼崽，还差三窝呢，再不掏一窝，包顺贵又该对巴图吼了。”
“那也不成，我宁可不掏也不能让帕甲去。”
曲扎把孙子搂到身边：“帕甲就别去了，这回我准能夹着一两条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