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多了麦子酒,大声叹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姜道隐忽然坐起来,眼神迷离地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直直躺了回去。

    渐渐夜深,侍从们熄灭了篝火,宾客准备回家。

    “什么声音?”洛桑牵着马过来。

    “什么什么声音?”我问。

    “啊,我好像听到某些人心碎的声音,快说说,是为了我吗?”

    他开着玩笑,我可实在笑不出来,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红马狂奔起来,连白天要趟着才能过去的小溪都直接跨过去了。

    洛桑追了上来冲我喊:“你去哪啊?你家在后面!”

    “再见!”

    他没有走,而是紧紧跟着我,疯跑了一气,感觉心里爽快多了,我上了土路,任红马漫无目的自己走去。

    “不回家了吗?”洛桑问。

    “我还是没办法彻底原谅姜道隐。”我吸了口气。

    “哎呀,没必要,姜道隐对央金够好了,他之前喜欢旺姆的时候,还不忘时常关心一下央金呢。”洛桑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铝制酒壶,递给我,“喝点,暖和暖和。”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什么酒啊,不会是京师的二逮子烧酒吧?”

    “是啊,怎么样,亲切吧?”

    “太亲切了,你从哪儿弄到的?”

    “买的呗,你以为西宁是穷乡僻壤?我们这儿什么都有。”他夺过酒壶,盖上盖子塞到自己怀里。

    “你不喝吗?”

    “不喝,喝酒容易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底细。”

    我刚想问,那你带着酒干嘛,又一想二逮子是京师的酒,该不会和我有关系吧,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不再说什么。

    眼看着越走离汉区越远了,我掉转马头回去,也没和他打招呼,他自动跟着我回来了,好像小尾巴一样,很有趣,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敛了笑容,顿了顿问他:“对了,你说达娃卓玛是你们藏族的美女,有没有什么典故?”

    “这你都不知道?”他夸张地叫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她的。”

    “仓央嘉措的情人,你没听过那首诗,‘不要再说琼结琼结’,达娃卓玛就是琼结来的嘛,后来被父母带回了家,再也见不到了,仓央嘉措难过的很,就写诗纪念她。”

    “那仁增旺姆呢?”

    “都是情人,”洛桑扬了扬手,“多着呢,每一段都刻骨铭心。”

    我似有所感,轻哼了一声说:“怪不得,是不是你们藏族男人都那么多情啊,每一段都刻骨铭心,怎么可能呢,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

    “谁告诉你的,世上好女孩多着呢!”

    我听这话说的轻巧,愤怒瞪了他一眼,简直把他当成了姜道隐,扬起鞭子想要抽他,他手一挡连忙叫道:“当然最爱的只有一个!”

    “骗鬼吧。”我收回鞭子。

    “我说真的,”洛桑看我把鞭子收好才放心地靠过来,“比如说姜道隐吧。”

    “别提他!”我提高嗓门,“我现在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行,不提就不提。”洛桑伸了个懒腰,向后躺在马背上。

    “厉害啊,别掉下来了。”

    “怎么可能。”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以后打算干嘛,就一直当你的阔少爷吗?”

    “嗯,怎么了?”

    “可惜你的才华了啊,不去试着写写东西,誊出来?”

    “没意思。”他翻身下马,也把我拽下来,两人坐在草坪上。

    “那什么有意思?”

    “什么都不干,就这样,当个少爷、老爷、老太爷,到老到死。”他仰望星空,幽幽地道。

    “嗯,那也挺好。”我由衷羡慕起他的简单快乐。

    “对了,还得去朝拜一次,我到现在还没去过拉萨呢,打算最近动身……”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我不知所措。

    洛桑哆嗦着小声说:“我,我跟你说件事,你别害怕,也别叫。”

    “怎么了?”

    “有一只狼在你身后。”

    我下意识想要叫出来,可连叫的声音都没了,就在这个时候,感觉头顶上一阵风刮过,是狼,它扑到洛桑身后,龇牙,绿森森眼睛让人惊骇。

    洛桑推了我一把:“快跑!”

    我知道自己跑不过狼,更要命的是,洛桑的黑马逃跑了。

    那狼也不追马,就死死盯着洛桑,洛桑一动也不敢动,问她:“狼在哪?”

    “在你后面,两三米。”

    唯一的武器就是手上的马鞭,我看到洛桑也攥紧了马鞭,那狼却不急于进攻,就呆在不远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从最初的惊惧中稳了稳神,看到那狼也就一只狼狗大小,再看看洛桑,人高马大的,应该打得过它。

    “我们不会死。”洛桑说,他好像也明白了局势还不那么糟糕。

    又等了一会儿,狼还是不动,洛桑猛一转身,狼又扑了过来,他扬起鞭子就抽它,狼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我心想这下完了,激怒它了。但那狼似乎很不经打,叫了一声就滚在路边,接着迅速爬起来,仍是死死盯着我们。

    “我们得主动进攻,不然它招来其他狼。”我拿鞭子的手都在发抖,这不会是那七只狼崽的母亲吧?

    看起来洛桑也拿不定主意,于是我们保持高度紧张,一直和它对峙。想起曲扎说过,狼很聪明,它会在人放松警惕的时候攻其不备。

    “你先退后,我,我去。”

    洛桑拿着鞭子冲上去,狼迅速切进我和洛桑中间,把我们分在两边,狼被我和洛桑包围了,按说属于最愚蠢的阵法,但狼离太近了,只有不到一米距离。

    洛桑又冲上来想要引开它,可它就是不和他纠缠,只死死守着我,我陷入孤立无援境地。

    那狼却也不朝我进攻,洛桑绕到我身边,狼又朝洛桑扑过去,他不得不退后。反复几次,我忽然发现这狼就是不让洛桑靠近自己,我告诉他这个规律,他实验了几次,都是如此。难道这狼重点是想吃我?我被这恐怖想法攫住全身,手脚冰凉发麻。

    “好像是嘎嘎,”洛桑忽然说,“你看,是不是!”

    “我不知道,没看清楚嘎嘎长什么样啊。”

    “嘎嘎?”洛桑试着叫了它一声,它果然眨了眨眼。

    这时,一匹白晃晃的高头大马飞驰而来,要是二人没反应过来,还不被他撞飞了。白马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又猛的被勒停住,前蹄扬起,发出一阵急促的嘶鸣。

    金普滚鞍下马,一脸焦急地上上下下打量我:“伤到哪没有!”他几乎是冲我吼着,没有一丝宽慰的意味。

    “没有。”我回答。

    他以为我被吓傻了,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搓了搓我的脸,用力帮我捋着后背。他心脏在胸膛里跳的很快,稳不住了要蹦出来似的。

    “仁波切!您怎么来了?”从远处赶上来的洛桑一脸劫后余生。

    “怎么回事?”金普没有回答,将我扶上红马,有些生气地问洛桑。

    “都是你害的!”洛桑也跳上马,坐到我后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他一说,他也感到非常意外。

    “嘎嘎居然会这么做?”金普跨上他的大白马。

    “母狼尚且懂得专一忠诚。”我感慨道。

    那纯粹是一句感慨,金普却听出言外之意似的,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洛桑联想到金普和江湄的谣言,怕我们两个要吵架,忙打岔道:“哎,有没有什么舒缓的歌唱一首听听,这一晚上吓的,心脏扑通乱跳。”

    金普随便一哼,居然是《溜溜小调》,他马上噤声,重新唱了一首大悲咒。因为歌曲节奏很慢,我们骑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想去拉萨了,我还从来没去过呢。”洛桑可能听了大悲咒,又勾起去朝拜的心。

    “去啊,我也想去,”金普望了我一眼,“我想去拉姆拉错,还想去布达拉宫。”

    金普先把洛桑送回家,接着送我,红马刚被牵进马厩,回到庄廓的北次房我脱了松巴鞋,坐在炕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叫兰措倒了杯热酥油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我从窗里看到他的影子还在,于是也没点蜡烛,借着月光把外袍脱掉,顺便到窗口一看,他居然还没走。

    侍女们去屋外烧水、准备浴桶了,我拿起一面铜镜,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可能擦了胭脂又经历了一场惊吓,脸颊依旧红润着,满头小辫子,显得傻乎乎的,于是自己一个一个拆开,这是费时费力的一项工作。

    这时候有脚步声渐近,接着就是竹帘被掀开。

    “仁波切,这么晚回去,管事喇嘛不会找你吗?”我继续拆头发,心里有些恼于他这样不计后果的行为。

    金普听到我略微冷漠的语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一捧杏花:“我刚才要走的时候,看到你门口的杏花开的很好,就想折一枝给你插着玩。”

    他看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走过来,替我又倒了杯酥油茶。一瞬间我的怒火被这杯茶浇灭,只剩下不绝的烟。

    金普做错了什么吗,好像没有,他只是不符合我对他的想象而已。在我的想象里,他不可能这么纯情,这么容易交付真心,单单只利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他陷入无休止的舆论风波之中。

    但他就是这么纯情、这么容易交付真心的一个人,要不然就不会被雪域高原的各种政权派系掣肘这么多年。他和我,和江湄,和索朗、西饶、旦增,依旧那么要好,依旧我行我素,爱喝酒、爱唱、爱跳。

    可我能给他什么呢?除了永无止境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以及在心里暗暗的、世俗争斗过后获胜者心态的那种怒其不争,什么也不能给他。

    见我没有接,金普便默默拿来一只釉彩美人瓶,将还带着霜露的杏枝插入瓶中,摆到多宝阁架上。杏花的颜色其实很淡,有一点点粉、一点点白。

    金普走后,宝蟾从落雁庭赶过来,告诉我,刚才她安插在那畏兀儿老爷家的探子来报,说是薛姮已经开始生产了。

    我沉默片刻,扬起一抹笑:“走,咱们去恭喜恭喜昔日的纳兰大夫人。”

    薛姮,我要让你得偿所愿,要让你称心如意,要看着你站在云端,再看着你跌入谷底,让你的所求所想,尽数化作齑粉。

    薛姮生产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却无能为力了,整个计划中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只可惜她没见到。

    在薛姮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我凑到床前看她,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三妹,我找到了揆麟,你造的孽还没完呢。”

    她刹那间瞪大了双眸,却没有力气来回答我了。

    血腥味混杂着她常用的玫瑰露甜腻的香气,熟悉的令人作呕,只是这一次自己哭不出来了。

    畏兀儿老爷家的人们都在她的院中哀悼,我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北次房,自己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复仇,在薛姮逝去的那一刻是喜悦的,是畅快的,可紧接着席卷我的却是无尽恐惧和迷惘。

    阳光洒落,整个北次房伴随杏花香带着醉人的暖意,但此刻的自己,却冷的浑身打颤。这两年掩埋的阴鸷,压抑的狠厉,在这天爆发,可一切散去之时,却是满心绝望。

    不能否认,亲手夺取她生命的那一刻,自己有种近乎癫狂的快感,它证明着自己两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它证明着自己为母亲、长姐和自己报仇雪恨了。

    可当自己冷静下来,找回理智的时候,已经成了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我不后悔夺走她和李姨娘的生命,甚至可以用一万条理由说服自己她们罪有应得,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是杀人凶手的事实。

    我的道德观价值观与满腔恨意不断碰撞,互相折磨,自己不能看着薛姮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的过完下半生,可也忘不掉她不甘的双眸和冰冷的温度。

    难道真的做错了吗?

    我找不到答案,一颗名为愧疚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为自己不能救曾经的自己,为自己杀了薛姮和李姨娘。

    我恨这无端升起的圣母心,又害怕的看着自己曾沾满鲜血的双手,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里逝去。

    我骗了薛姮,我虽找到了她的儿子揆麟,却没有对他下手。他还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渴望被爱,渴望被认可,我只是想要被人坚定不移的选择,我只是想要个归宿,想要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为什么我受过的教育给不了我孤注一掷的勇气,给不了我报仇后的心安理得,给不了我杀人后的坦然自若呢?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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