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普居然真的说服了那几个反对他出行的噶伦，安排起了前往拉萨的旅程。他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前还趴在窗户上看了我一会儿，还微笑了一下。
我回应他一个嘲讽般的笑：“好大的本事啊，连土登噶伦都能同意。”
“放心，过几天，等我安顿好一些事情，咱们就去拉姆拉错。”
“什么旅行？”
“探寻仓央嘉措之旅，对你来说是第二次。”他的语气掩饰不住兴奋，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忽然说了句青海话：“囊头子。”
于是，我就先跟兰措说好，让她帮忙养着小狼崽，再跟父母说清楚，自己和摄政活佛的队伍去拉萨一趟，然后去给西饶送她要的书。
我在占堆官寨门口遇到了转山回来的季氏和西饶的祖母，季氏比先前黑多了，衣裳也脏了，精神却极好，像是刚参加完运动似的，侍女的身上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袱，外面挂着搪瓷壶和一双牛皮长筒靴。
另一个侍女搀扶着老祖母，祖母拿了转经筒，仍是不停的转。我问她们去哪转山了，季氏说是去了日月山，日月山是西宁著名的神山，我走遍了西宁才知道，他们的神山有很多，几乎每一座都是，当地的人们对于山和湖都很敬畏，把它们当成某一种神灵的化身。
这会儿我才意识到，春天又快过去，我来到青海已经整整四年了。
我们一起进院门，看着两人精神奕奕地样子，打从心底里羡慕她们。季氏一进屋又开始忙活，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佛堂上供，侍女们就烧酥油茶。
西饶那会儿正在屋里陪小占堆玩，看到阿妈和祖母回来，赶紧抱着小占堆迎过去，一边问我：“阿佳拉，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找我？春天都快结束了，不好好陪洛桑玩？”
“陪他干什么？我来给你送好东西，这一箱子书，都是送你的。”我让宝蟾把木箱放在地上打开。
“送来干什么，我想看就派人去你那儿借嘛。”西饶把孩子交到奶娘怀里，蹲下来一一翻阅。
“我这两个月估计不在家，”我活动了一下脖子，“我要去拉萨了。”
西饶楞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只说了句“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西饶的新侍女梅朵递给我一杯酥油茶，我喝了一口，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阿妈和奶奶怎么转山？要磕长头吗？”
“不用，就走，绕着走一圈，”西饶找到一本《梦溪笔谈》，随手翻阅起来，“每年要去好几次呢，有什么大不了，还有很多人一年到头都在磕长头的路上呢。”
西饶看书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的翻了一页。
我若有所思，对他们的生活似乎又多了一份了解，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世上纷纷扰扰，只有这里的人向内心生活。
西饶把书放回去：“我以后慢慢看，走，咱们到院里待会儿。”
我跟着她来到后院，那里有一个矮墙，夹在两间屋子之间，两米多长，一米多高，上面晾晒着几张花毡。我坐到矮墙上，背靠着山墙，一抬眼竟然遥遥地看到了塔尔寺。
西饶也坐到另一堵山墙下面，和我相对，起先什么也没说，只是赌气地看着我。
我心里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西饶是一个害怕分离的人，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西饶喜欢每一次相聚，憎恶每一种分离。
“到底怎么回事？”西饶自顾自地说，点燃一支旱烟枪，“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去拉萨？是跟仁波切一起去吗？他能把你照顾好吗？”
“一起去的还有南卡、阿尔斯楞、姜道隐和洛桑呢，呀，太阳这么好，浑身懒洋洋的呢。”我望着塔尔寺的方向，“就两三个月嘛，我娘都同意了。”
烟枪里的烟雾直接冲到我的眼睛里来，呛得我差点流眼泪。
“什么叫就两三个月？你和仁波切的事……”西饶气的脸通红，似乎比我还要着急上火，有这样一个朋友，真是让人心生暖意。
“什么？”
“白玛，我不是傻子，你的心思确实难猜，但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这种……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丧心病狂吗？”她担忧地抚上我的肩膀。
“我知道不可能，但从来也没奢求过啊。”我干脆破罐子破摔，坦言道。
“嗯，你实话实说就好嘛，其实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是了，想也没用，你能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西饶跳下墙，拨弄了一下篝火，火苗窜了窜，迸出几粒火星子来。
“西饶，我在京师，就是在一个既不属于孩子、也不属于大人的世界里，特别孤单，那种孤单你能明白吗？每天讲大人该讲的话，做大人该做的事，那些事很莫名其妙，比如说搞好和丫鬟婆子、嬷嬷管事的关系，敲打掌柜，打扮自己好挣个好名声什么的。到后来就是要参与到各种社交关系里，让人看得起，在社会上可以立足。大家都这样过，所以我也这样过，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因为不想被人看不起。”
“直到遇到金普，我好像找到了另一个我，神经兮兮的，又那么真实。记得小时候长姐让我学诗书礼乐、学歌舞书画，要做人上人，我就问，为什么要做人上人，人为什么要踩在别人头上呢，长姐就说，因为人太多了，你不上别人就上了，你就会被淘汰，我就跟长姐说，那我宁愿被社会淘汰，也不要欺负别人。”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一种法则，长大以后我自动接收了法则，因为害怕被别人欺负。可我不喜欢这样生活，我刚来西宁，刚来湟中的时候就爱上这里了，是你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人和人之间还能这么温暖，后来，我就……喜欢上金普，就像爱曾经的我自己，金普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眼睛里都是最真最真的东西。可是我真的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早已经过了出阁的年纪，我真害怕，后来看到他对别人的好，就更明白了，他不属于我，不论是身体上还是感情上，他都不是我独有的。我们只是朋友，仅此而已。这就像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最开始互相渴望了解，可是了解以后又有很多分歧矛盾，然后发生争论，有时候还会导致战争，流血。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我说明白没有。”
西饶的理解能力超出我的期望，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你不该放弃喜欢仁波切。”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啊，为什么非要长大，谁告诉你长大一定是正确的？两个人把彼此当成小孩，多好，其实我告诉你，旦增就总说我像小孩，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当然。”
西饶笑了笑，又撇了一下嘴说：“其实我最开始并不打算接受他，因为觉得他太粗鲁了，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看到你这么辛苦地掩藏自己，才发现还是彼此知根知底，才不容易分开。”
这个下午特别漫长，我和西饶聊了很多很多，各种话题百无禁忌，女人之间的友谊其实不比爱情逊色，有时往往更加细腻，让人感到熨帖。
下午的时候，旦增来找西饶了，邀请她去吃串串香，西宁有很多做串串香的饭馆，我就主动撤退。
在神奇的土地上，人们也是一样，吃饭谈恋爱结婚生子，我觉得自己已经融入这个偏远地方的日常生活了，撇去它的高原不看，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城，唯一不同的是街上都是藏族人，安多人。
我走的时候，看到季氏还在听洗衣服的侍女唱歌，果真是听了一下午。季氏已经五十多岁了，不仅听音乐还热爱大自然，一年要花三分之一时间去转山，她热爱宗教，每天都虔诚的祷告，并洒扫屋宇。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多妇女，把生活活出了诗意。
在西宁的街上买衣服，就是逛藏装店，每家店铺都不大，衣服款式也都差不多，当然如果是西饶就能看出各种不同，在我看来只有颜色的不同而已。
一家一家店铺逛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打烊的时候了，这时，我居然看到了金普的身影，他竟然也在认真挑选，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只镂雕着日月宝焰图纹的珊瑚镯走向我：“白玛，你看这个，漂不漂亮？”
我顺口说：“很漂亮啊。”
他递给我，我以为他要让自己看看呢，所以看完后就要还给他，金普摇摇头，说是送给我的。
这太让我意外了，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只殷红如血的珊瑚手镯，浑圆饱满，宝光灼灼似要灼烧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其上的日月宝焰图更是含有十分吉祥的寓意。
这镯子说来也怪，这样贵重的东西，却连个锦盒包装都没有，看着也不像是这种小铺子会卖的。圈口比寻常的女镯要大，倒像男款，色泽也似乎是老货特有的油润感，怎么看都是个二手货，但我不好开口问金普，毕竟是他送给我的一片心意。
对于拥有不少金银首饰的我来说，却比任何一件都要珍贵，我多想他亲手给自己戴上，但怎么可以？我怎么能那么贪婪？为什么不应该感到满足呢？心中想着，手里已不自觉将它套在右腕上。
金普正大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问我戴上没有，我伸出右手来让他看。我一定是忘了，全都忘了，忘了他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周围的人潮，要不然怎么会像个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少女那般脉脉含情？
过了两天，在薛家侍卫的互送下，金普、姜道隐、阿尔斯楞、南卡、我和洛桑正式踏上前往拉萨的旅途。一路上，塔尔寺的随行侍僧、僧兵和家奴们都沉默寡言。
洛桑和姜道隐只顾看风景，高原沐浴在安静的晨光里，绿的层次分明，最浅的一层在最靠近阳光处，接近透明，接着是橄榄绿，嫩绿，深绿。野花和牛羊点缀其间，碉房上的炊烟笔直 ，连绵的山被阳光勾勒出清晰轮廓，巍峨宏大 ，近在眼前。
金普专注于在马背上研究羊皮地图，队伍悄无声息，气氛有一点闷。姜道隐燃起一支烟来抽，我不经意朝路边一看，蓝紫色的龙胆花海从无边远处漫卷而来，四周弥漫潮湿的雾气，马队像是无意间走进少女的忧伤梦境里。
我极目远眺，不远处雪山脚下有两汪相邻的蓝绿色湖水，山顶有积雪，山腰以下都还青翠欲滴，几朵云静静开在水面上，这景色绝美，让人欣喜也让人忧伤。
在玉树，我换了身玫粉色绣孔雀彩缎齐膝博拉裙，黑彩绸马甲，腰间束一面彩色花缎围腰，耳挂银葫芦耳环，颈带乌兰花松石项珠。
我站在走廊阳台上晾刚洗过的头发，傍晚的风吹过，心情淡然的好，玉树的天空同样低，同样蓝，白云同样悠悠。
玉树城似乎比西宁大，一条主街，一个三面藏式楼房的广场，楼房是白石头红窗户，不高，只有两三层。广场坐好几排藏族老乡，摇着转经筒的，带孩子的，坐墙根晒太阳的，和西宁很像。
广场旁边就是菜市，我买了几串葡萄，路过糕点铺子，金普进去买了一盒青稞蛋酥给我：“吃吧，上次给香客发蛋酥的时候，看你馋得眼睛都直了，这次给你补上。”
我瞪了他一眼，把那盒蛋酥全送给南卡了。阿尔斯楞在一旁傻呵呵地笑，不时把剥好的葡萄送到南卡嘴里。
我看到一家川菜馆，也没和他们打招呼，径直拉着南卡走过去，坐到最靠边的一张桌子上，点了份打边炉和四壶马奶酒，四人像尾巴一样跟在我们后面。
锅子刚上来，菜馆进来一拨年轻男女，约摸十几个人，看样子是当地的年轻人小团体。洛桑刚要说话，邻桌走过来一个娇小的藏族少女，端了一杯臧泉酒看向洛桑：“我的朋友们让我请你喝杯酒，贵族少爷，请您帮帮忙吧。”
“他不能喝酒，我替他喝。”金普不容分说，接过女孩手里的酒喝了下去，刚喝下去就拧着眉毛吐了出来，“白醋？”
邻桌哄然大笑，其他三个人也乐了。
女孩鞠了一躬：“对不起对不起，开个玩笑。”一溜烟跑回自己桌上。
“原来金安普布还会吃醋啊！”我一语双关地调侃他，夹了一筷子涮白菜到碗里。
金普闷头一笑，对着壶喝马奶酒，把醋劲儿压下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个女孩过来端着马奶酒找洛桑喝，她长相颇有几分姿色，长卷发，大眼睛，盈盈跪到洛桑的脚边：“我是龙色庄园大管家的女儿，叫白姆，不知道有没有荣幸侍奉少爷？”
“侍奉？什么叫侍奉？”我悄悄和南卡耳语。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们这儿的民风可真够开放。”南卡笑道。
洛桑有些激动，忙拎了一壶马奶酒：“快起来吧，我叫洛桑益西，是西宁来的，你们以后去西宁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我这才明白刚认识洛桑时，他对我说那句：来到西宁不要客气为什么会引大家发笑，原来他只会说这一句客套话。
叫白姆的女孩愉快地一笑 ，站起来：“好，洛桑少爷，我敬您一杯。”
金普这次不太好意思替洛桑喝，只能用眼神阻止他，可惜洛桑不接他的茬，端起酒壶就对嘴喝起来，咕咚咕咚下去大半壶。
白姆也把自己的酒喝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天来，问他要去哪儿，洛桑回答了，白姆看了看我，问：“这是您家少奶奶？”
我摇头摆手：“不是。”
洛桑说变脸就变了脸，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站起来喊道：“怎么不是？就是。”
我和南卡互相看了一眼，她把我拉到身后，金普有些无奈地呵斥洛桑：“洛桑，出去把酒吐了，你要犯病了。”
洛桑眼神发直，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住金普的衣襟说：“你才有病，你不仅有病，还是个不懂情爱的傻子！老天真是公平，你想和谁好就不能和谁好，我呢，从小到大，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我最喜欢的也被抢走了，我怎么就不能抢回来！”
洛桑说完就要把我拉到身边，我一脸无奈地往远处又退了退。
白姆早就躲到一边，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们，金普神色平静地站起来，捏住洛桑的下巴，把手伸进他嘴里：“把酒吐出来，你醉了。”
洛桑翻着眼睛就是不吐，狠狠地咬上他的手指，金普把骨节分明的手指拿出来的时候，上面有淋淋的血迹。他用马奶酒随意一冲，按着洛桑的脑袋用胳膊肘捶他的后背。
洛桑干呕了几声，就要吐出来的时候挣脱了金普，拿起桌上一壶马奶酒冲他砸了过来，金普闪身躲开，缴下酒壶，三两下把他背手反剪，交给匆匆赶来的洛桑家家奴。
我回应他一个嘲讽般的笑：“好大的本事啊，连土登噶伦都能同意。”
“放心，过几天，等我安顿好一些事情，咱们就去拉姆拉错。”
“什么旅行？”
“探寻仓央嘉措之旅，对你来说是第二次。”他的语气掩饰不住兴奋，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忽然说了句青海话：“囊头子。”
于是，我就先跟兰措说好，让她帮忙养着小狼崽，再跟父母说清楚，自己和摄政活佛的队伍去拉萨一趟，然后去给西饶送她要的书。
我在占堆官寨门口遇到了转山回来的季氏和西饶的祖母，季氏比先前黑多了，衣裳也脏了，精神却极好，像是刚参加完运动似的，侍女的身上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袱，外面挂着搪瓷壶和一双牛皮长筒靴。
另一个侍女搀扶着老祖母，祖母拿了转经筒，仍是不停的转。我问她们去哪转山了，季氏说是去了日月山，日月山是西宁著名的神山，我走遍了西宁才知道，他们的神山有很多，几乎每一座都是，当地的人们对于山和湖都很敬畏，把它们当成某一种神灵的化身。
这会儿我才意识到，春天又快过去，我来到青海已经整整四年了。
我们一起进院门，看着两人精神奕奕地样子，打从心底里羡慕她们。季氏一进屋又开始忙活，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佛堂上供，侍女们就烧酥油茶。
西饶那会儿正在屋里陪小占堆玩，看到阿妈和祖母回来，赶紧抱着小占堆迎过去，一边问我：“阿佳拉，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找我？春天都快结束了，不好好陪洛桑玩？”
“陪他干什么？我来给你送好东西，这一箱子书，都是送你的。”我让宝蟾把木箱放在地上打开。
“送来干什么，我想看就派人去你那儿借嘛。”西饶把孩子交到奶娘怀里，蹲下来一一翻阅。
“我这两个月估计不在家，”我活动了一下脖子，“我要去拉萨了。”
西饶楞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只说了句“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西饶的新侍女梅朵递给我一杯酥油茶，我喝了一口，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阿妈和奶奶怎么转山？要磕长头吗？”
“不用，就走，绕着走一圈，”西饶找到一本《梦溪笔谈》，随手翻阅起来，“每年要去好几次呢，有什么大不了，还有很多人一年到头都在磕长头的路上呢。”
西饶看书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的翻了一页。
我若有所思，对他们的生活似乎又多了一份了解，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世上纷纷扰扰，只有这里的人向内心生活。
西饶把书放回去：“我以后慢慢看，走，咱们到院里待会儿。”
我跟着她来到后院，那里有一个矮墙，夹在两间屋子之间，两米多长，一米多高，上面晾晒着几张花毡。我坐到矮墙上，背靠着山墙，一抬眼竟然遥遥地看到了塔尔寺。
西饶也坐到另一堵山墙下面，和我相对，起先什么也没说，只是赌气地看着我。
我心里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西饶是一个害怕分离的人，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西饶喜欢每一次相聚，憎恶每一种分离。
“到底怎么回事？”西饶自顾自地说，点燃一支旱烟枪，“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去拉萨？是跟仁波切一起去吗？他能把你照顾好吗？”
“一起去的还有南卡、阿尔斯楞、姜道隐和洛桑呢，呀，太阳这么好，浑身懒洋洋的呢。”我望着塔尔寺的方向，“就两三个月嘛，我娘都同意了。”
烟枪里的烟雾直接冲到我的眼睛里来，呛得我差点流眼泪。
“什么叫就两三个月？你和仁波切的事……”西饶气的脸通红，似乎比我还要着急上火，有这样一个朋友，真是让人心生暖意。
“什么？”
“白玛，我不是傻子，你的心思确实难猜，但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这种……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丧心病狂吗？”她担忧地抚上我的肩膀。
“我知道不可能，但从来也没奢求过啊。”我干脆破罐子破摔，坦言道。
“嗯，你实话实说就好嘛，其实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是了，想也没用，你能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西饶跳下墙，拨弄了一下篝火，火苗窜了窜，迸出几粒火星子来。
“西饶，我在京师，就是在一个既不属于孩子、也不属于大人的世界里，特别孤单，那种孤单你能明白吗？每天讲大人该讲的话，做大人该做的事，那些事很莫名其妙，比如说搞好和丫鬟婆子、嬷嬷管事的关系，敲打掌柜，打扮自己好挣个好名声什么的。到后来就是要参与到各种社交关系里，让人看得起，在社会上可以立足。大家都这样过，所以我也这样过，我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因为不想被人看不起。”
“直到遇到金普，我好像找到了另一个我，神经兮兮的，又那么真实。记得小时候长姐让我学诗书礼乐、学歌舞书画，要做人上人，我就问，为什么要做人上人，人为什么要踩在别人头上呢，长姐就说，因为人太多了，你不上别人就上了，你就会被淘汰，我就跟长姐说，那我宁愿被社会淘汰，也不要欺负别人。”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一种法则，长大以后我自动接收了法则，因为害怕被别人欺负。可我不喜欢这样生活，我刚来西宁，刚来湟中的时候就爱上这里了，是你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人和人之间还能这么温暖，后来，我就……喜欢上金普，就像爱曾经的我自己，金普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眼睛里都是最真最真的东西。可是我真的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早已经过了出阁的年纪，我真害怕，后来看到他对别人的好，就更明白了，他不属于我，不论是身体上还是感情上，他都不是我独有的。我们只是朋友，仅此而已。这就像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最开始互相渴望了解，可是了解以后又有很多分歧矛盾，然后发生争论，有时候还会导致战争，流血。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我说明白没有。”
西饶的理解能力超出我的期望，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你不该放弃喜欢仁波切。”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啊，为什么非要长大，谁告诉你长大一定是正确的？两个人把彼此当成小孩，多好，其实我告诉你，旦增就总说我像小孩，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当然。”
西饶笑了笑，又撇了一下嘴说：“其实我最开始并不打算接受他，因为觉得他太粗鲁了，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看到你这么辛苦地掩藏自己，才发现还是彼此知根知底，才不容易分开。”
这个下午特别漫长，我和西饶聊了很多很多，各种话题百无禁忌，女人之间的友谊其实不比爱情逊色，有时往往更加细腻，让人感到熨帖。
下午的时候，旦增来找西饶了，邀请她去吃串串香，西宁有很多做串串香的饭馆，我就主动撤退。
在神奇的土地上，人们也是一样，吃饭谈恋爱结婚生子，我觉得自己已经融入这个偏远地方的日常生活了，撇去它的高原不看，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城，唯一不同的是街上都是藏族人，安多人。
我走的时候，看到季氏还在听洗衣服的侍女唱歌，果真是听了一下午。季氏已经五十多岁了，不仅听音乐还热爱大自然，一年要花三分之一时间去转山，她热爱宗教，每天都虔诚的祷告，并洒扫屋宇。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多妇女，把生活活出了诗意。
在西宁的街上买衣服，就是逛藏装店，每家店铺都不大，衣服款式也都差不多，当然如果是西饶就能看出各种不同，在我看来只有颜色的不同而已。
一家一家店铺逛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打烊的时候了，这时，我居然看到了金普的身影，他竟然也在认真挑选，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只镂雕着日月宝焰图纹的珊瑚镯走向我：“白玛，你看这个，漂不漂亮？”
我顺口说：“很漂亮啊。”
他递给我，我以为他要让自己看看呢，所以看完后就要还给他，金普摇摇头，说是送给我的。
这太让我意外了，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只殷红如血的珊瑚手镯，浑圆饱满，宝光灼灼似要灼烧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其上的日月宝焰图更是含有十分吉祥的寓意。
这镯子说来也怪，这样贵重的东西，却连个锦盒包装都没有，看着也不像是这种小铺子会卖的。圈口比寻常的女镯要大，倒像男款，色泽也似乎是老货特有的油润感，怎么看都是个二手货，但我不好开口问金普，毕竟是他送给我的一片心意。
对于拥有不少金银首饰的我来说，却比任何一件都要珍贵，我多想他亲手给自己戴上，但怎么可以？我怎么能那么贪婪？为什么不应该感到满足呢？心中想着，手里已不自觉将它套在右腕上。
金普正大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问我戴上没有，我伸出右手来让他看。我一定是忘了，全都忘了，忘了他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周围的人潮，要不然怎么会像个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少女那般脉脉含情？
过了两天，在薛家侍卫的互送下，金普、姜道隐、阿尔斯楞、南卡、我和洛桑正式踏上前往拉萨的旅途。一路上，塔尔寺的随行侍僧、僧兵和家奴们都沉默寡言。
洛桑和姜道隐只顾看风景，高原沐浴在安静的晨光里，绿的层次分明，最浅的一层在最靠近阳光处，接近透明，接着是橄榄绿，嫩绿，深绿。野花和牛羊点缀其间，碉房上的炊烟笔直 ，连绵的山被阳光勾勒出清晰轮廓，巍峨宏大 ，近在眼前。
金普专注于在马背上研究羊皮地图，队伍悄无声息，气氛有一点闷。姜道隐燃起一支烟来抽，我不经意朝路边一看，蓝紫色的龙胆花海从无边远处漫卷而来，四周弥漫潮湿的雾气，马队像是无意间走进少女的忧伤梦境里。
我极目远眺，不远处雪山脚下有两汪相邻的蓝绿色湖水，山顶有积雪，山腰以下都还青翠欲滴，几朵云静静开在水面上，这景色绝美，让人欣喜也让人忧伤。
在玉树，我换了身玫粉色绣孔雀彩缎齐膝博拉裙，黑彩绸马甲，腰间束一面彩色花缎围腰，耳挂银葫芦耳环，颈带乌兰花松石项珠。
我站在走廊阳台上晾刚洗过的头发，傍晚的风吹过，心情淡然的好，玉树的天空同样低，同样蓝，白云同样悠悠。
玉树城似乎比西宁大，一条主街，一个三面藏式楼房的广场，楼房是白石头红窗户，不高，只有两三层。广场坐好几排藏族老乡，摇着转经筒的，带孩子的，坐墙根晒太阳的，和西宁很像。
广场旁边就是菜市，我买了几串葡萄，路过糕点铺子，金普进去买了一盒青稞蛋酥给我：“吃吧，上次给香客发蛋酥的时候，看你馋得眼睛都直了，这次给你补上。”
我瞪了他一眼，把那盒蛋酥全送给南卡了。阿尔斯楞在一旁傻呵呵地笑，不时把剥好的葡萄送到南卡嘴里。
我看到一家川菜馆，也没和他们打招呼，径直拉着南卡走过去，坐到最靠边的一张桌子上，点了份打边炉和四壶马奶酒，四人像尾巴一样跟在我们后面。
锅子刚上来，菜馆进来一拨年轻男女，约摸十几个人，看样子是当地的年轻人小团体。洛桑刚要说话，邻桌走过来一个娇小的藏族少女，端了一杯臧泉酒看向洛桑：“我的朋友们让我请你喝杯酒，贵族少爷，请您帮帮忙吧。”
“他不能喝酒，我替他喝。”金普不容分说，接过女孩手里的酒喝了下去，刚喝下去就拧着眉毛吐了出来，“白醋？”
邻桌哄然大笑，其他三个人也乐了。
女孩鞠了一躬：“对不起对不起，开个玩笑。”一溜烟跑回自己桌上。
“原来金安普布还会吃醋啊！”我一语双关地调侃他，夹了一筷子涮白菜到碗里。
金普闷头一笑，对着壶喝马奶酒，把醋劲儿压下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个女孩过来端着马奶酒找洛桑喝，她长相颇有几分姿色，长卷发，大眼睛，盈盈跪到洛桑的脚边：“我是龙色庄园大管家的女儿，叫白姆，不知道有没有荣幸侍奉少爷？”
“侍奉？什么叫侍奉？”我悄悄和南卡耳语。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们这儿的民风可真够开放。”南卡笑道。
洛桑有些激动，忙拎了一壶马奶酒：“快起来吧，我叫洛桑益西，是西宁来的，你们以后去西宁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我这才明白刚认识洛桑时，他对我说那句：来到西宁不要客气为什么会引大家发笑，原来他只会说这一句客套话。
叫白姆的女孩愉快地一笑 ，站起来：“好，洛桑少爷，我敬您一杯。”
金普这次不太好意思替洛桑喝，只能用眼神阻止他，可惜洛桑不接他的茬，端起酒壶就对嘴喝起来，咕咚咕咚下去大半壶。
白姆也把自己的酒喝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天来，问他要去哪儿，洛桑回答了，白姆看了看我，问：“这是您家少奶奶？”
我摇头摆手：“不是。”
洛桑说变脸就变了脸，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站起来喊道：“怎么不是？就是。”
我和南卡互相看了一眼，她把我拉到身后，金普有些无奈地呵斥洛桑：“洛桑，出去把酒吐了，你要犯病了。”
洛桑眼神发直，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住金普的衣襟说：“你才有病，你不仅有病，还是个不懂情爱的傻子！老天真是公平，你想和谁好就不能和谁好，我呢，从小到大，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我最喜欢的也被抢走了，我怎么就不能抢回来！”
洛桑说完就要把我拉到身边，我一脸无奈地往远处又退了退。
白姆早就躲到一边，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们，金普神色平静地站起来，捏住洛桑的下巴，把手伸进他嘴里：“把酒吐出来，你醉了。”
洛桑翻着眼睛就是不吐，狠狠地咬上他的手指，金普把骨节分明的手指拿出来的时候，上面有淋淋的血迹。他用马奶酒随意一冲，按着洛桑的脑袋用胳膊肘捶他的后背。
洛桑干呕了几声，就要吐出来的时候挣脱了金普，拿起桌上一壶马奶酒冲他砸了过来，金普闪身躲开，缴下酒壶，三两下把他背手反剪，交给匆匆赶来的洛桑家家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