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今年冬天格外寒冷，敌军在中原派来的军队和藏军的顽强抵抗下，终于大获全胜，皇帝派来新的驻藏大臣与官员，整个青藏高原的政局进行了大换血。
这天，我正在北次房里，和兰措、宝蟾围着铁桶火炉吃羊肉藏面，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和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眼熟的马倌挑开毡门帘，拉开木门，他一只手还牵着两根马笼头缰绳，两匹马在门外跺蹄，他蹲在门口说：“给小姐请安，德吉管家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西宁大臣府下了命令，青海线附近的大狼群已经分头过来了，明天要求汉区官寨在三个地点分别集中打围。咱家寨子负责西北地段，官府还抽调其他猎手支援咱们，由曲扎管家全权指挥。大臣府放的榜上写，各个碉房除了留下老人小孩放牛放羊，其他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打围。马倌马上就要给各家没马的人送马，马倌必须提前绕到预定的埋伏地点。”
马倌又行了个礼，关上门，跨上马急奔而去。
我放下碗，苦着脸说：“刚走了只大贪狼，真狼也来了，咱们快让狼拖垮了。”
宝蟾说：“在高原上再呆几年，保不准咱们也全都变成狼了。”
我们骑马回到官寨，和官寨的下人们分头备战。马倌跑到草甸将马牵到草圈墙下，又跑进草圈，用木叉给马挑出三堆干青草。
兰措从柳条筐车里拿出一些羊骨羊肉喂藏獒，再仔细检查马鞍马肚带和套马杆，并和我找出两副牵狗出猎用的皮项圈。
我们都曾参加过小规模的打围，知道打围时狗的项圈和牵绳马虎不得。我给二郎戴上一副皮项圈，然后把长绳像穿针鼻一样地穿进项圈的铜环，再把长绳的两端都攥在手里。
我牵着二郎走了几步，指了指羊圈北面，喊了一声“啾”！同时松开一股绳。二郎嗖地冲了过去，两股绳拉成了一股，又从铜环中脱出。二郎只戴着皮项圈冲进黑暗，而长绳还捏在我手里。
此种集体打围时的牵狗方法，既可以使藏獒完全受猎手的控制，以避免狗擅自行动，打乱围猎的整体部署；又可以多人同时放狗，还避免长绳缠绊狗腿，影响速度。
宝蟾也给川川戴了项圈，穿了绳，也演习了一次。两条藏獒都听命令，两人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毛病，没有让狗拖着长绳跑出去。
大队人马和狗群，跟着曲扎在漆黑的高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几乎每个人都牵着一条狗，有的人甚至牵了两条狗。
风从西北吹来，不软也不硬，厚厚的云层仍低低地压着高原，将天空遮得没有一丝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连马蹄下的残雪也是黑色的。
我极力睁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四年了，我已经走过不少次夜道，但这么黑的夜道我还从来没有走过。
我凭着听觉向曲扎靠过去，轻声说：“阿翁，能不能让我在袖子里划一盏煤油灯？”
曲扎低声喝道：“不行！”
他的口气中透出大战前的紧张和担心。我立即闭上嘴不敢再问，跟着吱吱的马蹄声瞎走。
马队狗群悄然夜行，藏野狼群善于夜战，藏族人也擅长黑夜奇袭。我感到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饿着肚子一直等到这个奇黑的夜晚才倾巢而出。而曲扎对战局的判断也非同寻常，战局正在按他所预料和设计的方向发展。
我暗暗激动，能在原始高原上，亲身参加两个狼王之间的角逐，简直太刺激了！
马队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后，开始爬一个大坡，曲扎这才并到我身旁，用长袖挡住嘴，缓和了口气低声说：“想当个好猎手，你还得多练练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还要尖。”
我也用袖子挡住嘴小声问：“您这会儿说话不怕狼听见？”
曲扎压低声音说：“这会儿咱在爬坡，有山挡着，又是顶风，说轻一点就不碍事。”
“阿翁，您凭耳朵真能领大伙赶到指定地点？”
“光凭耳朵还不成，还得靠记性，要听马蹄踩的是什么地，雪底下是草是沙还是碎石头，我就知道马走到哪块地界了。要不迷道，还得拿脸来摸风，摸着风走；还得用鼻子闻，闻着味走。风里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碱味、狼味、狐味、马粪味。有时候啥味也没有，就凭耳朵和记性，再黑的天，你阿翁也认道。”
我感叹道：“阿翁，啥时候我才能学得像您那样啊？”
我感到马队还在爬坡，抓紧时间又问：“咱们寨子除了您以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除了几个老马倌，就是几条老狼了。”
我追问：“那是人厉害，还是狼厉害？”
“人哪能比得了狼。从前有一条出了名的头狼，把畜群祸害得好惨呐，把麦琪土司的宝马都咬死了。后来土司派了最好的猎人炮手折腾了大半年，才把那条头狼抓住。不曾想那条头狼是个半瞎子，一只眼是瘪的，一只眼是浑的……”□□的马身已平，曲扎立即止住了话头。
马队翻过坡顶，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曲扎加快了马步，人马狗紧随其后，悄声疾进，听不到女人和孩子们的嬉笑声，整个马队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正在执行一项严格的军事任务。
而实际上，这支队伍只是临时召集、包括老弱妇幼在内的杂牌军而已。
离指定地点越近，队伍中的紧张气氛就越浓。不久前狼群全歼军马群，已大大地胜了一局，而湟中谷地的人们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战的胜负还未见分晓。
我也开始担心，用狼所擅长的夜战、偷袭战和围歼战，来对付那群听觉嗅觉远高于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门弄斧？早几年，这里年年组织大规模打围，但总是战绩平平，十围五空。
跟着来的徐秀才挖苦道：“打围，打围，一个蛋子的叫驴（种驴）——没准。”
由于上次军马群被狼群全歼的影响极坏，如果此次围狼战不能使官府满意，薛家官寨的管家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换。
据我父亲说，达鼐已放口风，准备从除狼灭狼有成效的几个牧场，抽调得力的干部来充实薛家官寨的管家班子。
因此，曲扎、德吉、巴图以及众马倌，都准备拿出他们的真功夫，好好刹一刹湟中谷地狼群的气焰。
父亲说，这次打围至少要剥下十几张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着狼，其他官寨的打狼英雄就该来管薛家官寨了。
毕竟官寨是朝廷发给官员住的，使用权和小部分经营权在官员，主权可是牢牢把握在官府手里，到时候父亲迁回京师，薛家官寨还要上交朝廷。
天更黑更冷，凌晨的酷寒和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父亲悄悄靠近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队伍一散开，包围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从马蹄旁边溜过去你也看不见，真不知道你阿翁有什么高招。”
他把脸钻到袖子里，掏出怀里的西洋表，又说：“咱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了，队伍该散开了吧？”
我抓住父亲的袖筒，把头伸进去，终于看到了西洋表上的点点萤光，我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几分恐惧。
忽然，空中飘来一股冷香，我闻到了碱滩黄蒿草的甜香药味，浓郁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马蹄踏上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时，曲扎突然勒住马，整个马队也收住马蹄。
他与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头人和猎手轻轻说了几句，他们便带着各组的人马向两面拉开队形。一百多人的马队迅速由纵队变为横队，很快变成长长的散兵线，马蹄声由近到远直到完全消失。
曲扎手中的火把发出炽红的火光，接着从东西两边极远的地方也回应了几点光亮，两边的火光向更远的地方飞过去。
火把是用木棍毡卷扎出来的，毡卷里裹着牛油，点着了像油灯一样亮。狼怕火把，真要跟狼撞上，能当家伙使，能把狼毛燎着。
此时，曲扎用干亮的嗓音吼起来：“喔——嗬——”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震颤扩散。
刹那间，静静的高原人声鼎沸：“喔嗬——依嗬——啊嗬——”男声、女声、老声、童声响成一片。
全队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吓狼轰狼的功夫，一时间声浪翻滚，声涛汹涌，向西北压去。
与此同时，一百多条藏獒猛犬也拼命挣着皮绳，狂叫疯吼，惊天动地，如排炮滚雷向西北方向轰击。
声战一开，光战继起。火光扫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顿时反射出无数道黄晃晃的光，比寒气袭人的刀光剑影更具威慑力和恐吓力。
声浪与光柱立即填补了人与人，狗与狗之间的巨大空隙。一时间，人网、马网、狗网、声网、光网编织成疏而不漏、声势浩大的猎网，向狼群罩过去。
我和父亲被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们士气大振，吼声震天。我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点，这里正是马群全军覆没地的东边。
曲扎将马队准确地带到大泡子的东北边缘，然后才撒开猎网。此时，人马狗已经绕过泡子，在狭长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开了包围线。
曲扎沿着猎网策马奔跑，他低头紧张地用火把寻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迹。一边又检查猎网的疏密，及时调配人员的站位。
我紧随他一路查看，曲扎勒了勒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狼群刚走不大一会儿，不老少呢，你看这老些爪印，全是刚踩出来的。这下子总算圈住了狼群，没让全寨子的人白冻大半宿。”
“为什么您不把狼群包围在这个泡子里？”
“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时候来抢吃冻马肉的，天快亮的时候狼群准溜。要是天黑的时候围住了狼群，黑灯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冲，不就全白瞎了。打围得在后半夜出动，天亮前围赶，到天见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围场里。”
左右两边不断传来火把的信号，曲扎手扶前鞍桥立在马蹬上，不断向两边各头人发命令。他的信号有长有短，有横有竖，有十字形，也有圆圈形，指令内容复杂。
半月形的猎圈紧张有序稳步推进，人喊马嘶狗叫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火把在雪地和空中交叉射出一个又一个扇面。人马狗见到狼足印都叫出了高频变调，传递出大战在即的冲动与兴奋。
我好奇地问：“您现在发的是什么命令？”
曲扎一边发信号一边说：“让西边的人走慢一点，让东边的人快一点，赶紧跟山里的人接上头。还得让中段的人压住阵脚慢慢推，不能急，赶早了，赶晚了都不成。”
我抬头望天，天空已不再是铁幕一块，已能隐约看到云层在向东南移动，云层间也已透出灰白的颜色。
藏獒们都已闻到狼群的气味，吼声更加凶猛暴躁。二郎已经开始咬脖子上的长绳，它拼命挣绳，急于冲锋。我死死勒住绳，并用套马杆轻轻敲打它的脑袋，让它听令守纪。
一行行大步幅的狼爪印大多指向西北方向，也有一些爪印指向其他方向。曲扎不断查看狼爪印，然后继续发令。
天色见亮，我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草场，我曾在这里帮羊倌桑杰放过羊。我能想起西北方有一个三面环山一边缓坡的一个开阔半盆地，曲扎所说的围场可能就在那里。
马倌们就埋伏在山后，只要狼群被赶进围场，后面的人马狗封住进口，围歼战就将打响。但我仍然不知道到底围进去多少狼，如果狼群太大，困兽犹斗，每个人都可能与恶狼近战。我从马鞍上解下长马棒，扣在手腕上，我也想学学巴图的杀狼绝技，然而手臂却在微微发抖。
西北风渐强，云层移动越来越快，云隙间泄下的光已将草原照得蒙蒙亮。到了山口附近，人们突然惊叫起来，在早晨淡薄的光线里，人们看到二十多条大狼，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就是不敢钻进盆地。在山口附近还能隐约见到另一群狼，正在就地徘徊，也似乎对前面的地形感到担心。可能它们已经嗅到从西北方向飘过来的危险气息。
我对曲扎计算时间以及指挥调度猎队的精确性深深叹服，当狼群能够看清地形和猎圈时，猎圈原先的巨大空档已经缩紧；当火把的威力刚刚丧失，猎队套马杆的绞索正好清晰地竖起来。狼群实际上已经陷于合围之中，半月形猎圈的两端已经和半盆地的两头相连。
有几条头狼看清战况之后，立即毫不犹豫地率领狼群掉头往回冲。这群狼刚刚吃饱了马肉，锐气正旺，冲势极猛，杀气腾腾。雪面上腾起一片恐怖的白尘狼烟，狼群呼啸而来，锐不可挡。
人们一片惊呼，羊倌牛倌挥舞着套马杆向狼群迎面冲去，两旁的人急忙填补因此出现的猎圈空缺。
狼群攻势不减，但稍稍改变了主攻的方向，朝色彩最鲜艳，套马杆最少的女人集中的地方猛冲过去。
德吉和一些身穿旧彩缎绸面皮袄的安多女人们面不改色，立即踩着马蹬，站起身来挥动双臂狂呼尖叫，恨不得想用双臂去阻拦狼群。但毕竟她们手中没有套马杆，狼群抓住这个猎圈的最薄弱环节，集中兵力发狠急冲。
正在此时，曲扎站起身，手过头顶，向下猛地一挥，大吼一声：“放狗！”
长长的猎圈阵中突然响起一片啾！啾！啾！啾！的口令声。所有牵狗的人几乎同时松开一股皮绳。一百多条憋足了劲、急红了眼的藏獒，从东南西三个方面，甩脱了长绳，冲向狼群。
巴勒、二郎和几条全官寨最高大威猛的杀手藏獒，径直冲向狼群中的头狼。紧随其后的狗群，狗仗人势争功心切，争先恐后地狂吼追扑。
人们重新调整了猎圈阵形，挥着套马杆，快马加鞭地跟着狗群冲了过去。雪地上急奔的马蹄刨起雪块泥土，剽悍的藏族骑手武士，喊着可怕短促的“嗬！嗬！嗬！嗬！”的杀声，配伴着战鼓般急促的马蹄声，朝狼群猛冲。
狼群立即被这强大的攻势震住了，头狼陡然急停，然后掉头率领狼群向山口逃冲，并迅速与山口处的狼群会合，冲了一段又分兵几路，朝三面大坡突围，力图抢占制高点，然后再施展登顶绕圈或向下冲锋的山地作战的本事。
半月形的猎圈终于拉成了直线，严密地封住了山口，两群狼被赶进曲扎匠心设置的优良围场。
这天，我正在北次房里，和兰措、宝蟾围着铁桶火炉吃羊肉藏面，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和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眼熟的马倌挑开毡门帘，拉开木门，他一只手还牵着两根马笼头缰绳，两匹马在门外跺蹄，他蹲在门口说：“给小姐请安，德吉管家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西宁大臣府下了命令，青海线附近的大狼群已经分头过来了，明天要求汉区官寨在三个地点分别集中打围。咱家寨子负责西北地段，官府还抽调其他猎手支援咱们，由曲扎管家全权指挥。大臣府放的榜上写，各个碉房除了留下老人小孩放牛放羊，其他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打围。马倌马上就要给各家没马的人送马，马倌必须提前绕到预定的埋伏地点。”
马倌又行了个礼，关上门，跨上马急奔而去。
我放下碗，苦着脸说：“刚走了只大贪狼，真狼也来了，咱们快让狼拖垮了。”
宝蟾说：“在高原上再呆几年，保不准咱们也全都变成狼了。”
我们骑马回到官寨，和官寨的下人们分头备战。马倌跑到草甸将马牵到草圈墙下，又跑进草圈，用木叉给马挑出三堆干青草。
兰措从柳条筐车里拿出一些羊骨羊肉喂藏獒，再仔细检查马鞍马肚带和套马杆，并和我找出两副牵狗出猎用的皮项圈。
我们都曾参加过小规模的打围，知道打围时狗的项圈和牵绳马虎不得。我给二郎戴上一副皮项圈，然后把长绳像穿针鼻一样地穿进项圈的铜环，再把长绳的两端都攥在手里。
我牵着二郎走了几步，指了指羊圈北面，喊了一声“啾”！同时松开一股绳。二郎嗖地冲了过去，两股绳拉成了一股，又从铜环中脱出。二郎只戴着皮项圈冲进黑暗，而长绳还捏在我手里。
此种集体打围时的牵狗方法，既可以使藏獒完全受猎手的控制，以避免狗擅自行动，打乱围猎的整体部署；又可以多人同时放狗，还避免长绳缠绊狗腿，影响速度。
宝蟾也给川川戴了项圈，穿了绳，也演习了一次。两条藏獒都听命令，两人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毛病，没有让狗拖着长绳跑出去。
大队人马和狗群，跟着曲扎在漆黑的高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几乎每个人都牵着一条狗，有的人甚至牵了两条狗。
风从西北吹来，不软也不硬，厚厚的云层仍低低地压着高原，将天空遮得没有一丝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连马蹄下的残雪也是黑色的。
我极力睁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四年了，我已经走过不少次夜道，但这么黑的夜道我还从来没有走过。
我凭着听觉向曲扎靠过去，轻声说：“阿翁，能不能让我在袖子里划一盏煤油灯？”
曲扎低声喝道：“不行！”
他的口气中透出大战前的紧张和担心。我立即闭上嘴不敢再问，跟着吱吱的马蹄声瞎走。
马队狗群悄然夜行，藏野狼群善于夜战，藏族人也擅长黑夜奇袭。我感到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饿着肚子一直等到这个奇黑的夜晚才倾巢而出。而曲扎对战局的判断也非同寻常，战局正在按他所预料和设计的方向发展。
我暗暗激动，能在原始高原上，亲身参加两个狼王之间的角逐，简直太刺激了！
马队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后，开始爬一个大坡，曲扎这才并到我身旁，用长袖挡住嘴，缓和了口气低声说：“想当个好猎手，你还得多练练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还要尖。”
我也用袖子挡住嘴小声问：“您这会儿说话不怕狼听见？”
曲扎压低声音说：“这会儿咱在爬坡，有山挡着，又是顶风，说轻一点就不碍事。”
“阿翁，您凭耳朵真能领大伙赶到指定地点？”
“光凭耳朵还不成，还得靠记性，要听马蹄踩的是什么地，雪底下是草是沙还是碎石头，我就知道马走到哪块地界了。要不迷道，还得拿脸来摸风，摸着风走；还得用鼻子闻，闻着味走。风里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碱味、狼味、狐味、马粪味。有时候啥味也没有，就凭耳朵和记性，再黑的天，你阿翁也认道。”
我感叹道：“阿翁，啥时候我才能学得像您那样啊？”
我感到马队还在爬坡，抓紧时间又问：“咱们寨子除了您以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除了几个老马倌，就是几条老狼了。”
我追问：“那是人厉害，还是狼厉害？”
“人哪能比得了狼。从前有一条出了名的头狼，把畜群祸害得好惨呐，把麦琪土司的宝马都咬死了。后来土司派了最好的猎人炮手折腾了大半年，才把那条头狼抓住。不曾想那条头狼是个半瞎子，一只眼是瘪的，一只眼是浑的……”□□的马身已平，曲扎立即止住了话头。
马队翻过坡顶，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曲扎加快了马步，人马狗紧随其后，悄声疾进，听不到女人和孩子们的嬉笑声，整个马队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正在执行一项严格的军事任务。
而实际上，这支队伍只是临时召集、包括老弱妇幼在内的杂牌军而已。
离指定地点越近，队伍中的紧张气氛就越浓。不久前狼群全歼军马群，已大大地胜了一局，而湟中谷地的人们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战的胜负还未见分晓。
我也开始担心，用狼所擅长的夜战、偷袭战和围歼战，来对付那群听觉嗅觉远高于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门弄斧？早几年，这里年年组织大规模打围，但总是战绩平平，十围五空。
跟着来的徐秀才挖苦道：“打围，打围，一个蛋子的叫驴（种驴）——没准。”
由于上次军马群被狼群全歼的影响极坏，如果此次围狼战不能使官府满意，薛家官寨的管家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换。
据我父亲说，达鼐已放口风，准备从除狼灭狼有成效的几个牧场，抽调得力的干部来充实薛家官寨的管家班子。
因此，曲扎、德吉、巴图以及众马倌，都准备拿出他们的真功夫，好好刹一刹湟中谷地狼群的气焰。
父亲说，这次打围至少要剥下十几张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着狼，其他官寨的打狼英雄就该来管薛家官寨了。
毕竟官寨是朝廷发给官员住的，使用权和小部分经营权在官员，主权可是牢牢把握在官府手里，到时候父亲迁回京师，薛家官寨还要上交朝廷。
天更黑更冷，凌晨的酷寒和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父亲悄悄靠近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队伍一散开，包围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从马蹄旁边溜过去你也看不见，真不知道你阿翁有什么高招。”
他把脸钻到袖子里，掏出怀里的西洋表，又说：“咱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了，队伍该散开了吧？”
我抓住父亲的袖筒，把头伸进去，终于看到了西洋表上的点点萤光，我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几分恐惧。
忽然，空中飘来一股冷香，我闻到了碱滩黄蒿草的甜香药味，浓郁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马蹄踏上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时，曲扎突然勒住马，整个马队也收住马蹄。
他与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头人和猎手轻轻说了几句，他们便带着各组的人马向两面拉开队形。一百多人的马队迅速由纵队变为横队，很快变成长长的散兵线，马蹄声由近到远直到完全消失。
曲扎手中的火把发出炽红的火光，接着从东西两边极远的地方也回应了几点光亮，两边的火光向更远的地方飞过去。
火把是用木棍毡卷扎出来的，毡卷里裹着牛油，点着了像油灯一样亮。狼怕火把，真要跟狼撞上，能当家伙使，能把狼毛燎着。
此时，曲扎用干亮的嗓音吼起来：“喔——嗬——”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震颤扩散。
刹那间，静静的高原人声鼎沸：“喔嗬——依嗬——啊嗬——”男声、女声、老声、童声响成一片。
全队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吓狼轰狼的功夫，一时间声浪翻滚，声涛汹涌，向西北压去。
与此同时，一百多条藏獒猛犬也拼命挣着皮绳，狂叫疯吼，惊天动地，如排炮滚雷向西北方向轰击。
声战一开，光战继起。火光扫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顿时反射出无数道黄晃晃的光，比寒气袭人的刀光剑影更具威慑力和恐吓力。
声浪与光柱立即填补了人与人，狗与狗之间的巨大空隙。一时间，人网、马网、狗网、声网、光网编织成疏而不漏、声势浩大的猎网，向狼群罩过去。
我和父亲被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们士气大振，吼声震天。我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点，这里正是马群全军覆没地的东边。
曲扎将马队准确地带到大泡子的东北边缘，然后才撒开猎网。此时，人马狗已经绕过泡子，在狭长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开了包围线。
曲扎沿着猎网策马奔跑，他低头紧张地用火把寻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迹。一边又检查猎网的疏密，及时调配人员的站位。
我紧随他一路查看，曲扎勒了勒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狼群刚走不大一会儿，不老少呢，你看这老些爪印，全是刚踩出来的。这下子总算圈住了狼群，没让全寨子的人白冻大半宿。”
“为什么您不把狼群包围在这个泡子里？”
“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时候来抢吃冻马肉的，天快亮的时候狼群准溜。要是天黑的时候围住了狼群，黑灯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冲，不就全白瞎了。打围得在后半夜出动，天亮前围赶，到天见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围场里。”
左右两边不断传来火把的信号，曲扎手扶前鞍桥立在马蹬上，不断向两边各头人发命令。他的信号有长有短，有横有竖，有十字形，也有圆圈形，指令内容复杂。
半月形的猎圈紧张有序稳步推进，人喊马嘶狗叫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火把在雪地和空中交叉射出一个又一个扇面。人马狗见到狼足印都叫出了高频变调，传递出大战在即的冲动与兴奋。
我好奇地问：“您现在发的是什么命令？”
曲扎一边发信号一边说：“让西边的人走慢一点，让东边的人快一点，赶紧跟山里的人接上头。还得让中段的人压住阵脚慢慢推，不能急，赶早了，赶晚了都不成。”
我抬头望天，天空已不再是铁幕一块，已能隐约看到云层在向东南移动，云层间也已透出灰白的颜色。
藏獒们都已闻到狼群的气味，吼声更加凶猛暴躁。二郎已经开始咬脖子上的长绳，它拼命挣绳，急于冲锋。我死死勒住绳，并用套马杆轻轻敲打它的脑袋，让它听令守纪。
一行行大步幅的狼爪印大多指向西北方向，也有一些爪印指向其他方向。曲扎不断查看狼爪印，然后继续发令。
天色见亮，我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草场，我曾在这里帮羊倌桑杰放过羊。我能想起西北方有一个三面环山一边缓坡的一个开阔半盆地，曲扎所说的围场可能就在那里。
马倌们就埋伏在山后，只要狼群被赶进围场，后面的人马狗封住进口，围歼战就将打响。但我仍然不知道到底围进去多少狼，如果狼群太大，困兽犹斗，每个人都可能与恶狼近战。我从马鞍上解下长马棒，扣在手腕上，我也想学学巴图的杀狼绝技，然而手臂却在微微发抖。
西北风渐强，云层移动越来越快，云隙间泄下的光已将草原照得蒙蒙亮。到了山口附近，人们突然惊叫起来，在早晨淡薄的光线里，人们看到二十多条大狼，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就是不敢钻进盆地。在山口附近还能隐约见到另一群狼，正在就地徘徊，也似乎对前面的地形感到担心。可能它们已经嗅到从西北方向飘过来的危险气息。
我对曲扎计算时间以及指挥调度猎队的精确性深深叹服，当狼群能够看清地形和猎圈时，猎圈原先的巨大空档已经缩紧；当火把的威力刚刚丧失，猎队套马杆的绞索正好清晰地竖起来。狼群实际上已经陷于合围之中，半月形猎圈的两端已经和半盆地的两头相连。
有几条头狼看清战况之后，立即毫不犹豫地率领狼群掉头往回冲。这群狼刚刚吃饱了马肉，锐气正旺，冲势极猛，杀气腾腾。雪面上腾起一片恐怖的白尘狼烟，狼群呼啸而来，锐不可挡。
人们一片惊呼，羊倌牛倌挥舞着套马杆向狼群迎面冲去，两旁的人急忙填补因此出现的猎圈空缺。
狼群攻势不减，但稍稍改变了主攻的方向，朝色彩最鲜艳，套马杆最少的女人集中的地方猛冲过去。
德吉和一些身穿旧彩缎绸面皮袄的安多女人们面不改色，立即踩着马蹬，站起身来挥动双臂狂呼尖叫，恨不得想用双臂去阻拦狼群。但毕竟她们手中没有套马杆，狼群抓住这个猎圈的最薄弱环节，集中兵力发狠急冲。
正在此时，曲扎站起身，手过头顶，向下猛地一挥，大吼一声：“放狗！”
长长的猎圈阵中突然响起一片啾！啾！啾！啾！的口令声。所有牵狗的人几乎同时松开一股皮绳。一百多条憋足了劲、急红了眼的藏獒，从东南西三个方面，甩脱了长绳，冲向狼群。
巴勒、二郎和几条全官寨最高大威猛的杀手藏獒，径直冲向狼群中的头狼。紧随其后的狗群，狗仗人势争功心切，争先恐后地狂吼追扑。
人们重新调整了猎圈阵形，挥着套马杆，快马加鞭地跟着狗群冲了过去。雪地上急奔的马蹄刨起雪块泥土，剽悍的藏族骑手武士，喊着可怕短促的“嗬！嗬！嗬！嗬！”的杀声，配伴着战鼓般急促的马蹄声，朝狼群猛冲。
狼群立即被这强大的攻势震住了，头狼陡然急停，然后掉头率领狼群向山口逃冲，并迅速与山口处的狼群会合，冲了一段又分兵几路，朝三面大坡突围，力图抢占制高点，然后再施展登顶绕圈或向下冲锋的山地作战的本事。
半月形的猎圈终于拉成了直线，严密地封住了山口，两群狼被赶进曲扎匠心设置的优良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