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大洞口旁边,洞里还在往外冒烟,烟雾已弱,但火药味仍然呛鼻。

    薛鼎臣探头张望:“小狼崽应该爬出来了啊,这么大的爆炸声,这么呛的火药味,它们能呆得住吗?是不是都熏死在里面了?”

    “咱们再等等看,再等半个小时,要是还不出来,那就难办了,这么深的洞怎么挖?就咱俩,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到头,狼的爪子也太厉害了,在这么硬的沙石山地居然能挖出这么庞大的地下工事。再说,要是狼崽全死了,挖出来有什么用?”

    薛鼎臣叹道:“要是帕甲来了就好了,他准能钻进去。”

    薛暮也叹了一口气:“可我真不敢让帕甲来,你敢保证里面肯定没有别的大狼?藏民真够难的,德吉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她竟然舍得让帕甲抓狼尾、钻狼洞。”

    她走到马旁,从鞍子上解下帆布包,又走回洞口。川川一见这个满是油迹的土黄色包,立刻摇着尾巴,咧着嘴巴,哈哈、哈哈地跑过来。这个包是薛暮给狗出猎时准备的食物袋,她打开包,拿出一小半手把肉递给川川,剩下的给二郎留着,它还没回来,薛暮有些担心。

    冬春的苇地是狼的地盘,如果二郎被那条狼诱入狼群,肯定凶多吉少。二郎是守圈护羊的主力,这次出师不利,假如又折一员大将,那就亏透了。

    川川一边吃肉一边频频摇尾,川川是个机灵鬼,它遇到兔子、狐狸、黄羊,勇猛无比。遇到狼,它会审时度势,如果狗众狼寡,它会凶猛地去打头阵;如果没有强大的支援,它绝不逞能,不单独与大狼搏斗。

    它刚才临阵脱逃,不去帮二郎追狼,是怕苇地里藏着狼群。川川很善于保存自己,这也是它的生存本领。薛暮宠爱通人性的川川,不怪它不仗义,这是一种聪明,狗狗也需要聪明。

    薛暮从怀里掏出一个生羊皮口袋,这是之前央金送给她的食物袋,防潮隔油,揣在怀里既保温又不脏衣服。她掏出青稞烙饼,牦牛肉干和几个土豆包子,和父亲分食。两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边吃一边苦想。

    薛鼎臣把青稞烙饼撕下一大块塞进嘴里:“这狼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狼崽的洞总是在人最想不到的隐蔽地方,这回咱俩好容易找准一个,可不能放过它们。熏不死,咱就用水灌洞,拉上十辆八辆木桶水车轮番往里灌,准能把小狼崽淹死!”

    薛暮讥讽道:“高原山地是沙石地,哪怕能搬来水库,水也一会儿就渗没了。”

    “对了,反正洞里没有大狼了,咱们是不是让川川钻进洞,把小狼崽一个一个地叼出来?”

    薛暮忍不住笑起来:“狗早就通了人性,它的鼻子那么尖,一闻就闻着狼味了,狗要是能钻进狼洞叼狼崽,那就趁母狼不在洞的时候敞开叼好了,那草原上的狼,早就让人和狗消灭光了,老爹,你当牧民都是傻子?”

    薛鼎臣不服气地说:“咱们可以试试看嘛,这也费不了多大劲。”

    说完,他就把川川叫到洞边,洞里的火药味已散去大半,薛鼎臣用手指了指洞里面,然后喊了一声“啾”。川川马上明白薛鼎臣的意图,立刻吓得往后退,他用两腿夹住川川的身子,双手握住它的两条前腿,使劲把川川往洞里塞,川川吓得夹紧尾巴呜嗷直叫,拼命挣扎,斜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薛暮,希望能免了它这个差事。

    “看见了吧,别试了爹爹,进化难,退化更难,狗是退化不成狼了,狗只能退变成弱狗,懒狗,笨狗。”

    薛鼎臣放开川川:“可惜二郎不在,它的狼性特强,没准它敢进洞。”

    “它要是敢进洞,准把小狼崽一个个全咬死,可我想要活的。”

    薛鼎臣点头:“那倒是,这家伙一见到狼就往死里掐。”

    川川吃完手把肉,独自到不远处遛达去了,它东闻闻,西嗅嗅,并时时抬后腿,对着地上的突出物撒几滴尿做记号。它越走越远,二郎还没回来,薛家父女坐在狼洞旁傻等傻看,一筹莫展。

    狼洞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即使被炸被熏,也不可能全死掉,总该有一两只狼崽逃出来吧?就是凭本能它们也应该往洞外逃的,又过了半小时,仍然不见狼崽出来,两人嘀咕着猜测,要不狼崽已经全都熏死在洞里;要不这狼洞里根本就没有狼崽。

    正当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回撤的时候,突然隐隐听见川川在北面山包后面不停地叫,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登上山包顶,只听到川川叫,仍不见川川的身影。两人循声策马跑去,但没跑多远马蹄就绊上了雪下的乱石,两人只好勒住马。前面是一大片沟壑条条、杂草丛丛的破碎山地,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图案各异的兽爪印,可知有兔子、狐狸、沙狐、雪鼠、还有狼,曾从此地走过。

    雪下全是石块石片,石缝里长的大多是半人多高的茅草、荆棘和地滚草,干焦枯黄,一派荒凉,像荒山里的一片乱坟岗。两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嚼子,马蹄仍不时磕绊和打滑。这是一片没有牧草、牛羊马都不会来的地方,薛暮也从未来过此地。

    川川的声音越来越近,但两人还是看不见它。薛暮道:“这儿野物的脚印多,没准川川抓着了一条狐狸,咱们快走。”

    薛鼎臣苦笑:“那咱们就算没白来一趟,两人总算绕过荆棘丛,下到沟底,拐了个小弯,终于看到了川川。这次他俩更是吓了一大跳:川川居然翘着尾巴,冲着一个更大更黑的狼洞狂叫。

    沟里阴森恐怖,狼气十足,冷风吹来,薛暮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感到像是误入了狼群的埋伏圈,数不清的狼眼从看不见的地方瞪过来,吓得她身上的汗毛又像豪猪毛一样地竖了起来。

    两人下了马,上了马绊,拿着家伙,急忙走到洞前,狼洞坐北朝南,洞口高约一米,隐蔽地藏在大山沟的小沟褶里,沟上针草丛生,沟下尖石突兀,不到近处,难以发现。

    川川见到两个主人顿时兴奋,围着薛暮跳来蹦去,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薛暮对父亲说:“这个洞肯定有戏,没准川川刚才看见狼崽了,你瞧它直跟我表功呢。”

    “我看也像,这儿才像真正的狼巢,阴森可怕,狼臊味真够冲的,肯定有狼!”

    薛暮急忙低头查看洞外平台上的痕迹,狼洞外的平台是狼用掏洞掏出的土石堆出的,洞越大,平台就越大。平台上没有雪,有许多爪印,还有一些碎骨。薛暮的心怦怦直跳,这正是她想看到的东西。

    她把川川请出平台,让它站在一旁替他们放哨,然后和父亲跪在平台旁边,俯下身细细辨认。川川已经把平台原先的痕迹踩乱了,但是两人还是找到不少确凿的证据——两三个大狼的脚印和五六个小狼崽的爪印。

    狼崽的爪印,呈梅花状,两分镍币大小,小巧玲珑,非常可爱。小爪印非常清晰,好像这窝小狼崽刚才还在平台上玩耍过,听见了陌生的狗叫才吓回洞里去,而这个平展无雪的平台,好像是母狼专为小狼崽清扫出来的户外游戏场。

    平台上还有一些羊羔的碎骨渣和卷毛羔皮,羊羔嫩骨上面有小狼崽的添痕和细细的牙痕。在平台旁边还发现几根小狼崽的新鲜粪便,筷子般粗细,约两厘米长短,乌黑油亮,像用中药蜜丸搓成的小药条。

    薛暮用巴掌猛一拍自己的膝盖:“我要找的小狼崽就在这个洞里,咱俩让那条母狼给涮了。”

    薛鼎臣也突然猛醒,用力拍了一下平台说:“没错,那条母狼原本就是往这个洞的方向跑的,它在山包上看见了人影,突然临时改变路线,把咱俩骗到那个空洞去了。它还装得跟真的似的,跟狗死掐,真好像在玩命护犊子!”

    薛暮回忆道:“它改变路线的时候,我也有点怀疑,但是它后来实在装得太像了,我就没有怀疑下去。它可真能随机应变,要不是你炸了它三炮,它绝对可以跟咱俩周旋到天黑,那就把咱们坑惨了。”

    “也亏得有这两只好狗,没它们,咱俩早就让狼斗得灰溜溜地败下阵来了。”

    薛暮发愁地说:“现在更难办了,这条母狼又给咱俩出了难题,它让咱俩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还浪费了三个炮仗。这个洞在山的肚子里,比刚才那个洞还深,还复杂。”

    薛鼎臣低头朝洞里看了半天:“好像真是没什么招了,我看还是先找找这个洞有没有别的出口,然后咱们再把所有的洞口出口全部堵死,明天咱们再多找些牧民来想办法,你也可以问问你阿翁,他的主意最多最管用。”

    薛暮有点不甘心,心一横,说:“我有一招,可以试试,你看这个狼洞大,跟平山地道差不多,平山的地道咱们能钻进去,这个狼洞怎么就不能钻进去呢?反正二郎正跟那条母狼死掐呢,这洞里多半没有大狼。你用腰带拴住我的脚,慢慢把我顺下去,没准能够着小狼崽呢。就算够不着,我也得亲眼看一看狼洞的内部构造。”

    薛鼎臣听了吓得连连摇头:“羲和,你清醒点!万一里面还有大狼呢。我已经让狼给涮怕了,你敢说这个洞就是那条母狼的洞?如果是别的狼洞呢?”

    薛暮心中憋了三年多的愿望突然膨胀起来,压倒了心虚和胆怯,咬牙说:“连小孩都敢钻狼洞,咱们不敢钻,这不是太丢人了吗?我非下去不可,爹,你帮我一把,我拿煤油灯和铁钎子,要是真有大狼也能抵挡一阵子。”

    “你要真想下,那就让我下,我好歹是你爹,比你胖,比你有劲。”

    “这恰好是我的优势,狼洞里面窄,到时候准把你卡住,咱别争了,谁胖谁留在洞外。”

    薛暮脱掉皮袍,薛鼎臣勉强地把煤油灯、铁钎和包递给她,并用那条近两丈长的腰带拴住了她的双脚,又把自己的长腰带解下来连接在薛暮的腰带上。

    他一再叮嘱女儿:“如果真遇上狼,就大声喊、用力勾腿拽腰带发信号。”

    薛暮匍匐在地,顺着斜洞往下爬滑,洞里有一股浓烈的狼臊味,呛得她不敢大口呼吸。她一点一点地往下爬,洞壁还比较光滑,有些土石上剐住几缕灰黄色的狼毛。在洞道的地面上布满了小狼崽的脚爪印。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进洞,薛鼎臣一点一点放腰带,并不住地大声问要不要出来,她大声喊放带放带,然后用两肘代手前后挪动,几寸几寸地往下蹭。

    大约离洞口两米多,狼洞开始缓缓拐弯,再往里爬了一会儿,洞外的光线已经照不到洞里了,洞里的能见度全靠煤油灯来维持。

    拐过弯去,洞的坡度突然开始平缓,但是洞道也忽然变矮变窄,必须低头缩肩才能勉强往里挪。薛暮一边爬一边观察洞道洞壁,这儿的洞壁比洞口处的洞壁更光滑,更坚固,不像是狼爪掏出来的,倒像是用钢钎凿了出来的一样。

    肩膀蹭壁也很少蹭下土石碎渣,用铁钎捅了捅洞顶,也没有多少土渣落下,这使她消除了对洞内塌方的担忧。洞侧壁上的石头片已被磨掉棱角,光滑如卵石。根据这种磨损程度,这个狼洞肯定是个百年老洞,不知有多少大狼小狼,公狼母狼,曾在这个洞里进进出出。

    薛暮爬着爬着,越来越感到恐惧,她鼻子下面就有几个被狼崽爪印踩过的大狼爪印,万一这洞里有大狼,靠这根铁钎能打得过吗?洞窄,狼牙可能不容易够得着人,但是狼的两条长长的前腿和前爪,却可以在这个窄洞里游刃有余,那她还不被狼撕烂?

    怎么就没想到狼爪呢,她全身的汗毛又竖了起来。薛暮停了下来,犹豫着,只要用脚勾一勾腰带,父亲可以迅速地把她拽出去。但她想到可能近在咫尺的八九只、十几只小狼崽,实在舍不得退出去,便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没动腰带,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蹭挪。

    洞壁已几乎把她的身体包裹起来,她觉得自己不像个猎人,倒很像个掘墓大盗,空气越来越稀薄,狼臊味越来越浓重。

    一个更小的窄洞卡终于挡在面前,这个卡口仅能通过一条匍匐行进的母狼,而恰恰能挡住一个成年人,显然这是狼专门为它在高原上唯一的天敌设置的。

    狼也一定是在这个卡口做好了堆土堵烟堵水的防备,这个卡口实际上是一个防御工事,薛暮确实是被防住了,她仍不甘心,就用铁钎凿壁,企图打通这个关口,狼选择此地做关卡绝对有它的道理。

    她凿了几下就停了手,这个卡口的上下左右全是大石块,大裂缝,看上去既坚固又悬乎。薛暮呼吸困难,再无力气撬挖,即使有力气也不敢撬,如果凿塌了方,那她反倒成了狼的猎物。

    薛暮大口吸着狼臊气,她泄了气,知道已不可能抓到小狼崽了,但还不能马上撤离,还想看看卡口那边的构造,万一能看上一眼小狼崽呢。

    她把最后的一点力气全用到最后的一个愿望上,把头和右手伸进卡口,然后伸长了胳膊,照着煤油灯,眼前的情景使她彻底泄气:在卡口那边竟是一个缓缓向上的洞道,再往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上面一定更干燥舒适、更适于母狼育崽,还可以预防老天或天敌往洞里灌水。

    尽管她对狼洞的复杂结构早有思想准备,眼前这一道有效实用的防御设施,仍使她惊叹不已。

    薛暮侧头细听,洞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能小狼崽全睡着了,也可能它们天生就有隐蔽自己的本能,听见陌生声音进洞,便一声不吭。

    她终于憋得头晕眼花,用最后一点力气向上勾了勾后腿,薛鼎臣又着急又兴奋因而特别用力,竟然像拔河一样,把她快速地拔出了洞口。薛暮灰头土脸,瘫坐在洞外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跟父亲说:“没戏了,像是个魔鬼洞,怎么也到不了头。”

    薛鼎臣围着她转了几圈,确认女儿没有受伤后才舒了口气,把皮外袍披在薛暮肩上。

    歇过气,两人又在方圆一两百多米的范围内找了半个时辰,只发现了大狼洞的另外一个出口,便就地撬出了几块估计狼弄不动的大石头,堵住附洞和主洞口,还用土把缝隙拍得严严实实。

    临走前,薛暮还不解气,示威一般将铁锹插在大狼主洞的洞口,明确地告诉母狼:明天他们还要带更多的人和更厉害的法子来的。

    天近黄昏,二郎还没有回来,那条母狼阴险狡猾,光靠二郎的骁勇凶猛可能还对付不了,两人都为二郎捏一把汗,只好带着黄黄回家。快到营盘,天已漆黑,薛暮让薛鼎臣带上工具和川川先回家,跟许管事报个平安,急忙拨转马头朝官寨里曲扎家的碉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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