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增正在占堆官寨里暴跳如雷,骂骂咧咧:“就是一泡尿的工夫,一泡尿让我的命运发生了大逆转,噶厦里那群老杂种,真是欺人太甚。”

    季氏坐在一旁不语,管家在边上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吭声。

    西饶却抱着小占堆,不屑地说:“他们招惹了你,你冲我们娘们儿嚷嚷什么啊?”

    旦增被她问住,转而气愤地说:“你说得对,我不嚷嚷,我们都留在西宁,一起去迎接大清皇帝派过来的一等大将军。”

    “我们家是有功之臣,我还以为你迎风见长又得势了呢,敢情也没怎么着。”

    “如此重任,康萨噶伦不交给别人,他交给我,这不是倚重我吗?”

    西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你还不高兴,气得满地转悠,跟狗找食似的。”

    旦增被她噎得没话说,正要发作,下人跑进来禀报:“二老爷,薛家小姐求见。”

    旦增意外,问道:“谁来求见?”

    “就是薛家二小姐,咱们家的大小姐,您的阿佳拉,她带着礼品在府门外候着呢。”

    “还傻愣着干什么,请,快去请。”旦增说。

    我随管家进客厅坐定,把一个信封推到旦增面前,旦增抬头看了看坐在卡垫上的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我虽然刚到西宁,但对局势还是略知一二。我想你和西饶如果去天竺的话,需要那边有人接应,这是我给噶伦堡商号的亲笔信,你带上它应该能派上用场。”

    旦增不知所措,问道:“阿佳拉,你这是……”

    “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多,我都没忘。”

    “锦上添花不足挂齿,雪中送炭能有几人。阿佳拉,大家都想着逃命的时候,您还能惦记我,让我实在感激不尽。”

    “你言重了,不管什么时候,你我也还是姐弟。”

    旦增打开信来看,里面夹着一张银票。

    “阿佳拉,这么大额的银票?”

    “是真的,随时可以兑换天竺的卢比。”

    “你修练了魔法不成,点石成金,卢比要多少有多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家在天竺和中原的商号一直保留着,与内地的生意也一直没有断。西藏战乱不断,生灵伤亡惨重,我看准机会,从内地采办大量中药,又在收购麝香、虫草、藏红花等药材,这些药物在内地炙手可热,利润自然丰厚。”

    西饶把小占堆放下地,拿起桌子上的银票,冲着窗外的阳光看了又看,悄声说:“阿佳拉,你的好心我们领了,只可惜旦增他去不成天竺了。”

    “没错,康萨噶伦要走,可以仁波切为首,有官员要留守西宁,我被他们选中了。我被噶厦里的那伙老贼算计了,让我留守,存着心思要整治我们。”旦增说。

    我不解,也不语,询问的目光。

    旦增继续说道:“噶厦政府要迁往边境小镇避难,留守西宁就成了一个危险的差事。昨天在塔尔寺议事厅开会商议留守的人选,官员们互相观望,谁也不搭这个茬儿。我出去尿了一泡尿,等再回来,就被他们选中了,荒唐,滑稽!”

    “你不愿意留守西宁?”

    “这种要命的事,躲还躲不及呢,谁会愿意?八旗兵是在血水里泡出来的,留守西宁,闹不好性命难保。”

    “旦增,如果你真不想留守西宁,有没有可能禀报噶厦,由我来代替你。”一旁一直不语的索朗突然发话。

    “阿,阿哥,你想替我留守西宁?”旦增瞪大眼睛,“你疯了吧?”

    “我们是亲戚,由我来顶替你,名正言顺。”

    “玩笑,你在开玩笑。”

    “你就当我是借雪域之危要达到个人目的吧,我是认真的。”索朗说。

    “那也不可能,你在噶厦没有职务。”

    “我虽然没有噶厦的任职,但占堆家族世袭头衔,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充任甘丹颇章政权的四品官员。现在是政教大业危难的特殊时期,正是噶厦政府用人之际,我提出申请,他们没有不允的道理。”

    旦增望着他,先是震惊,继而哈哈大笑:“阿哥啊阿哥,你书读多了,太书呆子气了吧?甘丹颇章政权都快散架子了,你却要当什么四品官员?”

    “旦增,我帮你寻一个退路,你帮我谋下这个差事,如何?”索朗认真地说。

    旦增犹豫了。

    “阿哥一定有他的打算,你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西饶说。

    “你懂什么?他这是在胡闹。”

    “旦增,西饶说得对,不管时局怎么变化,我都不会离开西宁,你把我的意思禀报噶厦吧,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你真的不打算走了?”

    “不光他不走,我也不走,你走,我们留下。”西饶坚定地说,睫毛像羽扇开合,眼底似乎有泪光。

    旦增大吃一惊:“啊,西饶?你说什么?你要干什么?”

    “你贪生怕死,你走,我不走。”西饶含着泪笑说。

    “告诉我,为什么?”他有些生气了。

    “央金转世再来,她一定会到西宁找我,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们都愣住了,望着西饶,无语。

    强巴心烦意乱,他来到瞿昙寺的大佛殿,跪在佛前,一脸虔诚,默默祈祷磕头。一名小扎巴从侧门探出头来,冲着他指指点点。

    一会儿,瞿昙管家现身出来,他走到帕甲身后,不屑地说:“你就是把脑袋磕烂,佛菩萨也不会保佑你。”

    强巴抬起头,转过身,真诚地说:“管家老爷,我想清楚了,我们完全是中了薛小姐的诡计。”

    “薛小姐不过是个娘们儿,再鬼也鬼不过你啊。”

    “您就是逼死我,我也变不出那些商号啊。”

    “不要跟我耍花招,别忘了,达大小姐是怎么说的。”

    “管家老爷,那件事,我可是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啊。”

    “呸,血口喷人!在菩萨面前,你还敢信口雌黄,我看你是魔鬼附了体。”管家说罢,扬长而去。

    强巴有口难辩,绝望地捶胸顿足。片刻,他冷静下来琢磨着,不能坐以待毙,要力挽狂澜才行。他拿定主意,起身直奔藏兵指挥部。

    强巴一副可怜相,唉声叹气地对康萨噶伦说:“吃完大山嫌不饱,喝干海水不解渴,人哪,就是贪欲的奴隶。”

    康萨喝着酥油茶茶,琢磨强巴的话,问道:“你到底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康萨大人,是我的烦心事,也是你的烦心事。”

    “啊?”

    “你还记得过汉历春节时薛家送的那箱宝物,还有那九岗肥地吧。”

    “什么意思?”

    “有人惦记上了,出面想要那东西,是已经圆寂的孟加仁波切的管家。唉,我们俗人六根不净也就罢了,他们是修行之人怎么能如此贪财,我雪域佛国没希望了。”

    “你能不能痛快点说,到底怎么回事?”

    “康萨大人,当年孟加仁波切圆寂,薛家捐了不少钱款给瞿昙寺和塔尔寺,你那箱宝贝,薛家原本也打算送给瞿昙寺,是我牵着薛太太的鼻子引到您这儿,都为政教大业劳心劳神,不能撑的撑死,饿的饿死吧。”

    康萨不言语。

    “这是虎口夺食啊,谁料想,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瞿昙管家来找后账了。也不知他从哪儿探听到我们的底数,他刚刚到了我家威胁我,让我来索要那些宝物。康萨大人,您家大业大,就别难为我了。”

    康萨闻听火了,吼道:“那老朽都圆寂了,他管家还这么张狂。”

    “下了山的雪狮,它还是雪狮,变不成土狗。康萨大人,这件事,您可给我做主啊,要不然我这辈子不消停,下辈子也不安生。”

    “别听他胡扯,这狗仗人势的老杂种,这些年我受他的气还少吗,到如今他还敢跟我龇毛,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您也别生气,瞿昙管家的为人你比我清楚,谁能入他的眼啊,我看你还是息事宁人吧。”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这是羊尿泡打在我脸上,虽说不痛,可臊气难闻,你让他来找我!”

    强巴一脸为难:“这好吗?您二位要是见了面,不就撕破脸皮了嘛。”

    “那你说怎么办?”

    “这事还是我来处理,你看,这样如何……”强巴凑到康萨身边耳语起来。

    第二天,强巴便主动来找瞿昙管家,他在后山门前等候。执岗的藏兵把宫门打开,瞿昙管家带着四名喇嘛从里面出来,他打量着强巴,不客气地问:“账本和契约,带来了吗?”

    “又是契约又是账本,一大摞太沉了,您真想要,跟我回家去扛吧。”

    “强巴,你成心吧,到了这个地方,还敢耍花花肠子。”管家说着,回头冲僧兵吩咐道:“把他请到里面去,给他醒醒神!”

    四名僧兵冲上去抓强巴,强巴与他们厮打起来。执岗的藏兵突然围上来,抡枪便砸,很快就把僧兵们打倒在地。

    管家叫嚣:“你们反了,竟然敢打喇嘛。”

    “执岗的是保卫孟加仁波切的,不是保卫你的。”强巴说完,冲上前去把管家打倒在地,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贪心不足的秃驴,你要商号,要账本,要金子,要银子,给你,我都给你!”

    他骂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塞进管家的嘴里。

    管家挣脱了,爬起来一边跑,一边说:“你等着……”

    强巴抢过藏兵的火枪,抬手瞄准了瞿昙管家。正在这时,康萨突然伸手拦下,强巴的枪响了,但子弹却打飞了,瞿昙管家吓得连滚带爬钻进了寺庙门里。

    “差不离就得了,你小子手够黑的。”康萨从鼻子里哼一声。

    “康萨大人,您怎么来了?”强巴意外地问。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啊。”

    强巴心中一惊,迟疑了一下。

    “挑拨我和瞿昙管家的关系,你想利用我,嘿,当我是傻牦牛呢?我早打听了,瞿昙管家想要的根本不是我那只箱子,而是在天竺的商号。强巴啊强巴,你不但手黑,心也黑。商号的契约呢?账本呢?”

    “康萨大人,没有,真没有啊。”

    康萨一个大嘴巴抽过去,怒视他说:“你再敢骗我!我把你扔到山底下去喂狼!”

    “大人,小的不敢骗您。”

    “明天不是瞿昙管家给你的最后期限吗,给我听好了,明天晌午之前,你要不把账本和商号的契约交到我手上,我把你的尿挤出来!”康萨说罢,转身走了。

    执岗的藏兵也列队跟随而去,寺门前只剩下帕甲,他欲哭无泪,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本以为牵来一只猎狗,结果却引来一条豺狼,我真是蠢货!”

    我和兰措正在康川街上转悠,街上一片萧条。兰措说:“我探听过了,擦绒家有意思把这个铺子甩手给我们,姑娘,接吗?”

    “不急,再等等。”

    “姑娘,您真稳得住神,这么多天了,噶伦那边怎么还没动静?”

    “快了,那伙贼人已经咬作一团,我要看到他们一个个嘴丫子淌血。”

    兰措一转身看见强巴从远处经过,她来了精神:“姑娘,强巴大人在那边,是他。”

    我继续摆弄手上的海蓝宝戒指,头也不回地问:“他还神气十足吗?”

    “蔫头耷脑的……唉,他衣服怎么破了?”

    “狗咬狗,哪能不伤皮毛。”

    果然,到了晚上,我回到北次房站在佛龛前,闭目默默地念着心咒。兰措把新写的房契摊在桌子上,强巴盖上自己的手戳,按下手印。

    兰措拿起契约,认真地看了看:“姑娘,齐了。”

    强巴兀自站起来,在屋子里打转转,有些魔怔,哆哆嗦嗦地说:“祸不单行啊!祸不单行!”

    最后他傻呆呆地望着房门,房门竟然神秘地开了,他对着门口嚷:“仁波切,仁波切,你看着我干什么?快去找你的地契啊!”

    兰措扭头望去,门口空荡无人,她蒙了:“你在跟谁说话?”

    “这不是孟加仁波切吗,你怎么连他都不认识?”强巴神经兮兮地说。

    “门口,门口没人啊,孟加仁波切不是已经圆寂吗?”兰措害怕地问我。

    我看向聚宝池里浸着的一块陡峭似山形的檀香块,不说话。

    “胡扯八道!仁波切就站在门口,你看,他白袍白甲还围着虎皮围裙,多威风,手里那杆叉子枪还是新的呢。”他说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我在江湄的陪同下去了,大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我跪在佛前,虔诚地磕长头,俯身,跪下,磕头,起身,循环往复,一丝不苟。

    为了修福忏罪,我在释迦牟尼面前许下大愿,向佛祖磕十万长头,供酥油灯十万盏,塑泥佛像十万尊。靠一个人的愿力,我不可能祈来藏地众生的幸福,但我坚信,我的虔诚终究会打动佛菩萨,这是我个人的方式。

    我在场院里开始塑泥佛,把模具中的一排“擦擦佛”倒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太阳下晾晒。

    强巴跪在护法神前拜佛,祈祷,他手里擎着一个瓷碗,碗里有两个糌粑团,他口中念经,神情专注,糌粑团在瓷碗中滚动,其中一枚跳了出去。糌粑团掉到地上,滚出去很远,最后停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强巴的神色僵住了,他顺着地上的松巴鞋望上去,站在他面前的是我。我用脚将糌粑团捻开,里面露出了一个纸片,纸片上写着:离开西宁。

    强巴拿起供桌上的酥油往脸上抹,抹得乱七八糟。

    我凑近他,笑着说:“你装疯,摄政仁波切就不会治你的罪?”

    强巴依然疯疯癫癫地说:“孟加仁波切来了,您怎么穿着白衣白甲虎皮围裙……”

    我把瓷碗里的另一个糌粑团举在他面前:“强巴大人,你告诉我,疯子也会打卦?”

    强巴终于气馁了,望着我,一脸慌张和憎恶。

    “你已经众叛亲离了,你的那些靠山,康萨大人,还有那群围着你讨食吃的丧家犬,都背叛你了。他们已经向摄政仁波切效忠了,你快求求保护神吧,看还有什么神兵天将能帮你翻身。”

    “你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你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我已经服输了,你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非要逼我去死吗?”

    “你可别拿死来吓唬我,你死不死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知道你太太死了。”

    “你说什么?”

    我把带着金字牌的头髻递到他面前,问:“这个,你认识吗?”

    强巴拿过来仔细辨认,然后惊讶地问道:“这是我老婆的,怎么在你手里?”

    “强巴太太丢了,我也很着急,一直在帮你找,就找到了。”

    “她在哪儿?”

    “当然是康萨官寨的地牢里。”

    强巴傻了,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要去看看,你带我去看看……我的老婆……”

    他一阵心痛,捂住胸口,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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