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袋动了动,小狼崽们可能被压麻了,也可能是饿了,它们终于不再装死,开始挣扎,想从编织袋的缝隙钻出来。

    此刻,我的心一阵阵的疼痛,我发现自己实际上早已非常喜欢这些小狼崽了。我想狼崽想了三年多,都快想痴了,真想把它们全留下来。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七条小狼,得弄多少食物才能把它们喂大?

    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再骑马把其它的五只狼崽送回狼洞去?可是除了父亲,没人会跟我去的,我自己一个人更不敢去,来回两个时辰,人力和马力都吃不消。那条母狼此刻一定在破洞旁哭天抢地,怒吼疯嚎。

    兰措拎着包,随着步履缓慢的我出了门:“还是过几天再处理吧,我想再好好地看看它们。”

    “小姐想拿什么来喂它们?天这么冷,狼崽一天不吃奶,全得饿死。”

    “就用牛乳。”

    父亲沉下脸说:“那可不行!牛乳是给人喝的,狼吃牛,你用牛乳喂狼,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兰措打圆场说:“还是让俗务官老爷处理吧,德吉管家正为完不成任务发愁呢,咱们要是能交出五张狼崽皮,就能蒙混过去,也能偷偷地养狼崽了。快让俗务官老爷下手吧,反正老爷下不了手,小姐更下不了手,请他来一趟也不容易。”

    我眼睛酸了酸,长叹一声:“只能这样了。”

    我返身进了碉房,拖出干牛粪箱,倒空干粪,将编织袋里的狼崽全放进木箱里。小狼崽四处乱爬,可爬到箱角又停下来装死,小小的生命还想为躲避厄运做最后的挣扎。每只狼崽都在发抖,细长硬挺的黑狼毫颤抖得像过了电一样。

    索南用手指像拨拉兔崽一样地拨拉狼崽,抬起头对我说:“四只公的,三只母的,这条最大最壮的归你了,这条归我!”说完便去抓其他五只狼崽,一只一只地装进编织袋。

    索南拎着袋子走向碉房前的空地,从袋里掏出一只,看了看它的小肚皮说:“这是只母的,让它先去见老天吧!”

    说完,向后抬手,又蹲了一下右腿,向前抡圆了胳膊,把胖乎乎的小狼崽用力扔向天空,像高原牧民每年春节以后处理过剩的小狗崽一样——抛上天的是它们的灵魂,落下地的是它们的躯壳。

    我和父亲多次见过这种古老的仪式,过去也一直听说,牧民也是用这种仪式来处理狼崽,但我俩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牧民用此方式来处理自己掏来的狼崽。

    我和父亲脸色灰白,像碉房旁的脏雪一样。

    被抛上天的小狼崽,似乎不愿意这么早就去见老天,一直装死求生、一动不动的母狼崽刚刚被抛上了天,就本能地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了,它立即拼出所有的力气,张开四条嫩嫩的小腿小爪,在空中乱舞乱抓,似乎想抓到它母亲的身体或是父亲的脖颈,哪怕是一根救命狼毫也行。

    我好像看到母狼崽灰蓝的眼膜被剧烈的恐惧猛地撑破,露出充血的黑眼红珠。可怜的小狼崽竟然在空中提前睁开了眼,但是它仍然未能见到蓝色明亮的腾格里,蓝天被乌云所挡,被小狼眼中的血水所遮。小狼崽张了张嘴,从半空抛物线弧度的顶端往下落,下面就是无雪硬地。

    狼崽像一只乳瓜一样,噗地一声摔砸在地上,稚嫩的身体来不及挣扎一下就不动了。口中鼻中眼中流出稀稀的粉红色的血,像是还带着奶色。我的心像是从嗓子眼又摔回到胸腔,疼得似乎没有任何知觉。

    三条狗几步冲到狼崽跟前,索南大吼一声,跨了几大步挡住狗,他生怕狼崽珍贵的皮被狗咬破。那一刻我意外地发现,二郎冲过去,是朝着两位伙伴在吼,显然是为了拦住川川和伊勒咬狼崽。颇具大将风度的二郎,没有鞭尸的恶习,甚至还好像有些喜欢狼崽。

    索南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只狼崽,这条狼崽好像已经嗅到了它姐妹的乳血气味,刚一被索南握到手里就不再装死,而是拼命挣扎,小小的嫩爪将索南的手背抓了一道又一道白痕。

    他刚想抛,突然又停下对父亲说:“来,老爷,你开开杀戒吧,亲手杀条狼,练练胆子,高原上哪个好汉没杀过狼?”

    父亲白着脸退后一步:“还是你来吧。”

    索南笑道:“汉人胆子忒小,那么恨狼,可连条狼崽都不敢杀,那还能打仗吗?怪不得费那老劲修了个一万里的城墙,看我的。”

    话音刚落,狼崽被抛上了天,一只还未落地另一只又飞上了天。索南越杀越兴奋,一边还念念有词:“上天吧,上天去享福吧!”

    我觉得自己的胆气非但没被激发出来,反倒被吓回去一大截。我深感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在心理上的巨大差异——使用宰牲刀的民族自然比使用镰刀的民族更适应铁与血。

    五条可怜的小狼崽从半空中飞过,五具血淋淋的躯壳全都落地。我把五只死崽全都收到簸箕里,然后久久仰望云天,希望上天能收下它们的灵魂。

    索南似乎很过瘾,弯腰在自己的卷头牛皮靴上擦了擦手:“一天能杀五条狼的机会不多,人比狼差远了,一条恶狼逮着一次机会,一次就可以杀一二百只羊。我杀五只狼崽算个啥,天不早了,我该回去圈牛了。”说完就想去拿自己的那条狼崽。

    “俗务官老爷,您先别走,帮我们把这些狼崽皮剥了吧。”兰措一边瞟着我的脸色,一边说道。

    “这好办,帮人帮到底,一会儿就完事。”

    二郎站在簸箕旁边死死护着死狼崽,冲索南猛吼两声,并收低重心准备扑击,我急忙抱住二郎的脖子。

    索南像剥羔皮似的剥着狼崽皮,一边说:“狼崽皮太小,不用剥狼皮筒子。”

    不一会儿,五张狼崽皮都剥了出来,他把皮子摊在碉房顶上,撑平绷直。

    “这皮子都是上等货,要是有四十张,就可以做一件狼崽小皮袄,又轻巧又暖和又好看,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索南抓了些残雪洗手,又走到牛车旁拿了把铁锹:“你们几个真是啥也不会,我还是帮你们都做了吧,狗从不吃狼崽肉,这会儿得快把死狼崽埋了,还得埋深一点。要不让母狼闻见了,那你们的羊群牛群就该遭殃了。”

    几个人走出官寨,到西边几十米的地方,挖了个近一米深的坑,将五具小狼尸埋了进去,填平踩实,还撒了一些藏药粉,盖住狼崽尸体的气味。

    我哆哆嗦嗦地问:“要不要给狼崽搭一个窝?”

    “还是挖个土洞,让它还住地洞吧。”

    我和兰措就在蒙古包西南边十几步的地方,挖了个一米深,半米见方的土坑,坑里垫上几片破羊皮,又留出一点泥地,然后把小公狼崽放进了坑里。

    小狼崽一接触到泥土立即就活泛起来,它东闻闻,西看看,在洞里转了几圈,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它渐渐安静下来,在垫着羊皮的角落缩起身趴下,但还在东闻西望,像是在寻找它的兄弟姐妹。

    我突然想把另一条狼崽也留下,好给它做个伴,但是索南立即把归了他的那条狼崽揣进怀里,跨上马,一溜烟跑走了。

    索朗冷冷地看了狼崽一眼,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也骑马回占堆官寨去了。

    我和兰措蹲在狼窝旁边,心事重重地望着狼崽:“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它养活养大,以后的麻烦太大了。”

    “小姐,你收养小狼,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这儿天高皇帝远,谁知道咱们养狼?我最怕的是阿翁他们不让我养狼。”

    “牦牛群早就回来了,我去挤点奶,小狼准饿坏了。”兰措就要起身。

    我摆摆手:“还是喂狗奶,让伊勒喂,母狗能喂虎崽,肯定就能喂狼崽。”

    我把狼崽从狼窝里拎出来,双手捧在胸前。狼崽一天没进食了,肚皮瘪瘪的,四个小爪子也冷得像雪下的小石子。此刻它又冷又怕又饿,全身瑟瑟发抖,比它刚被挖出狼洞时候萎靡了许多。我急忙把小狼崽揣进怀里,让它先暖和暖和。

    天近黄昏,已到伊勒回窝给狗崽喂奶的时候了,两人朝狗窝走去。原先侍从们用大雪堆掏挖出来的狗窝,早就让寒流前的暖日化塌了,新雪又不厚,堆不出大雪堆。

    此时的狗窝已经挪到落雁庭右前方的干牛粪堆,干粪堆里有一个掏出的小窑洞,洞底铺着厚厚的羊皮,还有一大块用又硬又厚的生马皮做的活动门,这就是伊勒和它三个孩子温暖的家。

    兰措用肉汤米粥喂过了伊勒,它便跑到自己的窝前,用长嘴挑开马皮门,钻了进去,盘身靠洞壁小心卧下。三条小狗崽立即找到汝头,使出了吃奶的劲。

    我悄悄走近伊勒,蹲下身,用手掌抚摸伊勒的脑袋,尽量挡住它的视线。伊勒喜欢主人的爱抚,它高兴地猛舔我的手掌。

    兰措扒开一只狗崽,用一只手挤狗奶,另一只手握成碗状接奶,接到半巴掌的时候,我悄悄从怀里掏出小狼崽。兰措立即把狗奶抹在狼崽的头上背上和爪子上。

    兰措使用的是高原牧民让母羊认养羊羔孤儿的古老而有效的方法,我们也想用这个方法让伊勒认下这个狼崽儿子。

    但是狗比绵羊聪明得多,嗅觉也更灵敏,假若伊勒的狗崽全部死掉或被人抱走,它也许会很快认下这个狼子,但是它现在已有自己的三个孩子,所以它显然不愿意接收狼子。

    狼崽一进狗窝,伊勒就有反应,它极力想抬头看它的孩子。我们只好采用软硬兼施的办法,不让伊勒抬头起身。

    又冷又饿的小狼崽被放到伊勒的汝头旁边,当它一闻到奶香,突然像大狼闻到了血腥一样,张牙舞爪,杀气腾腾,一副有奶便是娘的嘴脸原形毕露。

    小狼崽比狗崽出生晚了一个半月,狼崽的个头要比狗崽小一圈,身长也要短一头,但是力气却远远超过狗崽,它抢夺的技术和本事也狠过狗崽。

    母狗腹部有两排汝头,汝房有大有小,出奶量更是有多有少。让我们吃惊的是小狼崽并不急于吃奶,而是发疯似的顺着汝头一路尝下去,把正在吃奶的狗崽一个一个挤开拱倒。

    一时间,一向平静的狗窝像是闯进来一个暴徒劫匪,打得狗窝狗仰崽翻,乱作一团。小狼崽蛮劲野性勃发,连拱带顶,挑翻了一只又一只的狗崽,然后把两排汝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部尝了个遍。它尝一个,吐一个;尝一个,又吐一个,最后在伊勒的腹部中间,挑中了一个最大最鼓,出奶量最足的汝头,叼住了就不撒嘴,猛嘬猛喝起来。

    只见它叼住一个汝头,又用爪子按住了另一个汝头,一副吃在碗里,霸住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恶霸架式。三只温顺的胖狗崽,不一会儿全被狼崽轰赶到两边去了。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兰措惊大眼睛:“狼性真可怕,这小兔崽子连眼睛还没睁开,就这样霸道。怪不得七条狼崽就数它个大,想必在狼窝里它对它的兄弟姐妹也六亲不认。”

    狗窝里的骚动,小狗崽被狼崽欺负所发出的委屈哼哼声,使伊勒更加怀疑和警惕起来,它极力想撑起前腿,摆脱我的控制,看看窝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担心它认出狼崽,把它咬死,便死死按住伊勒的头,一边轻轻叫它的名字,哄着抚摸它,一直等到狼崽吃圆了肚皮才松开手。

    伊勒扭过头,立即发现窝里多出了一个小崽,它不安地挨个闻了闻,很快就闻出了狼崽,可能狼崽身上也有它的奶味,它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想用鼻子把狼崽顶走,并极力想站起来,到窝外光线亮一点的地方看个究竟。

    我马上又把伊勒按住,必须让伊勒明白主人的意图,希望伊勒能接受这个事实,只能服从不准反抗。伊勒别别扭扭地哼叫起来,它似乎已经知道窝里多出来的一只小崽,就是主人刚刚从山里抓回来的狼崽,而且主人还强迫它认养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藏獒不同于平常的狗,母狗哪能认敌为友?伊勒几次想站起来拒绝喂奶,都被我按住,伊勒气愤、烦躁、难受、恶心,但又不敢得罪主人,最后只好气呼呼地躺倒不动了。

    在草原上,人完全掌握着狗的生杀大权,人是靠强大的专制暴力和食物的诱惑将野狗驯成家畜的。任何胆敢反抗主人的狗,不是被赶出家门,赶到草原上饿死冻死或被狼吃掉,就是被人直接杀死。

    狗早已丧失了独立的兽性,而成为家畜性十足的家畜,成为一种离开人便无法生存的动物,我对伊勒感到深深的愧疚。

    与此同理,在人类社会,如果专制镇压的力量太强大,时间又太久,人群也会渐渐丧失人性中的兽性,而逐渐变为家畜性十足的顺民。

    狗窝渐渐平静下来,伊勒是我喂养的第一只母狗,在它的怀孕期、生产期和哺乳期,我和落雁庭的丫鬟婆子们始终对它关怀备至,好吃好喝好伺候,因此伊勒的奶水特足。

    在别人抱走了几条狗崽后,它的奶水更是绰绰有余。此时多了一条小狼崽,伊勒的奶水供应,也应该不成问题。三条狗崽虽然被狼崽挤到瘦汝头的地方,但狗崽们也慢慢吃饱了。

    小狗崽开始爬到伊勒的背上脖子上,互相咬尾巴叼耳朵玩耍起来,可是狼崽还在狠命地嘬奶。

    在狼窝里,七只狼崽个个都是小强盗,抢不到奶就可能饿死。即使这条个头最大的狼崽,也未必能敞开肚皮吃个够。这回它来到狗窝,可算有了用武之地,它一边吃,一边快乐地哼哼着,像一条饿疯了的大狼扑在一头大牲口上生吞活咽,胡吃海塞,根本不顾自己肚皮的容量。

    我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头,一转眼,狼崽的肚皮大得快超过胖狗崽的肚皮了。他赶紧摸了摸狼崽的肚子,吓了一跳:那肚皮撑得薄如一层纸。

    我担心狼崽真的会被撑破肚皮,便急忙握住狼崽的脖子,慢慢拽它,可是小狼崽竟然毫无松口的意思,竟把汝头拽长了两寸,还不撒口,疼得伊勒咝咝直叫。

    兰措慌忙用两手指掐住狼崽的双颚,才掐开了狼嘴,她倒吸一口冷气说:“牧民都说狼有一个橡皮肚子,这回我真信了。”

    我不禁喜形于色:“你看它胃口这么好,生命力这么旺盛,养活它好像不难,以后就让它敞开吃,牛乳,羊乳,管够。”

    我从这条刚刚脱离了狼窝的小狼崽身上,亲眼见识了一种可畏的竞争能力和凶狠顽强的性格,也由此隐隐地感觉到了小狼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狼性。

    天色已暗,兰措把小狼崽放回狼窝,并抓了一只母狗崽一同放进去,好让小狼在退膜睁眼之前,与母狗崽混熟,培养它俩的青梅竹马之情。

    两个小家伙互相闻了闻,狗奶味调和了彼此的差异,它俩便紧紧靠在一起睡下了。我回头发现二郎一直站在身旁,观察狼崽也观察主人的一举一动,还向我轻轻摇了摇尾巴,幅度较以前大了一点,似乎它对主人收养小狼表示欢迎。

    为了保险起见,我和兰措搬来一块旧案板盖在洞坑上,又找来一块大石头压在案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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